元霄有些后悔。
虽然他不知道这份后悔的心从何而来。
他也有些愧疚。
尽管这其实并不是他的错。
坤定宫中的照明,用上了夜明珠,是轩辕玄光拿来的,说是寻常灯火就算罩了,也怕熏着温仪。珠子柔和的光线洒在温仪身上,给他素净的脸添了层暖色。
“皇帝说我留下来不及一个宫女有用,因为我不会照顾你。我告诉他我可以。”元霄将手摸上温仪的脸,细心地替他拂开了挡在眼睛上的鬓发,自言自语道,“从前在凉州的时候,夜半有时会有贼闯进来。苏炳容让我退后些,因为他们想要我的命。我从来不听。我的命在这里,他们若是有本事,就来取。”
“可是他们都没那个本事,取不了。我好好的活着。时间一久,苏炳容便不再说我。你今日说我时,我本来也是不信的。但我现在有些懊恼。我懊恼的不是不该和他们打,而是连累你受伤。温仪……”元霄顿了顿,方说,“你醒一醒罢。”
“你醒过来,我就和你道歉。我从不和人道歉。”
“哦?那我听你说对不起的时候挺多的啊。”
元霄顺口就说:“那都是随便说说——”话至一半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头一低,对上床上人含笑的面孔,虽然虚弱,珠光润泽下,眼中神采熠熠生辉。
元霄愣了愣:“你醒了?”
“有人说和我道歉,我怎么能错失这个机会?”何况还有只手在脸上乱摸,他就算有心想晕着多睡一会儿,也不得不醒过来。温仪动了动,元霄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别人脸上摸来摸去,不知为什么一个心虚,将爪子缩了回去。温度一去,温仪才发现这手不离开也挺好,暖烘烘的。他道,“怎么,现下不随便说说了?”
元霄顺口就说:“对不起。”
道歉之快,是个男人。
温仪挨上这一剑时,另有打算,却不是为了看着对方低头,听他说这三个字。对方脸上的郁闷不似作假,没见过时,总想着这崽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总有他吃亏的时候,到时一定‘报仇雪恨’。谁料想真见了,却也令人开心不起来。温仪本想趁机教育太子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腹内的稿子已经挣扎了很久,一个劲地要探头,却被温仪拼命塞了回去。
一人坐着,一人躺着。
时间就像是停滞了一样。
过得一会,方听床上那个微不可闻叹了口气:“说对不起的是你,怎么搞得反而我要和你道歉一样沉重。”说着他伸出手,“过来。”
元霄:“?”
迟疑着把脑袋凑了过去。
然后被温仪一把搂在旁边,笑道:“抱一下,免得你当真要哭了。”
说是抱其实只是被箍了个脑袋的元霄:“……那能不能换个姿势。”
这样撅着屁股,讲道理累的。
温仪哑然失笑,按上了眼角。
小兔崽子,屁事真多。
结果最后就变成两人躺了一个被窝。
倒是元霄怕挤着温仪,小心翼翼挨了个床边,没敢靠太近。
温仪见他郁郁寡欢,想想开了头:“其实我不是想听你道歉。”
元霄闷声道:“我明白。”
这一明白,倒是把温仪给憋了个一惊。
他这满打满算的还没出口呢这么快就明白了,那他挨这剑是为了什么?
依温仪的武功,难道会躲不开这剑?
当然不可能。
不过是那当口,温仪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教育太子的好机会,便以身试剑,换他一个教训。其实他这招有些傻,一来,若是元霄心中无他,没有触动,自然不会反省自己时时冲在最前面的英雄行径。二来,可以令元霄明白这个道理的方法有很多,温仪不必要自己挨上一剑。他虽然不会死,却也会痛,哪有人自己找虐受。
如今说起来,元霄当真为他伤心难过,他又有些高兴,又有些不高兴。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或者是在期盼些什么。
温仪收起那些莫须有的胡乱心思,只道:“你当真明白?”
元霄点点头:“皇帝和我说了,一人之勇不足称道。我可以敌遍天下手,却也只保自己无忧,想要护着别人,不是靠无脑之勇便能做到的。”
被抢了台词的温仪:“……”
——靠!
皇帝这老兔崽子!
竟然抢他谆谆教导的机会!
那他躺在这里是为了什么?给别人作嫁衣裳吗!
不错。
温仪本来打的也是这个主意的。
身为一国之君者,心济天下,所行所言不是只有自己,要考虑更多。元霄是个好苗子,却太过独立,又心无牵挂,不够爱惜自己。当皇帝那么危险,多少条命也不够他送的。正如李德煊说过,剑过利易折。温仪便想找个机会教育元霄这个道理。谁成想竟然被皇帝抢先一步。他岂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是在他忿忿时,胸口却是一暖。
原来是元霄将手轻轻覆了上来。
“我想明白了,我不想你有事。以后你说的话,我都听。”
温仪:“……”
突然心情好像还不错。
他琢磨了一会儿:“果真?”
旁边沉沉应了一声。
温国公趁机道:“给我端茶倒水?”
“嗯。”
“不随便打架了?”
“嗯。”
“温府打坏的东西你赔吧?”
“……皇帝赔。”
“……你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吗?”
元霄仰着脑袋看他,十分诚恳:“我穷啊。”
虽然说过程有些想象不到,但是最终结果还是很合温仪心意,还有了些意外的收获。温国公觉得自己身为长辈的拳拳爱子之心得到了满足。两人细细碎语了半天,从凉州为什么会有贼,到元霄逮过多少次贼,再到有没有受过伤,不急不缓说了个遍。
反正烛火不熄,天光未至。
四周寂静无人。
整个大乾都仿佛只剩下了他俩。
等到轩辕玄光放心不下进来看时,就发现床塌上两个人互相靠着睡得呼啦呼啦,一人面色红润,一人面色更红润。哪里像有伤患的样子。
他无语了半天,转身就出去了。
一宿夜话,等天亮鸡鸣,温仪尚未睁眼,就觉得眼前热呼呼有些痒。他摸了摸眼睛,揪到两根头发。睁眼一看,元霄两根呆毛翘在那里不知怎么地就跑到他眼皮上,怪不得有些刺。
温国公这才有空看了下两人姿势。
好么。
他这是被人当抱枕靠了一晚上。
说好的狂放不羁的睡姿,竟也好了。想来是元霄睡梦之中心怀疑虑,总担心自己一手一脚把人压了,便干脆束手束脚蜷缩着睡。这一整晚,竟也能被他憋住。
看来这次收获颇多啊,温国公眼睛往边上一移,却正好对上一双黑湛湛的眼珠子。原来在他动了一下时,元霄便已惊醒了。此刻正望着他。
温仪笑道:“早啊。”
对方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羞涩。
“早。”
温国公:“……”
这种仿佛是新婚后头一天的错觉是怎么回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自觉教育成功的元帝:……他妈的我总感觉亏了很多?
第45章 他求个亲
其实是这样。
元霄醒来后,想到昨晚自己是如何失态,又和对方掏心窝子说话,又放下脸面去道歉。还絮絮把小时候尿床的事都一鼓脑的全说了,就有些难以面对温仪。然而这并不算什么,因为他年幼尿在温仪手上的次数不止一两回。
人在情绪失控的时候,难免做一些自己过后会略有些后悔多言多事的行为,只是当时认识不到。但清醒后——就很想锤自己一顿。
加之分享了这么多秘密,在元霄看来,两人的关系便更亲密了。
这当中一直有个误会。
那就是元霄一直认为,国公心悦于他。在他看来,五禄台时,温仪已经主动与他表述心意,就算他言明自己尚不足担当成为一家之主的大任,无法成为温仪的依靠,温仪依然心如磐石,并不在乎,还言明会等。
当时元霄心中有些震撼。
他本来对情爱毫无了解和留恋,温仪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长得极其好看又可能是因为见多了偶尔心头会砰砰乱跳的男人。诚然心头乱跳可能是他水土不服,毕竟自来了平都,元霄拉肚子的次数也不少。
五禄台情之一衷,元霄对感情模糊有了个概念,但不深刻。而至如今,对方又肯以身涉险去救他,这无疑是极为真心的了,若这时他再不像个男人一样做出表率,那他就连王屠夫也比不上,别说温仪如何想,元霄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若要定下终生,这必然是件大事,元霄没成过亲也知道该准备很多东西,而眼下他什么都没有。那不能就此仓促,委屈了温仪。
若,若要做出承诺,当真有些羞于启齿。
厚脸皮的太子头一回,尝到了脸发烫的味道。
他这脸一烫,便是眉目含春,眼波似水,看的睡在一旁的温仪心头立时一个激灵,下意识就往背后墙上一贴。不小心撞到伤口,煞白了脸。
怎么回事?温仪捂着伤口痛心地想,为什么是这个表情?若非清楚地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干了什么不恰当的勾当。温仪已上过元霄很多次当,大约知道这崽子脑子里一定又有些不可描述的内容,却也绝不会想到——
人家已经在脑子里和他求过亲并且他‘答应’了。
是的。
求过亲不算。
元霄还默认温仪答应了。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得出的结论。
但反过来想,也很简单。命都肯给你了,还不成亲吗?没这个道理。
想明白这层,勇于担当的元霄开了口:“温仪。”
“我会对你好的。”
这六个字一出口,他大感尴尬,只觉得心口一只狼崽子嗷嗷叫着乱蹦乱跳,这回是再如何死命也按不下去的了。情绪波动之下,元霄愣是没敢看温仪的神情,话一说完就一个翻身滚下塌,穿了鞋子就跑——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留下一脸懵逼的温仪:“……”
连问的机会都没给。
躺在床上的温国公琢磨了很久,才想,哦,可能是想表达‘狡兔虽死良弓不藏’这样的君臣大义吧——其实他这样的理解,从字面上,好像也没有大错。
后来这句话元霄在温府时也说过一次。
那时温仪伤早就养好了,太子借着看望的名义正大光明溜温府。
苏炳容当时就想,完了,砸了房顶削了山石,这回连人家老爷都祸害了,看来他和白大估计得卖身在这别想着出去。那会儿正值抒摇要来,已经到了半路,元霄与温仪就聊抒摇的风土人情,聊到兴处红光满面,出来时正好撞见苏炳容和温蜓。
苏炳容顿了顿:“国公他……”伤如何。
本想这么问,但后面那句碍于人家自己人在场,不便多问。
便听元霄道:“我会好好待他的。”
说完扬长而去。
温蜓呆了一呆,立马冲进卧房,偏巧温仪起身时扭了腰,正一手捂着。
温仪还在那儿感慨年纪虽不长身体终究不如以往,便听哐当一声,回头一看,铜盆摔在地上,自家小厮一脸不可置信。
捂着腰的温仪:“有事?”
温蜓内心的震撼有如雪山崩塌,内心复杂无以言表。这太打击人了。他向来以为自家老爷怎么说也是个娶妻生子的,怎么就,怎么就——
“老爷……”
温仪有些小警惕:“怎么。”
温蜓天人交战了很久,终于没有说什么,默默捡起盆走了。
算了。
老爷要脸。
后来在真相大白之前的很多天,温大人一直处在一种无微不至的关怀中——
仿佛呆在娘家一样。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回如今。
元霄自认表述心意后,就跑了个无影无踪——关键时刻怂了一把。却把温仪给单独留在了房内。而元霄一走,温仪笑吟吟的面色便一冷。他只敲了敲床沿,殿顶突然便倒吊下来一个人。一身黑衣黑面,翻身落下,跪地道:“温大人。”
温仪淡淡道:“来了多久?”
“晨起宫人换班时。”
“坤定宫何等严谨,你也敢进。”
“宫中兄弟轮班守。今日轮到属下与十五。”那人单膝跪地,十分恭谨,“坤定宫再严谨,属下效忠者为大人,大人在何处,属下就在何处。”
温仪满意道:“看来宫中的生活并未将你们养刁。十五呢?”
“他隐在元帝身侧。”若非温仪在此,按照暗卫军例行职守,他也该在皇帝那里。但是温仪来了,温仪的命令,便大过世间任何人。
不错。
元齐安他们想要知道的温仪的暗卫军,其实一直都在宫中。两人一组,轮着值班。与黑夜为伴,隐在光明之下,暗中保护皇帝安危。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给温仪当眼线。先前温仪在温府时得知的元霄一列事宜,便由宫内外的暗卫交替送来。
“昨日的刺客有些蹊跷。”温仪忆起那黑衣刺客刺中自己时瞬间的慌张,愈发觉得此事有问题,但这人不论身形还是招式,都不是他熟悉的,他问十一,“你查到什么了吗?”
两名暗卫留在宫里保护皇帝,就是为了避免出现这种事。一旦侍卫失手,十一和十五就不可能任由皇帝暴露在危险之中。昨日看来,太子英勇善战,而温仪虽低调行事,在暗卫眼中却身手不凡,故他们两个沉着无声,直到温仪受了伤,十五才差点跳了出来。还是十一按住了他,但是十一也想不明白,温仪明明能躲,为何非要自己往剑刃上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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