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谪星楼与他们素来无仇,但看在赏金榜的赏金份上,他们提供陆望予的消息,便是卖了全修真界人的人情,这笔买卖可不亏。”
他似乎有些发愁,假模假样地叹息道:“哎……现在全修真界的人都在往禹城赶,只希望姓陆的能坚持久一些,我们到了还能分口汤喝。”
江安咬紧牙关,仔细地听着他们的交谈。虽然他对修真界的常识宗派一窍不通,但不妨碍他明白现在形势严峻。
陆先生他们正在踏进敌人的陷阱!
江安与无双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巨大的不安。
第28章 云劫(八)
禹城只是坐落于南方的一个凡间小城。它唯一的特点,便是夹在两大修真巨头的中间。
禹城东侧,本来是一片荒山野林,而如今则是散修联盟——恣心盟。
要知道在修真一途中,门派归属是非常重要的。毕竟拥有一个好门派、好师尊,能让仇家在动手之前,好好衡量一下后果。这也导致了一般的打架斗殴,极容易演变成为宗门之间的互掐。
但是,放在散修身上,可就不是这番景象了。
打你就打你,还需要考虑什么吗?
散修没宗门,师承情谊也薄弱,挨打了更是找不到亲友打回去,一直都是个受气包的存在。
这样下去可不行!所以,应天下散修的要求,恣心盟应运而生。
阴柔男子的话说得其实不错。
散修讲究个无门无派、无拘无束,但同时,这样在挨打的时候完全不能给对方一点威慑。
所以,恣心盟的存在,便让散修能有一种团体归属感,一个“天下散修皆兄弟”的底气。
而且,还不用给联盟交贡献——早知道,一般来说,散修富的富,但是大部分还是穷得要去当裤衩的……
恣心盟成立了,总得有个大本营。但是修真界的格局基本已定,山川河流基本都是有名有姓的,根本无处可以落脚。
最后,他们还是探知到南方的谪星楼附近,还有一大片贫瘠的无主之地。于是,便带着创始修士们过来开荒定基了。
而谪星楼选择这片鸟不拉屎的地方的原因在于
——此处天阔人稀,观星甚佳。
更重要的是,还符合他们作为卜算大派清高自傲、与世无争的形象,简直不能再好。
于是,禹城东西两侧,便是两大修真巨头两两相望。恣心盟的成立,还给谪星楼的底层弟子带来了练手与赚钱的好机会。
散修们出门寻宝、秘境游历,便去隔壁卜上一卦,花点小钱求个心安。而谪星楼弟子们不仅能练手,还能赚上外快,岂不妙哉。
双方相处得其乐融融,倒也风平浪静。
而这种贫瘠之地的小平静,却被一则消息打破了。
禹城的客房皆满,街道上也多了许多不常见的面孔。他们就像是闻讯而来瓜分猎物的豺狼,绿着眼睛,饥肠辘辘地等待着猎物无知无觉到来。
陆望予,除了来禹城被撕碎、被瓜分,又能走到哪里呢?
每一个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刀剑。他们都知道,陆望予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他算不了什么。
最后的决斗,却是与身旁这些人的生死战。
在禹城风起云涌,剑拔弩张的同时,陆望予正坐在恣心盟的大本营,悠悠地抿了一口九沉茶。
他刚听完江安的传讯,失笑地感慨道:“这孩子挺有意思,我给他求救用的两张传讯符,他倒是来给我们通风报信了。”
卫执约垂眸为他斟满了茶,道:“江安证明了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还好受路师兄之托,又恰好路过恣心盟,所以来找了顾沉先生。否则,我们一头扎进禹城,怕是会有大麻烦。”
在石桌另一侧对坐之人,一袭白衫磊落,只简简单单以发带束发,鬓边垂落着两缕青丝。
他垂眸品茗,仿佛万事万物都不进他眼,不入他心,就像是孤峰上不化的皑皑冰雪,颇为清冷。
闻言,顾沉搁下杯盏,他开口,声音如泉流激石,潺潺清泠。他缓缓道:“你们暂时不必担心,我好歹是恣心盟的客卿,让你们安安稳稳地穿过恣心盟不是问题。”
“只不过……”他抬头直视陆望予道,“恣心盟仍是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已经安排人备好了车马,可一路畅通无阻地将你们送出。如今,谪星楼的生意可好得很。说他们准,又太过抬举。但是说他们不准,有时又确实能算出点儿什么。若是他们有人算出了你们的动向,那便有些棘手了。”
陆望予拱手一笑,道:“多谢顾先生慷慨相助,我们等会儿便动身启程。”
顾沉的看向桌上红绸包着的小物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柔和下来,语气温和道:“不必客气,你们倒是给我送来了重要的东西,还需我多谢你们才是。”
陆望予随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桌上的东西。那是路祁倥师兄飞升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交给顾沉的东西。
说是什么做琴的材料。
可谁家做琴的材料,会是一根一寸长的小木枝?
陆望予在心底极轻地叹了口气。但作为旁观者,他无权置喙。
还是先将当下的事情解决好吧。他抬头,恢复了往日的神情,道:“顾先生,我先去看看车马置备的如何了。”
待陆望予走远后,卫执约慢慢地为顾沉斟满茶。他有些担忧,道:“顾先生看起来,比往日清减不少……”
顾沉一愣,倒是笑了起来:“无妨,只不过太急功近利了,有些反噬罢了。”
见顾沉不愿多谈,卫执约便识趣地没有再问。他默默捧起茶盏,却听见顾沉突然问了一句:“执约,你可曾想过……”
卫执约抬头看去,却撞进了顾沉认真的眸里。
“若是陆望予有一日要飞升,你当如何?”
卫执约倒是毫不犹豫,他捧着茶,一字一句认真回答道:“若是师兄飞升,就说明他大道得证,我自然为他开心。然后我也潜心修炼,与师门会合。”
顾沉倒是没想过他能回答得如此斩钉截铁,他看着卫执约眼中的纯粹与坚毅,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自嘲般地勾起嘴角,可眼中却满是怅然,轻声道“你竟是还不明白……”
顾沉看着他,却像是在告诫自己、嘲笑自己一般。他或喜或悲地叹息,却不知道是在为自己、还是为他人。
他喃喃道:“不明白也好,永远不明白便最好……”
卫执约没再吭声,他将茶送入喉中。
明明是宴都带来的九沉香茗,却偏偏喝出了烈酒的味道,顺着喉头一路烧灼而下,一时竟有些难以入口。
若是师兄飞升了,你该如何。
这个问题,陆望予曾在苍山问过他。那时候,他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或者说——不敢面对。
曾经的他一时语塞,头脑空白却又无计可施。可卫执约,从来不是一个会在同一个地方被绊倒两次的人。
在那之后,他早就为这个问题编好了说辞。以防下次被问到时,继续无话可说。
只是没想到,再次听到这个问题,却是从顾沉口中。但是这次,对于这个问题,他已经早有准备。
他将心中那个早已默背千遍的答案,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那个符合卫执约,符合陆望予师弟身份的,最好的答案。
他不明白顾沉为何看着他叹息,他也不明白顾沉口中的“明白”究竟是什么。
他只知道,什么才是卫执约真正该说、该做的。
等陆望予回来时,只见自家小师弟坐在石桌面前,顾沉已经收好小木枝,不见了身影。
他上前,莫名感觉气氛有些沉郁。
执约情绪有点不对。
陆望予瞥了眼空着的茶杯,第一时间就有了判断。
执约有一个小小的癖好,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会习惯性地将所有人杯中的茶水都续上。
曾有一次,卫潜真人与他的“好友”涂凡真人喝茶对弈,小执约就捧着茶壶在旁边围观。
偏偏涂凡真人有个毛病,他一思考,就想嘬些什么,哪怕是空杯都能饮上半天。
结果,他前脚一喝完,小执约后脚就为他续满了。一喝完,杯子立刻又满了。不知不觉中,小执约的茶壶都添了好几次茶水。
最后,涂凡真人还是第一次在对局中憋不住了,不得不去解决一下个人问题。结果必胜的棋局愣是被卫潜真人偷偷摸走了两枚棋子,给翻盘了。
卫潜真人得了面子,还特意夸奖了不明真相的小执约。也是那时,陆望予他们发现了自家小师弟这个小小的习惯。
只有在执约心不在焉的时候,他才会忽视给杯中续水的事儿。
陆望予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只见还在沉思的人像是被惊醒一般,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就为面前的空杯添上了水。
这是回神了?
陆望予心中暗自笑了两声,面上却半点不显。他故作严肃地说道:“执约,车马都收拾好了,我们这就去与顾先生告别,然后出发。”
卫执约放下了茶壶。他抬眸,解释道:“顾先生说他最忌别离,让我们不必与他告辞,径直离去即可。”
陆望予闻言,心下也明白了顾沉的想法。他叹口气,道:“那便不去了,等我们将事情办妥,再来向顾先生请罪。”
“对了执约,你刚刚在想什么……那么入神。”陆望予状似无意地问道。
卫执约微微垂下眼睫,掩去了眼中的神色。他慢慢地笑了,缓声回答:“我在想,出了恣心盟之后,我们要走哪条路……”
陆望予笑了,朗声道:“不必担心,我们去宣州。”
第29章 云劫(九)
禹城的饿狼,没能等来他们迟来的猎物。但是他们等来了一场禹城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雨。
就像是天破了个窟窿,洪水般的瀑布就这样无遮无拦地倾泻而下。
南境久违的大雨,带来了将枯未枯河道的起死回生。河堤暴涨,干涸的河岸尽数被吞没。
然而,禹城居民与外来的修士却并未对这场久旱中的甘霖表示出任何欢喜。
所有河流在一夜之间,竟泛起了血色。
宣州的得胜楼中,陆望予正用着早餐。菜色很是精致,白粥上随意点缀了一抹绿,取了个“白露点翠”的艺名,身价顿时便翻了几番。
他一边喝着淡出鸟的粥,一边暗自在心底将“点翠”念叨了几十遍。
卫执约取了一碟花糕过来,这是得胜楼的名菜。
容晟府准备的纸张要用尽了,他们便需要在宣州暂留两日,备好后续需要的笔墨纸砚。
刚落座,便听见身后的空桌上熙熙攘攘地来了一群人。他们随意点了几道菜,便开始侃天说地起来了。
前面还都是有关侠客佳人的风月之事。突然,瘦高个抢过话头,他眯起眼,凑近桌前,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们可知,近期最邪门的事儿是什么?”
“这有谁不知,南境那边下了场暴雨,怕是神灵震怒,河中泛起了血色。”同行的食客道。
“什么叫神灵震怒,你别听这种不靠谱的谣言。这叫替天行道!”
瘦高个驳斥了这种不靠谱的回答。
他话音一顿,又卖了个关子,缓缓抿了口茶,继续道:“诸位应该都知道,南岭容晟府一向神秘,谁都猜不透他们究竟想干什么。现在可都水落石出了!”
“他们啊,勾结妖族,企图颠覆整个人间!众所周知,妖族嗜血食人,他们便以百姓的血肉供养,以期祸害人间呐!”
周围一片哗然,一名食客惊怒出声:“什么?吃里扒外的东西!人妖两族势如水火,他们竟然为了一己私利,置天下苍生于不顾!那现在如何了?”
瘦高个挂起高深莫测的微笑,他半阖眼睛,摇头晃脑地回道:“哎哎哎,不必惊慌!瑶阁可不会坐视不理。他们出马,斩奸除恶,荡平妖邪。”
瘦高个一扬宽袖,颇为壮志豪情地指点江山道:“且将那容晟府三千贼子,尽数斩于南岭。至此,天下太平呐!”
“据说,双方鏖战足足三日,又恰逢百年一遇的大雨,那血便汇入河海,竟成了血河。”
霎时,卫执约脑中嗡嗡作响。他愣住了,手中的花糕竟是千斤重,再也拿不住了,便直直地砸在桌上。
他淡色的唇微微张开,清亮的眸中满是震惊与茫然。他将难以置信的眼神投向陆望予。
陆望予手中的汤匙微不可查地顿了顿,他神色平常地搅了搅白粥,转头便对上了卫执约的视线。
他神色未变,轻声道:“执约,你吃完了么,吃完了我们便先回去吧。”
周围隐隐约约地传来着叫好声,庆幸声,嘈杂喧哗,却与耳边尖锐的鸣音交叠,让人听不真切。
“狼子野心,简直死不足惜!”
“呵,死了还要作孽,平白用他们的脏血,污了百姓的水源……”
卫执约随陆望予下了楼,他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但眼神却尽失神采,空濛一片。
清晨的凉意好像并未随着旭日初生而消散,他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从地下渗上的寒意,慢慢附上他的脚踝,一路蔓至他的脊梁。
通体生寒,凉彻心扉。
沉默着回到了房间,陆望予刚掩好房门,便听见身后传来了迟疑的颤音。
“师兄……”
陆望予回头,便望进了那双泛着水光的眸中。他见卫执约微微启唇,却说不出任何的词句。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
陆望予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知道执约想问什么,他只能给出那个答案,哪怕是他不想听到的。
“我知道,世子知道,容霁也知道,那三千容晟府将士,都知道……”
他说这话时,容晟长歌的话仿佛又在他的耳畔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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