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所有人都必须面对的问题,他人,自己,近在咫尺或远在天涯。
当此乱世,任何人都无法置身硝烟之外,愤然反抗或者忍气吞声,慨然赴死或苟且偷安,选择不易,面对结局同样艰难。
侯玉芝是巾帼英雄。
依刘宁銮所说,侯玉芝的遗言很简单,只是一个人名,是日本人的名字。张义山已动用自己的全部资源去查。
一切谈妥,杨兴思一行人将离开奉天。
送别宴和接风宴在同一个饭店,张义山亲自出席。
杨兴思意味深长道:“这回来,我们真是长了见识啊,哈哈。”
张义山说了些场面话,张铮则全程沉默,他隐约察觉杨兴思知道了些什么。由于心情不好,张铮甚至动过把他的性命留下的念头,当然很快打消,在能做“朋友”的情况下,没必要给自己树立一个强大的敌人。
杨兴思又夸了青禾几句,说大帅的干儿子必然也是人中龙凤,听说在经营着十几家公司,真是年轻有为啊。
张义山爽朗大笑。
青禾朝他敬了杯酒。
坐下后,酒意上涌,青禾的脸慢慢红了起来,张义山、陶文乐、杨兴思聊的热闹,张铮在他耳边道:“这酒烈,你喝一杯就行了。”
青禾点头,然而在张铮没留意的时候,他又接连喝下好几杯。
因而酒终人散时,他连站都站不稳了。
杨兴思等人先走,陶文乐和张义山坐一辆车,饭店门口最后只剩下他和张铮。
青禾神智还算清醒,只是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举动,等所有人都不见之后,他伏在张铮肩膀上,泪水涌出。
张铮揽着他上了车。
一路,侯骁频频回头往后看,并问:“铮儿,什么声啊,子冉哭了?”
张铮不耐烦瞪他一眼:“行了别看了。”
青禾哭了一路,最后居然哭着哭着睡了过去,到了帅府,张铮俯身将他打横抱起,侯骁嘴角抽了抽,卫兵们则脸色怪异。
张铮怀里明明抱着一个人,青禾再身体纤细也有快一百斤,他的步子却很快,也很稳,托着青禾的双手更是一路都没动过。
帅府的卫兵们眼睁睁看着大少抱着“二少”穿过庭院。
青禾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凌晨,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果然肿了,而张铮坐在沙发上,正在抽烟。
烟灰缸里有很多烟头,张铮一定抽了很长时间的烟。
或许从他们回到府里,他便坐在那里,对着躺在床上的自己,沉默的点燃一支又一支香烟。
青禾趿拉拖鞋在张铮身边坐下,桌上有温水,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缓了缓干涩的口腔,叹息道:“我只是喝多了酒,有些醉了,醉了的人总是容易流泪。”
张铮的眼睛在自上打来的灯光下显得尤其深邃,他不置可否,从口中吐出新的烟雾。烟草的味道青禾早已习惯,但此时此刻,那团白色碰到他的眼睑,居然让他微微发疼,不由自主流下了眼泪。
他仍然不出声。
张铮没有安慰他,他知道所有的安慰都无法换回来一条人命。人命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最富有、最权贵的人也无法从一个最低贱、最卑微的人那儿换来性命。
青禾说:“我从未想过她会死……她是一个很出色、很优雅的女人,应当有更好的前途。但这个世道,想要活着,尤其是有良心的活着,实在太难。”
张铮道:“她死得其所。”
青禾扯出一抹苍白的笑。
若有得选,没有人愿意“死得其所”,可侯玉芝没得选,那些为了将侵略者赶出祖国而失去性命的人也没得选。对他们来说,路只有一条,纵然满布荆棘,也远好于引颈就戮。
她为这个国家而付出性命的事实甚至不能见诸报纸。
青禾不知道侯玉芝远在京城的父母是不是以为他们的女儿仍在日本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或许他们直到离开人世也不会知道真相,青禾会以侯玉芝的名义每年给他们寄钱,让他们的晚年能更轻松。
然而侯玉芝是他们的心尖血,当这滴血干枯的时候,为人父母,恐怕也不会一无所觉吧。
悲恸犹在,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仍要活着。
杜仲远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只有在孩子的襁褓之前才有几分活人的气味。
他有了一个长假。
窑业公司发展的很好,好到原本对他不屑一顾的日本商人和奉天城内的其他商人都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去犯了一个错。但最大的功臣杜仲远对此却无心理会,当然,此时他的心中一片空荡,或许世上再没有一件事能让他生出热忱。
青禾对此表示理解。
外人并不。
总经理的位置职责重要是其一,很多人想要是其二。妻子因难产而死固然令人难过,但一个人的难过或者悲伤总是他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没有人有责任也没有人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任何代价。
杜仲远古井不波般辞去了这个职位,只留下了股份。
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不会再有人提心吊胆怕他出错而损伤自己的利益,最大的赢家或许是借机进入公司中的商人们。
除了青禾。
他当然希望杜仲远能够有充足的时间好好休息,从阴阳两隔的悲痛中缓过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乐于看到他离开公司——这不止是他的心血,也是侯玉芝的心血。
因为窑业公司,他才认识了侯玉芝,才和这对夫妇有了交集。这是侯玉芝对丈夫理想的满足,在某个程度上,她缔造了这间公司。
可他无法叫醒杜仲远。
——你总是叫不醒一个不愿醒来的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将孩子照顾的很好。
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叫作念卿,杜念卿。
在杜念卿第一次朝爸爸露出笑脸的那天,张义山查到了他的妈妈为何而死。
她是一位真正的巾帼英雄!
张义山亦为此动容,嘴里连连喊了十多句“他妈了个巴子!”。
他愤怒的时候,惊愕的时候,狂喜的时候,劫后余生的时候,总是喜欢将这六个字挂在嘴上,这让他丰沛的情绪有了个宣泄的出口,也给了身边人揣测他的情绪的暗示。
张铮抱住青禾,重复道:“侯玉芝,死得其所。”
青禾想,换了他,恐怕也愿意为此献出生命,哪怕为此连未出世的孩子的一面都见不到,失去一切,在人间消失。
这是她的第一次死亡。
第二次死亡不可谓不隆重,连张铮都亲自送上一束白花,与青禾一同在遗像前鞠躬。
旁人只当他们这是向一位社交名媛、一位为人类繁衍而死去的伟大女人表示敬意,并不知道在他们眼中只与风花雪月有关的女人实则死于冰冷的枪支与炽热的子弹。
死去的人并不在乎。
即便泉下有知,或许她仍会手上夹着一支烟,懒洋洋朝他们嘲讽一笑。她从来不在乎,她只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
张义山问:“这个女子,有没有什么遗愿?”
张铮看向青禾,青禾摇头道:“应当没有。”
连苏茜都有些好奇,“她该知道有去无回的,难道没有安排自己的后事?”
青禾惨淡道:“我觉得,她很早之前便已经安排好了。”
众人沉默。
张义山拍拍他的肩膀,用的力气很大,说:“她不是你的朋友吗,等她的孩子长大一点,让张睿张晟认他当弟弟。”
历史岂不正是由千千万万个殒身不恤的英雄创造的?
在压迫中,总要有人站起来反抗。
有的人以沉默,有的人则以鲜血。
他们的名字或许旁人一生都不会听到,然而他们带来的太平世界,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其中。
张睿和张晟已经开始跟着先生读书了。
张晟一本正经的背三字经,张睿则面无表情站在一边,看着弟弟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青禾问:“睿睿,你会背了吗?”
张睿道:“我不背。”
青禾感到奇怪:“这不是先生布置的功课?”
张睿:“是。”
青禾想让他好好念书,旁边张铮漫不经心道:“他不想背就不背。”
张睿把书递给青禾,翻到第一页,自顾自的背起来。
青禾认认真真的看着书上的每一个字,听着张睿清脆的声音,他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直到结束,张睿也没有错一个字。
张铮嗤笑道:“他是故意让你听的。”
青禾不知道张睿是不是故意的,但他确实十分震惊。
“睿睿,你……是什么时候背的?”
张睿抬抬下巴,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和最讨厌的“爸爸”如出一辙,“我看一遍就会背了。”
青禾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笑起来:“张铮,睿睿是……天才?”
张铮不以为意道:“记性好点儿就是天才了?别理他,成天闷不吭声的,心眼比谁都多,烦人。”
张睿攥着拳头瞪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张铮说中了他的心事。
血缘总是奇妙的,不常相处的父子,终究还是父子。
青禾笑起来:“你说什么呢,睿睿才五岁。我带他去明睿医院看看,让刘宁銮和他聊一会儿,或许他真的比平常小孩儿聪明呢。”
张铮把张晟夹在胳膊底下,说:“爸带你去打枪!”
张晟兴奋的大叫,要不是爸爸答应他好好念书就带他去玩儿他才不会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张睿面无表情的看着“爸爸”和弟弟的背影。
青禾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也想去打枪吗?”
张睿不屑道:“我才不要他教,就算真的要学,我也要跟着喜来叔。”
他早就听人说了,张铮的枪法是喜来教的。
青禾无奈的笑了笑。
或许张铮说的是对的。
第93章
日报上登了一张张义山的相片。
报上,张义山穿着一身威武戎装,对着众人露出一个呲牙咧嘴的微笑。
他还不习惯把自己的脸放到天下所有人眼前,供他们评论,这不是他老张平日的行事作风。
把日本顾问拒于门外,也不是他惯常的做法。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张义山并不是一个惜命的人,他确实谨慎,然而谨慎是为了在博弈中获得更大的赢面。若是惜命,或许他此刻正在哪儿做一个没那么煊赫、也没那么危险的不大不小的人物。
有人想炸死他,他没有死,那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此事可以大而化之,然而当面临的是民族大义的问题,他从来都没有让步过。
能当上东三省巡阅使,张义山不得不承认这里面有日本人在后背支持他,推他上位。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要为日本人做事。
周旋在日本、俄国、意大利之间,张义山的压力并不轻,但纵然压力不轻,他还是能从中攫取到足以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利益。
他喜欢以夷制夷。
他还特别擅长避重就轻,软磨硬泡。
倘若换了另外一个人,无论是谁,在他的位置上,都不可能做的比他更好了。
张义山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而东北百姓、奉系军官之所以追随这样一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物,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善于权衡。
更因为,他有气节。
什么是气节?
气节不是抱着一捆炸药冲进日本人堆里,不是在日本人的聚居处扯一条“日本狗滚出中国”的横幅,不是往日本军官头上砸臭鸡蛋。
起码,这不是张义山的“气节”。
他看到的,往往比寻常人更多一点;想到的,也常常更深。
他知道自己有更好的方式来彰显气节,给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和它的人民带来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他不否认自己有野心。
一个男人,一个生活在乱世中的男人,一个大半生命都泡在血里的男人,若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那未免也太可悲了些。
而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张义山可悲,哪怕是在心里想想,恐怕都没有过。
他是这个世上最不可悲的人之一。
关内发生了一场屠杀。
一座城,一夜之间,成为一座死城。
城内只剩下鬼,死的鬼,和活的鬼。死的鬼飘荡在城市的条条街巷中,活的鬼则朝整个中国、整个世界露出狰狞笑容。
一卡车一卡车的尸体被运出这座死城。
一个又一个人,听说了,或者看见了,这场惨绝人寰的屠城。
所有人心中都清楚了——有些人,之所以能称之为人,是因为自然不总是对的,他会让不配成为人的东西进化。
整个中国,都向日本宣战。
张义山也不例外。
他很久都没有这么愤怒过了。
他早已不是一个年轻人,但愤怒让他忘了自己的年纪,忘了所有的谋算。他所有余下的理智,都将用于如何打赢这场战争。
是的,他必须赢。
所有人都知道,失败的代价是什么。没有人能承担起这个代价,哪怕是平时最喜欢夸口的人。没有人不想赢,因为他们还是人,他们心中尚且有悲悯,尚且有怒火。
举国悲恸,举国愤怒。
青禾也不例外。
在愤怒中,他甚至可以暂且忘记侯玉芝的死,忘记蒋宇的死,也忘记——忘记因他们的死亡而产生的恐惧,对失去的恐惧。
他为张铮整理军装。
他从未表现的这样坚强,几乎不像是被张铮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而像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从外表上看,他绝对不是一个男子汉。他太清秀了。
但他的心,却不比任何人软弱!
张铮知道。
张铮从来不觉得他软弱,他只是还小。然而他总要长大,此时,他便已经长大。他的脸蛋仍然白皙滑嫩,但他的眼神已然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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