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从那以后,一年之中才开始有了四季,山林里有了野菜和浆果,死于怪病的人也越来越少。
但是在山后,有一处被群山围起来的空地,与外界相连的,只有一处峡口,那里被奉为神使下凡时的必经之路,凡人不可肆意窥探,大家都很相信,于是便把那处峡口,用硬土堵上,以防误入。
而在那个文化落后的蛮夷时代,人们多以武为尊,被推上领主之位的,就是喻家的先祖喻老刀,捕猎能力奇佳,而且相传他为人随和慷慨,一生最爱酒肉和美人,当然美人不行,其他都可以大方的分享。
在他的带领下,大家合理分工,男人捕猎耕种,女人织布做羹,也确实过上了一段物质充裕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本以为送走了严冬,便可以迎来暖春,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所有的温暖与生机,都可以在一瞬间化为了泡影。
这日子好起来后,吃水也就忘了挖井人,每日坚持去山顶朝拜的人越来越少,对后山的那处独属于神佛的领域也不再尊敬,如此才酿成了大祸,一夜间暴雪忽至,山中频频传来野兽猛禽的呼啸,家中门窗悉数被风雪冰冻了起来。
恶况,一连持续了数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上位者大着胆子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喻老刀却忽然沉声道,称这一切都是报应,朝他一个人来的报应。
他随即坦白自己擅闯禁地捕猎,还私自动了禁地之中的兵器,如此才惹怒了那位大人。
众人沉默着,一句责难都不曾有,可是看向他的眼神却将心里的想法毫无保留。
最后他拖着刀一个人去了禁地,他走的时候,人们没想到他还有命活着回来。
然而其实禁地一说,半真半假,这里即使不搭建寺庙,那里原也有一位游手好闲的大人在,只怪他天性嗜酒,没少因此误事,燕北的恶劣气候,也是因为他镇压那里的十二兽不力造成的,眼看酿成了恶果,才取了两把为练成的兵刃暂时镇压,他一瞧镇压有效,便又去饮酒作乐,于是其中一把就被喻老刀给拔走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自己动手,却没想到那人又把偷走的刀给还回来了,只是换的不太是时候,他刚把十二兽给拉出来,准备一个一个收拾,就看见这人气势汹汹地进来了,全然是一副不要命了的样子。
“再之后就传闻里最经典的桥段了,喻老刀单人斩杀十二兽,破了那风雪阵,又因为十二兽和佛教有些渊源,所以拿把刀后来又被称为破佛,不过这戏文里没有的是,他为此断了一条手臂,是他的血唤醒了没成型的刀刃,从此那把刀就指认他喻家人。”
“也就是说,这把刀,除了他们喻家人,谁拔都会死。”卜恩沉声道,看着连晁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又转头去问喻恒,“你没告诉他啊?也对,好像喻槐说过什么你们家规严,不能外传,不过他不是你亲兵吗?都带到这儿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喻恒抿了一下嘴,脸色很差,知秋也尴尬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偷偷瞄了瞄连晁。
“也是服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秘密,你说你们祖祖辈辈守着它干嘛?”卜恩摇头叹息着,伸手给火里的几条小鱼翻了个个儿。
第38章 破佛刀(三)
“不关你事。”喻恒重重地甩了他一句。
他心里有些烦躁,说不上来是因为卜恩奇多的废话,还是因为听傻了的连晁。
连晁愣了好一会儿,传言他自然是没少听的,只不过他从前也是个不信神佛的主儿,听个乐呵,倒也没当过真。
“所以这刀无论怎样,都没用的,而且落到别人手里,反而会暴露秘密,所以,所以最迫切想要得到刀的,是喻家旁支……”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尚有余存的惊讶也被后来一波一波涌上来的落寞排挤到角落,泛白的嘴唇有点哆嗦,他沉默了片刻,一次次舔着嘴唇,几番心里挣扎之后,才像中了风似的,磕磕绊绊地扭头望着喻恒道:“所以……你当时为什么要把刀给我?”
“因为我当时怀疑你是旁支一党安插到我身边的奸细。”
喻恒答的很快。
该来的躲不掉,所以他没有欲盖弥彰地打断卜恩的话,也没有选择躲开连晁的眼睛,那双眼此时已经红了一圈,像个被打掉糖葫芦的孩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也伤心那回不来的糖葫芦。
“那几件事情太巧合了,我最亲密的人里,至少有一个一直在出卖我,白念死了,知秋的状况你也清楚……”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真是一点儿都不像你。”连晁垂下头,好笑地摇了摇,“我只是个下人,你就是杀我也不需要说理由的,但……算了。”
他开始语无伦次,心里又觉得喻恒干巴巴给他解释的样子有些好笑,他又不傻,别说是喻恒了,事情串联着想想,他自个儿也得怀疑自个儿,只是心里还是会难受一下,也兴许是两下。
“我回去了。”
他勉强地挤了个笑出来,脑海里却浮现起之前喻恒拿来敷衍他的理由,那不过是不让他跟着的借口罢了,扯什么巧儿呢?说起来他还要感谢喻恒稍微照顾了他的自尊心。
巧儿,巧儿。
对喻家他问心无愧,这些年来,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巧儿。
直到走近了马跟前儿,他才发觉那没烤熟的鱼还在自己的手里,于是向后倒退了两步,想放回去,退完又念了句算了,把鱼扔进了背篓里。
家大业大的,不差他一条鱼,他在心里想。
其实他希望喻恒能挽留他,可惜他没等来。
“你怎么回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人教吗?”卜恩幽幽地道,语气比往常无精打采时似乎重了一点,他用余光瞄了一眼那个骑着秃马在风雪中渐渐朦胧起来的背影,“而且他不是你家旁支*边的。”
“我知道。”喻恒斜了他一眼,顺手拍了拍望着连晁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肯挪开视线的知秋,“别看了,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等下去开湖。”
他心心念念梦里那场景好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定要翻他个底朝天,看看这年来逼着他一步步往前走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旁支*边已经死绝了。”卜恩却忽然抬起眼皮,一眨不眨地看着喻恒说,烤得焦糊的小鱼在他手里晃晃悠悠地转了几圈,最后指向了他们来时的冰湖,“和你们家老三一起,都死在了那片冰湖下面。”
他话音刚落,原本别在喻恒后腰上的那柄短剑瞬间就抵在他的后心上。
“他没死!”喻恒反应有些激烈,“不久前我才亲眼见了他。倒是你,说话颠三倒四的,到底是什么居心?”
“你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一共抖了四次,你自己不心虚吗?”卜恩连剑都懒得拔出来,用手掰掉鱼尾巴和背鳍,咬了一口没什么滋味的鱼肉,不清不楚地道:“我是授你四哥之托,在你二十五岁这年,他让我不择手段阻止你靠近冰湖。”
“因为他可能是不想让你看见,喻老三的白骨吧。”
*
卜恩说那下面原来是个工场,峡谷口有个阀门,把水引出去,就能露出地下的洞口,燕南对外宣称那里是个兵工场,打武器的,但鲜少有人知道,那里其实是用来炼蛊的。
蛊虫之术起源于熙和国,那个最后一个被燕南吞并的西域小国。史料上有记载,说是燕南王室礼家的先祖,和熙和的王室属同一血脉,只是一个夺位不成反被流放,结果途经物质资源丰富的燕南,就不愿意离开,遂留在当地逐渐发展起小国的规模,还招安来素有北刀神之称的喻老刀,当然,他也付出了和燕北人分享物资的代价。
转折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从燕北招安来人都是猎户出身,组成军队之后虽然不好管教,但战斗能力非凡,先祖很满意,不知不觉也起了对自家手足的报复之心,没过几年就组织兵马西征,一帮无组织无纪律的散兵浩浩荡荡地冲了过去,随后就没有悬念的被人家在城门外打得肆散溃逃。
领主意识到是自己心急了,熙和国的历史远比他们悠远的多,最重要的是当兵的和百姓都出奇的团结,和他们这一帮没有家国意识,来燕南也只为了填饱肚子的二流子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于是他开始谋划,甘心将沉重的恨意分节,一代一代的传下去,不过那时候他可能也想过,他的后代会比他更加有野心。
实现他野心的核心就是喻老刀,还有他赖以称霸的破佛刀,可是当他发现了破佛认主之后,又不得不把整个喻家涵盖到他的计划之中。
“他应该庆幸,你们喻家人天生一样的死脑筋,用忠孝仁义的条条框框把自己标榜起来,还称那是信念,对吧?喻槐招待我的时候,墙上还挂着那几个字,生而为将,一求善卫其民,二求什么来着,记不得了,真是笑话。”他说着还配合着笑了笑,眼睛弯起来,可嘴角咧上去的弧度却相当无奈。
“轮不着你一个亡国的人来笑话。”喻恒有点不爽,怎么说那也是父辈兄长们用血和命维护的,不该被说得如此不堪。
“可你知道你们拼命维护的家国是什么嘴脸吗?二十五年前,你们杀进了我们万娄的城门,肆意屠杀我们的士兵,杀我们的国王皇子,这都没问题,毕竟两国交战,我们败了,可是你们还杀我们手无寸铁的少年和孩童,杀大着肚子的孕妇,甚至连村儿里脑子不好的傻儿子都不放过,并宣称这暴行是为了灭我们的复仇之心?”
他不由得激动地站了起来,语调拔高的厉害,但却很难从眼神里辨别出什么情绪。
“我承认确实不妥,但是我爹已经尽力保全了一些人……”
“没有不妥,非常正确!”卜恩极快地打断了他的话,眉尾也扬了起来,“如果不是当年的喻老将军心软,就不会有现在的射燕军团,当一个国家的男人被赶尽杀绝,它除了灭亡无路可走,正是喻老将军给了他们一线生机,才将他们滋养长大,长大后,来找你们复仇。”
“你爹也是老糊涂了,你说他要是知道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兄弟,他在九泉之下还能含笑吗?他更没有预想过,这样大规模的收留迟早要传到皇上耳朵里,你猜猜看你们的誓死效忠的皇帝,又会怎样去想你们这个忠臣世家呢?”
“怀疑,猜忌,合作了再怎么多年的君臣,也是君臣,主人是不会愿意养一条有自己想法的狗,可他又舍不得你们家的破佛刀,怎么办啊?迫不得已他只能选择动用血蛊,只是他的目标不是你们那个垂暮之年的爹,而且你们这一代,他把血蛊交到了你爹手上,他要你们踏踏实实地给他卖命,你要不要再猜猜为了向皇上表忠,你爹会怎么做?”
他终于忍不住对着喻恒捧腹大笑起来,仿佛那张越发僵硬的脸上画成了丑角儿的模样。
“我以为你表情会更丰富一点。”卜恩笑够了,含蓄地给他解释道:“放心,你身上没有,你比较走运,出生的那天你爹就死了,后来老皇帝重病缠身,你又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就逃过了一截。”
他以为这下喻恒会笑,毕竟这种狗屎运可不是那么好走的,可是眼里瞧着的还是那张没趣儿的脸,相比之下,倒是知秋的表情让他很受用。
“这姑娘对你言听计从的,你就没想过原因吗?”他语速很快,甚至没有给喻恒反应过来的时间,“那个工场,负责那个工场的,就是你们喻家的旁支,用来练蛊的血,也是你们喻家人的血,但是这个一看就是药下多了,有点傻。”
说完他自己又是一阵没眼力价的笑,还用手戳了戳目光呆滞的知秋的脑袋。
他那次便听喻四说过,喻家内部对于破佛刀的竞争十分激烈,从前甚至发生过手足残杀的事件,后来为了免去争端,在喻家内部发行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家主有权利继承破佛刀,并且在家主选定后,叔父辈要自行砍断右手,以正其没有夺位之心。
喻恒从没见过他的叔父们,他一出生他爹就死了,大哥自然而然继位,葬礼,继位仪式同时进行,他的叔父辈想必还没有看过他一眼,就隐匿的隐匿,没跑掉的就被砍了右手。
“这个也不好笑?”卜恩问他。
“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喻恒拧紧了眉心,咬着牙不悦道。
“不好笑的话,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要管。”卜恩变脸的速度绝对比得上他拔剑的,前一秒还笑得合不拢嘴,下一秒就能拉下脸来,严肃得深沉。
他凑到喻恒耳边道:“十五岁的小皇帝,管不了中原这么大的一片天,二十五岁的小将军,也守不过来,你不是当将军的料,好好活着,给你们喻家留个香火吧。”
就算是父债子偿,这一家人也还得够了。
*
卜恩的一席话搅没了两人的胃口,他自己倒是舒坦地盘腿一坐,吃饱之后还不忘拿鱼刺剔剔牙缝,喻恒心里挺想拿刀砍他的,可惜身体却像是被抽调了魂魄,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提不上来。
“这些都是我四哥托你来告诉我的?”
“他要有那神通就不会死了。”卜恩嗤笑一声。
他说得轻松,演得浮夸,其实来龙去脉,他也是近日才理了清楚。
五年前,在射燕的规模还尚未成型之前,就有人化名来找过他,想利用同为亡国者的身份,借他的剑,斩杀喻家这条看家护院的狗。
他们同他说,当今的喻家仅剩两位年纪尚轻的少爷,小的那个顽劣不堪难当大任,无需劳烦先生带兵亲征,只求除掉喻槐一人。
他自然是拒绝了,天下是谁的天下对他而言都没有区别,而且喻恒不是当将军的料,他也不是当侠者的料,惩恶扬善伸张正义之事他没兴趣,也做不来,要不是他家老爷子死后没人管这把剑,扔还扔不掉,他才不情愿把自己的人生和这么一把破剑捆绑到一起。
可他还是去了,他实在想看看那个和他一样,一辈子都被捆绑在一把刀的人,是什么模样,见面之前,他一直以为那会是一位有着凶恶眼神的莽汉,颊边交互错杂的粗黑胡徐,即使在深秋也要裸露两条膀子出来,显摆那上面虬结的肌肉,声音浑厚粗重,像说书先生口中的草莽土匪。
但喻槐其人却完全颠覆了他的印象,个子比他还要矮上一些,身形也很瘦削,他那黏人的破烂弟弟在他身边一站,几乎就能将人完全覆盖住,性格也温和,要不是力气大的出奇,他都不敢信这人竟会是这么大一个国家的护国将军。
他甚至开始觉得喻槐有些合眼缘,照例面圣之后,便常厚着脸皮在喻府里待着,喻槐待他也亲切,许是当哥当惯了,不好扭过来思维,后来又听了坊间盼他们在大会上比武助兴一事,两人同是有些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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