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华仍旧无言,栾木又觉头疼,想起来近日他并未再喝过日巡给的药,莫不是旧伤又发作了?他沉气忍了忍,继续言说下去。
“而后你将此事嫁祸于我,发江湖诏令追杀,我猜想万俟彻的目的是三门,于是你设计将凰炎引至酆都,让他们与我们交手,即可打压我们,又可灭凰炎威风,好坐收渔翁之利。”
“你为何要与万俟彻为伍?”
所有事实浮于水面,对这一回的质问,庄华也不再缄默以对,而是嗤笑一声,他抬眼与栾木相视,眼眸浑浊而不见底,栾木看不穿其中心思,让人不寒而栗。
“最开始是他威胁我的。”
“威胁?”
“那日在挽岚,我去你房内找子奕时,万俟彻正潜伏在屋顶,他知晓了屋内状况,于是要挟我与他为伍,让我杀挽岚弟子栽赃于你。”
“当时在竹林里发现的那名弟子是你杀的?所以你那时候才会竭力助我逃脱,还千里送马,不过是出于内疚?”
“我本是内疚,可是后来你亲手将我心底的内疚抹杀了,于是我和万俟彻做了一场交易,这场威胁变为交易之后,我便是杀了从止。”
“交易?”
栾木只觉得头疼得越来越厉害,眼前忽然模糊一片不能视物,这不是旧疾的症状,他身子有些不稳,连忙抚上旁侧的木桌,却不想打翻了酒壶,而这一下让其中酒水洒在了糕点上,只见那白如冬雪的米糕竟是变得乌黑一团。
他诧异地看向对面之人,本想质问他缘由,奈何已是无力开口,只能软绵地趴到在桌上徒见庄华那模糊的轮廓。
“是你逼我的。”
最后一丝意识残存之际,听见的是咬牙切齿的恨意,还记得两人最初在村庄为了抢夺鬼魂而扭打在田野间,那时候,两个人心底都有股子火气,却仍旧能在满身淤痕过后欣然而笑,那时候尚能化解恩怨,为何如今却非要因为执念而恨之入骨呢?
庄华,是你愚昧?还是我愚昧……
彻底失去了意识后,栾木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时只觉得周身寒冷,低头发现自己被捆绑在十字铁架之上,衣衫已是打湿了大片,他不知这是身处何地,只知头如蚂蚁啃噬一般刺疼,定神过后,栾木看见有一人坐在自己前方,虽然室内光线很暗,不能看得分明,但栾木还是模模糊糊地认了出来,以至于很快便是知晓了自己的处境。
“意长兄多日不见,不热情招待也就罢了,怎得竟是用冷水来招呼我?”
“判官大人已是知晓所有,又何必再装傻?”
万俟彻的语气冰冷,栾木打量了眼四周,他发现屋内竟是画着鲜红的麒麟符阵,符阵中央立有一蛇母缠绕的粗壮铁柱,而铁柱之上也捆绑着一男子,那人无力地低垂着脑袋,不知生死,借由昏暗的壁火,栾木看清了那人面容,他认得此人,忽觉胸腔怒火涌起,他回头横目于阴影中的万俟彻。
“为何即墨壬在这里?是你屠杀了即墨一族?!”
“难道大人不知?”
他记得阿玺说她与万俟彻曾尾随去过即墨村中,但是那时候只是知晓了他的判官身份,却是并未告诉过他,万俟彻竟还曾折返屠村。
“阿玺也知晓此事?”
“阿玺?”
阴影之中,栾木看不清万俟彻的脸,提及此人万俟彻停顿了片刻,不知这须臾的沉默之中包含如何思绪。
“她是个好姑娘,我不忍心让她参与其中。”
“可是你还是如此做了。”
“我本是打算隐瞒的,可阿玺实在太聪明,在武陵看破了我的身份,我便顺势让她帮忙,让她将你们引至河边,但岂料却是成了她的绝路。”
万俟彻说得平静而无波澜,对于他此番说辞,栾木微锁眉间,如若阿玺果真如他所言并未参与屠杀,那么为何她又会被判入第十地狱?
“即墨壬是生是死?”
“非生非死。”
“你不惜屠村也要将他虏获,目的为何?”
“你无须知晓。”
看来万俟彻是不打算回答此问,于是栾木转而问其他。
“庄华说与你之间有场交易,是何交易?”
“既然是我与他之间的交易,我自是不可以独说。”
“我是这场交易的筹码?”
“是,也不是。”
万俟彻从座椅上起身款款踱步走来,而等他走出了阴影,暴露在烛光之下,栾木惊讶地看着那张脸,那面目已非平常相貌,脸上有数十条黑痕蔓延其上,而黑痕所覆盖的肌肤处可见凹凸不平,仿若毒蛇侵蚀缠身。
栾木淡漠视于他脸上黑痕,那痕迹藏匿在衣领之下,又从右手延展出,这黑痕大概已是布满了半个身子了,回想起在曲逆乱葬岗时,他曾见他护腕之下隐匿有此痕迹,当时以为是怨灵所伤并未在意,可如今见其此般模样,栾木倒是一眼认了出来,记得民间对此有一种说法,称之为鬼爪痕。
而这鬼爪痕实则根本不是鬼祟所为,鬼界之人称其为无生,那是对偷窥了自己裕溪命格之人的惩戒,一旦黑痕布满整个身子,便是死期将至。
万俟彻在自寻死路?栾木冷笑一声。
“让我揣测揣测,你命数不好。”
万俟彻驻步在栾木身前,他两眼之中暗含冰霜,早已是没了往日的侠气。
“大人可知晓我命格几何?”
“意长兄可真会说笑,我掌管生死簿,又不掌管辰宿列张之事,我连自身命格如何都不知晓,又怎知你的?”
“我的命格的确如同大人所言,不好。”
“那再让我揣测一番,你纵灵与命格有关?”
“怪不得阿玺如此聪慧,想来定是在大人身边耳濡目染久了。”
“所以你此番抓我来是为了让我彻底为你的残暴顶罪?”
“不完全是。”
“我竟是不知晓我除了如此作用之外,还另有他用?”
“我要你手上的生死簿。”
栾木没有接话,而是避开了万俟彻的目光,他看了眼如同活死人的即墨壬,他猜不出此人究竟有何打算。
“你要生死簿何用?”
“大人可知晓玉回是如何残败的吗?”
“难道不是因为天灾?”
“不,不是。”
万俟彻无力地吐露这几字,他侧过头目光缱绻地凝视旁侧墙壁上刻画的玉回门徽,那是巨大的木棉花纹路,他走近抚摸上其中凹槽,指尖好似温柔。
“我本是生于兰陵境外的偏远小村的普通人家里,我娘每日采丝织布,我爹每日砍柴耕种,我还有个妹妹,收成不好的时候,一天就熬一锅清粥四个人分,日子过得不富裕,但却安然,后来我八岁那年家里突然失了火,我因为正好在外放牛而躲过一劫,但爹娘和家妹却是葬身于火海之中……”
家没了,八岁的万俟彻只得独自一人流浪于兰陵城中,有时候饿得慌了,他便与狗抢食,每日都守在茶馆驿站外,想要讨点残羹冷炙,却是被店家给嫌弃驱赶,他躲在角落里以为快要饿死的时候,玉回的天一道长恰巧发现了他,道长将其带入了玉回门,收留做自己的弟子。
而他因为进入玉回时浑身酸臭被同门上下所嫌弃,万俟彻倒是并不在乎,换上了师尊给的新衣,知道别人不喜他,所以他都尽量地避开着,每日无论是练功还是去学堂上课,都独来独往,除了师尊,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话,最初大家觉得他脏,后来觉得他又脏又怪。
第157章
万俟彻原本不姓万俟,但是玉回门由万俟一氏创立并掌管,门中弟子多为家族中人,虽说后来玉回名满天下后,慕名来修真的人多了,门下也多了许多外姓人,但天一真君见万俟彻孤苦伶仃,便重新给他换了姓氏留了名。
戴姓之后,门中弟子便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对他非议,敬畏本家姓向来是玉回约定俗成的,玉回原本不在兰陵,而是在兰陵城外的陵山之上,山中幽静闲适,与月清尘不同,少了几分清刻隽秀,多了几分简居淡雅,陵山多翠竹多云石,皓气之处有闲云恋就岩壑,苍翠起灭其中,玉回内外皆是木兰,亦即辛夷花,万俟彻初入玉回不久,便是刚好遇上了辛夷花期,而门内有规矩,每逢花期至便会让门下弟子游走各地除恶扬善,那些个刚习武的小弟子们,因为修为尚浅,便只得在兰陵城内乐善好施。
其门派精通医术,常而四处行医救人,兰陵百姓受其不少恩惠,将他们供奉为仙,人人敬仰之。
玉回在兰陵中有一处府邸,专门将其设为医馆,府邸门外每逢春分时节便是长龙队伍候着,来瞧病的人多,府内各小弟子忙乱不已,而万俟彻来玉回不过三月,医术只是略懂,于是便安排他在府外给百姓们施粥。
医馆门外来的多是穷人家,平常看不起病,只有等得玉回行善之际来博一博生死,救得了便活下去,救不了也只有等无常索命,万俟彻给他们递过一碗碗清粥,人人言谢感激,然而就在他继续分发粥食时,忽有一物猛烈地撞到了他的背上,他回头瞧见那是个衣衫灰扑的小姑娘。
小姑娘似乎跑了很久,抱住万俟彻的腿,仰起憋得红彤彤的脸蛋想说什么,却因为喘息急促而说不出话来,万俟彻将手中清粥递了给她,却不想这小姑娘非但不接过,反而将其打翻,反手用力拽住万俟彻直往弄巷奔走。
小姑娘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拽住万俟彻,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带着他七拐八弯地跑了许久之后,也不知到了何处,那地方荒凉破烂,周围几乎没有人烟,唯有一木屋伫立于惨败院落之中,小姑娘将他牵进了屋内,其内室简陋无比,除了木桌灶台之外便只有一张小床,细瞧过后,万俟彻看见一位面色苍白的妇人正躺在床上,她双目紧闭,鼻息微弱而缓,看上去很是虚弱。
“神、神仙!求你救救我娘!”
小姑娘努力压制急促的气息,她拉扯住万俟彻的衣摆不肯松手,万俟彻本是想开口拒绝,想自己不过才看了三月的医书,除了会救治寻常风寒以外,其他什么都不会,但看见小姑娘双眼微微红润,他心有不忍,于是走进查探了番妇人的状况,然而那妇人脉象虚弱之中另有乱气横闯而杂乱不堪,望闻问切也不过学了个半解,此般情况着实让万俟彻有些难以入手。
正当他开口询问更多时,门外一少女迈步而进,她背着辛夷花袋,头绾双螺髻,扎于其上的两条红绸带垂落至肩,模样水灵可爱,万俟彻识得她,她是与自己同乘师于天一师尊的万俟岁音,岁音年纪比她小上一岁,却因为是家族中人,从小便拜了师,按学龄讲来也算是他的师姐了。
“小哑巴,你怎么偷偷跑出了医馆?所幸是被我看见了跟来,要是换做他人指不定要向师尊告状的,到时候你免不了师尊的一顿戒尺,赶快回去吧。”
“你也是神仙?”
不待万俟彻解释,小姑娘便是截断了岁音的去路,岁音甜甜一笑,“我不是神仙,我叫岁音。”
“可他们都说背着这布袋的都是神仙,神仙姐姐你能救救我娘吗?”
“你娘?”
经此一说,岁音望向小床处,她走近床沿伸手替虚弱的妇人把脉问诊,然而片刻未到,她便是蹙眉低目。
“神仙哥哥,神仙姐姐,我娘病得很重吗?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
“你娘不是病了,是被吸了魄。”
“那是什么?要、要怎么才能治好我娘?”
小姑娘不懂岁音所言,万俟彻在旁侧略有所惊讶,自己瞧了好一会儿都未看出病症如何,岁音不过号脉须臾便是知晓了情况,门内弟子都相传她天资聪慧,看来果真不假。
“小哑巴,你来帮帮我。”
岁音将肩上的布袋取了下来将其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大小银针共二十枚。
“她七魄缺一,尚可有救治的余地,但因为被吸走了阳气而扰乱了六魄稳定,需用银针刺入她的神阙、气海、鸠尾处,以封体稳魄,但我怕内气外溢,一会儿我刺针的时候你就用湿布捂住她的口鼻。”
岁音稚嫩的脸上正色毅然,万俟彻点头找来了一块粗布将其打湿,准备就绪以后,岁音便着手抽出布袋里最长的一根银针,随即又从怀里拿出一小药瓶,将银针插入其中,抽出时可见针体被浸染红艳,有些微的芳香味溢出,万俟彻认得此味道,正是陵山上的木兰花香。
如此反复三次过后,岁音用眉眼示意,她深吸口气将准备好的银针刺入了妇人的神阙穴,此针刺入的瞬间,床上的妇人猛烈地抽动了起来。
“快捂住她的口鼻!”
万俟彻听言赶紧动手,妇人虽没有睁眼,但其身体摆动的力气很大,体内的那六魄横窜欲出,万俟彻双手摁住湿布,竭力阻止与其内气抗衡,岁音有些心慌,怕他坚持不住多久,于是赶紧将剩下的两根同时刺入其体内。
然而不成想两根银针的刺激非但未有将情况稳定,反使得妇人抽搐得更为剧烈,岁音完全没有料到的此等状况,她之前曾有过一次施针的经验,那时候银针入体人便瞬间平息,脉象稳定,哪儿像今日这般,姑娘年纪轻,显然有些被吓到了,看着床上妇人的身体不断摆动,带动着木床咿呀作响,她慌张而不知所措。
因为湿布捂住了妇人口鼻,万俟彻不敢再加大手上的力气,怕会用力过度反倒扼了其呼吸,害其性命,但妇人体内的六魄横闯,万俟彻毕竟不过才八岁的年纪,僵持半晌过后,再难以将其掩压住,只觉一股大力从妇人身上迸发出,将他与岁音两人给双双震倒在地。
随后一团白气从其口中飞出,但因为没有主体意识,六魄在屋内四处乱撞,万俟彻赶紧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将其中的药物全部倒尽,欲用此瓶做容器将那吐出的魄给装下,再送回妇人体内。
但剩下的那六魄实在狂躁,上蹿房梁,下藏地缝,小姑娘看不见魄,只看得见屋里各处瓦片锅碗被瞬间砸坏,吓得她嚎啕大哭起来,万俟彻和岁音皆是没有闲暇去顾及她,两人将门窗掩好,万俟彻看准了六魄的位置,将小瓶对准其欲捕捉,却不想六魄瞬间闪躲开来,跳到了岁音的身后,那位置恰恰好,只可惜岁音一时找不到容器捕捉,于是他赶紧将手中的小瓶扔过去。
“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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