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忽然就想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难过了,不断在喻恒嘴里重复着的那句别跟着我,听起来倒十分像别丢下我。
那副神情也很像。
小狐狸睁圆了自己的眼睛。
它一时间感觉自己很奇怪,心里有什么它从未接触过的东西在不停歇地翻涌着,一层一层地,漫过它的胃,漫过它的心脏,漫过它的胸腔,被压在了嗓子眼。
从动物行为上来说,喻恒这是在向它示弱,眼前这个高大的,挡住了许多风雪的男人在向它示弱,这比一个母性动物的示弱更能激发它一个公狐狸的保护欲,只可惜它没有喻恒那样高大的身躯,无法帮他遮蔽风雪,甚至连卷着舌头舔舔他的脸,都先要喻恒将它抱起来。
它不知道在它去捡鱼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为喻恒做一些什么,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它难过。
最后一缕紫红的晚霞消失在了天际,不称职的月娘还没有就位,天色同雪色融为一体,把立于湖面之上的那一人一狐的突兀感消磨下一些。
喻恒没再出言驱赶它,反而是在它面前蹲了下来,没绑好的长发也随之倾斜下来,有几缕蹭得它鼻子痒痒的。
他伸手揉了揉小狐狸的脸,又轻轻检查了一下它嘴角和那红狐狸抢鱼时,被咬出来的伤口。
他忽然笑了一下,想起第一次见的时候,他们两个好像也像现在这般狼狈。
下一刻就整只狐就被打横抱起来,放在了膝头。
喻恒把脸埋在了小狐狸柔软的肚子上。天色一点一点地黑了下去。
*
连晁一路未停,快马赶回燕南时,已是午夜,城里还没有发现异常,街道上偶遇几队巡逻的禁军,在看到他亮出喻家腰牌后,也不多做为难。
奇怪的是他自己,习惯性牵着那匹被迫谢顶的马,往喻家的大门走去,到门口了开始忍不住生气,连带着看那匹失去了鬃毛的马,也越发不顺眼起来。
他当即把牵马绳一扔,两手一抄,转头往自家方向走去,他没那么大的宅子,府里也就两三个下人伺候着,晚上也没人给他守门。
怕吵到巧儿休息,他便轻手轻脚地跃上屋顶,还不忘对一瞧见他回来,尾巴都要摇得飞起来的大黄狗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它这要放开嗓子一叫,巧儿定是要惊醒的。
大年三十当晚点起来的红灯笼,如今早已经灭了,好在院子里还算亮堂,再凭借他出色的目力,足够能避开巧儿摆得到处都是的瓶瓶罐罐,巧儿自小便喜医术,还颇有天赋,可惜没有条件,只能在喻府安排的女红上浪费大把的年华,不过他加官封爵后,当即就去药材铺子给她买了个齐全。
还是他的巧儿能让他心情愉快起来,只是今晚怕是见不到巧儿看到他回来之后的惊喜之色。
这么一想还是有点遗憾的。
他成功绕过了大大小小的瓦罐,正准备退开主屋的大门,余光却忽然瞄到了下人房里的亮光。
第39章 山中人(一)
那光是从墙壁处透来的,屋里煤炉里的火一早就灭了,连些余温都没在空气里留下,连晁越发觉得不对劲,便轻手轻脚地往里走了走。
“我不晓得你到底在怕些什么!”
稍一靠近,便听得从里边传来一阵穿透力极强的尖细嗓儿,那声音又带着怒火,啐着骂了一段他听不大懂的方言,连晁下意识摒住了呼吸,手腕一抖,将早先藏在袖中的羽箭抖落下来,握在手心里。
里面有人应了句什么,但那声音太过低沉,被厚重的木板一挡,他也听不出个连贯语句来。
不一会儿那尖细嗓儿便又开了炮,“你可知因为你当时的一念之差,害死了我们多少人!大家那样信任你依靠你,你就拿这个来回报我们的期待吗?”
“之前你有那么多机会动手杀了他,可是你没有,你说死在他前面的那些个都是二十五那年死的,执意要等到他二十五岁在杀,现在到了岁数,你又说自己死了身份不好下手,怎么着,殿下这是觉着伯叔老了,好耍了是吧!”
连晁心下一惊,这人嘴里那个二十五岁的“他”,可不就是再说喻恒,而且听那口吻仿佛可以随意掌握喻家人的生死一般,念此,顺着头皮流下去的冷汗不由得打湿了里衣,耳畔又传来“扑通”一声。
“殿下跪我做什么,我是个阉人,这辈子已经废了,熙和的未来全都要倚仗殿下,可殿下近日来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叫人寒心啊,那喻恒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你偏偏下不去手杀他,难不成相处久了,处出滋味了吗?宫里都传他是个断袖,我警告过你不要和他不清不楚的对吧?而且别忘了,你可是几乎灭了他喻家满门的凶手。”
内里的话音刚落,屋外忽而狂风骤起,将外侧的门吹得大开,处刑一般噼啪地扇打着屋壁。
连晁惊慌失措地回过头,白巧儿正站在门槛边上,风把她的乱发自后向前吹得很乱很乱。
她背对月色而立,一点点扩大的瞳孔被很好的隐匿在黑暗中,举着托盘的手在圆滚滚地肚子上面,不易察觉地抖了抖,还将托盘里的热茶抖了些出来。
热茶遇冷,从表面上接连浮出水雾来,氤氲在空气之中。
“连郎,”她只用了一瞬就稳住了心神,护着肚子小心地迈过门槛,往里进了一步这一声连郎唤得里面也没了声响。
“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信里不是道还需四五天左右吗?”
走近了一瞧,也发觉连朝僵硬的面色,和他手里紧紧握着的箭矢。
那箭矢伴随着主人的手哆嗦着,似乎还有点微弱朝她抬头的征兆。
“连郎?”巧儿瑟缩地向前伸了伸脖子,像极了某种出生不久的幼小兽类,胆小却又好奇地打探着眼前的一切。
“这么晚了,来这里做什么?”
“啊,”巧儿自然地展露了一笑,“秦嫂最近染了风寒,虽服了药,但夜里睡不踏实,我方才听她干咳得厉害,便想来送些热茶,润润嗓子也好,这会儿没声了,兴许是睡下了。”
“巧儿。”连晁忽而深沉地唤了她一声,箭尖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扭转向内里的木门。
“跑!”他骤然喝了一声,须臾之间,羽箭便已脱手,迅猛地朝着内里透光的门缝射去。
一下就扰得巧儿手里的檀木托盘也跟着掉了下去,上面载着的茶壶摔破在地上,水汽滋滋响着。
连晁一边像巧儿的方向退去,一边张弓搭箭又送了他们三根,箭矢破门而入,他来不及去看有没有射中,便将弓挂上了肩上,一把抱起慌了神的巧儿。
“秦嫂可能是射燕那边的奸细,不过来不及解释太多了,里面的那些人肯定知道我的存在了,我想办法拖一下,你快去……去将军府,喻恒在那儿能护你安全。”
碍于巧儿的肚子,连晁不敢往高处跳,但其实抢占高处会对他更加有利。
只是此时再顾不得后面接连而来的踹门声和嘈杂的脚步声,他把巧儿送到宅院外,吹哨唤来那匹秃头马儿,再想低下头嘱咐两句时,巧儿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雪光映得如此晶亮。
“连郎……”
那细长的两条眉皱着拧在一起,生生把眉心弄出了一个川字,手指死死地扣着连晁的衣衫,骨节泛着青白。
“帮我和喻恒说一句对不起。”
连晁一点一点蓄力,把她的手从自己衣襟上拽下来,只遗憾破晓前的天色太过黑暗,他脸上那直抵人心的绝望,没让任何人瞧出来。
“对不起……”
巧儿再也忍不住,从连晁臂弯里滑落,跌坐在雪地上掩面痛哭起来,赤红的血从手心蹭到她雪白的脸蛋上,还有些顺着纤细的手腕流下,染红了杏白色的袖口。
连晁有些疼惜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随机便一步一趔趄地往回走了两步,他心口扎了一把匕首,此时明晃晃地露着银光。
他把弓从臂上拿下来,撑着地想在多走两步,想看看屋里说话那人究竟是谁,但他走不动了。
那一刀不偏不倚扎在他心脏上,若在此时拔出了,就不是晃一下掉两滴血的场面了。
巧儿越发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在他身后传来,他的身影在那哭声中晃了晃,随后一声不响地瘫倒在院落两旁的积雪里。
“白念……”
那赤红的双眼自下而上地打量着最先冲上来的年轻人,那个本应该躺在棺木里,等待被厚葬的尸体,此时却完好无损地站立在他身前。
“白念……”连晁喉头锁紧,哽咽着,最后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没能熬过破晓前的最后一刻。
天一层一层地亮了起来,像有一层薄纱笼罩于湛蓝之上,巧儿早已失了体面和冷静,跌跌撞撞地朝着连晁的方向爬去。
白念面若死灰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妹妹,抱着那尚有余温的尸体声嘶力竭地质问他,这样的事情为何非要她来动手?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而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巧儿莫要再哭了,这还不是怪你那优柔寡断的兄长。”大内太监总领李尚,闻声也揣着手踱了过来,瞧见了连晁未能合上的双眼,立马嫌晦气似的扭过了头,咂了咂嘴。
忽而他褶皱的老脸上又泛起了一丝笑意,抻着脖子打量了一番白念的好脸色,笑道:“没记错的话,这人可是喻恒身边的亲信啊,他现在死了,你想想离喻恒怀疑到你还有多久?”
“该下决心了,殿下。”
*
喻恒是被烤肉的香气熏醒的。
下意识睁了两下眼,视线恢复的有些困难,脸上还觉得毛乎乎的。
他撑着地面直起身子,才看见是那狐狸四脚朝天,正翻着肚皮给他枕,糖三角似的小脑袋平放在地面上,这一姿势让它合不上嘴巴,上下几个小尖牙都毫无保留地露在外面。
“您醒过来了?”
喻恒还没完全清醒,但突然闯进耳膜里来的陌生少年音无疑是起到了促进作用,他立即迅速地翻身站起来,连带着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小狐狸一块拎起来,居高临下地打量起坐在火堆旁边的那个布衣少年。
那人约莫比他小几岁,生了张招富婆稀罕的小白脸,只是被墨蓝色的粗布衣服一衬,倒是显得暗淡了些,他看出了喻恒眼底的戒备,缓缓展露了一个和善的笑颜。
“公子莫惊,我是这附近的村民,来山里捕猎,正好瞧见您晕倒在湖边了,想着在那儿待上一宿,这人可是受不了,就把您带这儿来了。”
他这话喻恒本是不信的,大晚上来这深山老林里捕猎?捉鬼还差不多。但转念一想这人若想动手,也不用特意等他醒过来。
“谢谢。”他犹豫了一下,待脑子清明过来,才把小狐狸丢下,自个儿也盘腿坐在火堆边,试探性地问道:“可有收获?”
“打了两只山鸡,”青年咧开嘴角一笑,看上去有些憨里憨气的,“不瞒您说,过了年之后行情不好,现在这是一家起得比一家早,来晚了猎物就都躲起来了,不好找着呢!”
说完他又瞄了瞄迷迷糊糊醒来的小狐狸,道:“公子这白狐是从哪儿抓来的?可是要拿去卖皮毛?”
那小狐狸原本跌了个屁股墩儿,一时有点翻不过来身子,青年瞧它的时候,它还在用爪子,蹭着睁不开的眼。此时一听到谈论起它的毛皮来,当即耳朵也竖起来,身子也翻过来了。
“路边捡的,”喻恒在小狐狸的耳朵上搓了两把,信口胡扯道:“不卖,它这样的应该买不上好价钱。”
“那便好那便好,”青年顺了顺自己的胸脯,松了口气,转头又担忧着嘱咐道:“这里狐狸寻常见,可白狐却是少,而且从前听说珞珈山顶的庙里有只小白狐仙儿,最近没了影儿了,我怕它就是那只,公子可莫要随意加害,会折寿的。”
小狐狸闻言得意地甩了甩尾巴尖,随即乖巧地在喻恒腿边一趴,侧出肚皮来弓着脖子舔了舔,仿佛在告诉青年,它已经不是庙里那只厚着脸皮蹭吃蹭喝的小狐狸了,它现在是燕南大将军的小狐狸。
只是肚皮莫名有点湿,还有点咸,也不晓得喻恒之前拿它干什么了。
第40章 山中人(二)
它自己倒是没怎么把喻恒蹭在它肚皮上的东西舔干净,不过被喻恒拎着在忽大忽小的火苗旁边烤了一会儿,毛发就干得差不多了。
和它一同在烤火的,还有一只被拔干净毛,外皮滋滋冒油的山鸡,不过区别就是,那山鸡在已经完全被火给包围了。
小狐狸感觉自己的舌头底下口水有点泛滥,跃跃欲试地抻着短脖子去闻,谁知道甫一靠近,胡子就被燎没了半截,而后只听到一声“啧”,当即就被喻恒卡着脖子按到腿上,脑袋上还挨了一巴掌。
“见谅,这狐狸嘴有点馋。”喻恒摊摊手,像青年解释道。
说罢又轻轻扇了一把小狐狸的耳朵,把它不乐意的哼唧声打断,随即又将它夹在臂弯里,自觉起身朝着青年不大标准地抱了抱拳,“多谢告知,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
“公子可是要去那冰湖?”青年出声询问道。
“那里死过人,最好还是莫要靠近,而且这山鸡也快熟了,吃一点再走可好?”青年一听,也急匆匆地站起来,两手在布衣上蹭了蹭,面上稍微显露出了些难色,小心翼翼地说道:“而且,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喻恒顿了一下。
他其实还好,行军这些年,身上那些娇气少爷的臭毛病早就被迫治好的差不多了,这点饥寒算不得什么,倒是那狐狸,一脸有奶就是娘的势力样儿,一听有鸡吃,四个蹄子蹬着从他怀里往外爬,再也不是那个想着法儿往里的钻的小乖宝儿了。
小狐狸的脑袋被他三两下按了回去,喻恒又一次坐到了青年的对面,对他而言这种有所图谋的示好,比突如其来的善意更让人放心一些。
“请公子先原谅我擅自动了您的东西,我柴刀的刀柄被冻坏了,没办法了才动了您的佩刀,但是这把简直太好用了,我瞧见您有两把,不知道能不能请您卖与我一把?”
“你用的哪把!”
喻恒一听就愣了,手下意识往后腰一摸,结果捆刀的皮袋里果然没了刀。
那青年也注意到喻恒神色上的巨变,连忙从背篓后面,把靠在那里的两把刀拿出来,呈递上去,满脸歉意地望着喻恒,微微颠了颠右手上的那柄短刀,“用的这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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