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不曾退,我们南岭自然也不会退。”
那时,年轻的容晟府掌权人站在不见边际的古老大阵面前,字句铿锵地立下了他的誓言。
陆望予垂眸,他缓缓解释道:“瑶阁直奔藏书楼而来,容晟府绝对不会让他们拿走任何一册经卷。所以,在我们取走阵法图纸后,他们便要彻底焚毁一切典籍。”
“典籍数万,工程巨大。而且图纸材料都是做过特殊处理的,防火防潮,不易损毁。他们只能拦住瑶阁,完成任务……退无可退。”
卫执约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了。他一向笔直的脊梁微微佝偻,躬着身,双手撑着桌边,整个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一滴水渍砸在了地面上。
“他们怎能……”
他语调颤抖,近乎是从牙根中挤出的字句。
但却终究无话可说。
是怪瑶阁是非不分、黑白颠倒?还是怪容晟府不肯回头,偏要固执地为那些典籍血战南岭?
四方征鼓已歇,将士英魂何返?
陆望予轻轻抬手,在即将抚上卫执约颤抖的肩头那一刻,他又沉默着收回了手。
其实,他一直清醒地看着未来向既定的方向前进。
结局早已注定,他们能做的,只是能是在瑶阁屠刀落下之前,救出最后一丝的生机。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样早,这样猝不及防,这样惨烈。
容晟长歌曾坦言,若是没有遇上陆望予,他们原本的计划便是与藏书楼共存亡。
他们会将希望与危机,一并毁去。
可是,或许是苍天垂怜,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颗希望的火种,还是被从南岭带了出来。
南岭容晟府,庇护的不是皇权,而是这世道真正的公平。
他们身后的也不是虚狱,而是万千妖族,是那最后的生机。
容晟府终是用数代人的坚守,与三千将士的鲜血,完成了当年的约定。
他们给出了一个完美却残酷的回答。
如今,苍山定然是与南岭同步戒严了,直接过去便是自投罗网。
在没有临摹完所有图纸前,他们也只能在人间界兜兜转转、躲躲藏藏,玩猫捉耗子的把戏。
陆望予不再言语,他沉默着走向书案,开始继续临摹那些晦涩复杂的阵法图纸。
一笔一划,专心而虔诚。
卫执约慢慢地调整好了失控的情绪。他心中明白,事后再如何愤懑都是无用的,更重要的是当下,是未来。
容晟府用命给他们争取到了时间,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辜负这份信任,将图纸安安全全地送入极北苍山。
而且,师兄也并不是表面上那样风轻云淡。
他抬头,看了一眼还在专心研究临摹的陆望予,心上沉甸甸地压下一块巨石,就连呼吸都变得迟滞起来。
他知道师兄嘴上不说,面上不显,可心里却想的比谁都多……
自从出了南岭,除了赶路的时间外,师兄无时无刻不在钻研那些天书般的图纸。就是夜半三更,他房内的灯还是亮着的。
这些时日以来,他从未有过一场好眠,一刻休息。
卫执约又想起了城外,世子与他们告别时的对话。
“那便等到河山已定,我们再战一场!”
“一定。”
那时,其实他们二人心中都明白,这一别也许便是再见无期。
容晟长歌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许下了再战的邀约?而陆望予在看似洒脱的应约背后,又在想些什么?
不过是承诺一件无果之事,赴一场无人之约。
陆望予突然将笔一搁,他面无表情地将画废了的宣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然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接着画新图。
卫执约慢慢俯身捡起纸团,他心口一疼,却依然调整好了自己的语气,状似无事地说道:“师兄,昨日在纸坊订的东西应该到了,我现在去取回来。”
说罢,他喉头微动,踌躇了一会儿,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去了。
在卫执约走后,陆望予手中的笔终于顿了下来。
他静默良久,终究还是支撑不住了,只能疲惫地以手撑额,将头无力地深垂了下来。
桌案前的男人阖起双目,慢慢发出了一声极其疲惫的长叹。
卫执约走在街上,熙熙攘攘、人影攒动。
他却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街上。哪怕是身旁经过的孩童身上挂着的红绳,都会让他在脑海里联想到禹城河中的血色。
而那个被揉成一团的废纸,还在他的手中紧攥着。
师父说过,师兄心思深。
他像是苍原中行走的孤狼,对任何的境遇都能泰然自若,又因其伟大的血脉而孤苦伶仃。
他知道师兄绝不愿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前,无论是仇人,还是亲人。
师兄不愿让他知道,他便不知道。
但是面具带多了也会累,他只能让师兄一个人安静一会儿,让他能发泄心中的沉郁,让他不要再戴着假装无事的面具。
这样,他才能脱下伪装,得以喘息。
突然,前方一阵喧哗。
好像是一家粮铺有什么异动。卫执约刚好要从铺前路过,他本想绕开,径直离去,可一抬头,他的视线便被定格,再也挪不开了。
粮铺上方,除了白色帷幔外,还挂着一块刻有鹰徽的木招牌。
鹰徽,那是属于南岭容晟府的特有标志。
卫执约愣住了。他的心漏跳了一拍,随即眼角微微泛红。
可闹剧还在继续,白色帷幔立刻被一群穿弟子服的人用竹竿挑了下来。
鹰徽木牌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磕裂了一块角。
只见又一群人将一名中年男子从铺中推搡出来。
男子体格健硕,却始终不曾反抗,他被动地接受着那些人粗暴的动作,然后不知被谁绊了一跤,一个趔蹶便摔倒在了鹰徽的跟前。
那些人对着男子指指点点,看样子还想上来补上几脚。卫执约皱眉,他快步上前,手默默地扶上了剑鞘。
领头的弟子见有人出头,也不想将事情闹大。他往旁边啐了一口,便吆喝手下们别管中年男子了,继续干活。
卫执约也无意挑事,他们如今不能高调。他只能强压着对那些人的怒火,对旁边的男子伸出了手。
那名男子右脚裤腿微微卷起,露出了一点木头的质感。
他的右腿竟是木制义肢!
卫执约面上虽不显半分惊讶,心中却掀起惊涛。
他有了隐约的猜测:面前之人,极可能是一名容晟府驻在此地的退役将士。
中年男子抬头,国字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印证了卫执约的猜测。他的双鬓霜白,眉宇间却是凛然正气。
男人看了一眼卫执约,却也没有接受他的好意,而是默默地拾起了地上摔坏的鹰徽。
他的手被摔坏的那一角划开了一道伤口,顿时鲜血直流。
然而他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径直将鹰徽捧在了胸口,然后艰难地撑起身。
卫执约沉默着扶了他一把,那人却丝毫不领情,借力站起后,连句道谢都没有。
粮铺上方悬挂的白帷被扯完了,坠在地上。然后便是无情地践踏,印上了无数个灰黑的鞋印。
刚刚悬挂鹰徽的地方,被飞快地换上了九瓣莲纹——那是瑶阁的标志。
男子愣愣地抬头看了一会儿那个标志,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不少。但他依然挺直了自己的脊梁。
即使落魄,也不见半点狼狈。
他沉默着转身,抱着残缺的鹰徽,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跛行,脊梁笔直,像一把永不弯折的剑。
卫执约见他远去,不知怎的,眼眶有些发烫。他知道,南岭容晟府的魂,将永远存在。
围过来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开。好事的妇人见这个年轻人长得好,又踢到了冷板,也多嘴过来安慰。
“哎,小伙子,你还不知道吧。那人之前的东家是那个什么……容晟府!他们可坏了,用老百姓去喂妖怪!”
“还好被发现了,你说那么坏的人他还给他们办丧事,我看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伙子啊,你可别去搭理他,不然误会了可咋整啊……”
卫执约终于明白了那人的无礼背后的深意。他不能让无辜的人,因为自己而被牵连,被排斥。
他咬牙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怨气。
他想向所有人揭露瑶阁的罪行,想洗刷容晟府的冤屈,想冲进粮铺,将那些趾高气扬、颠倒是非的人尽数诛灭。
可是不能啊……就像是南岭容晟府这千年来的隐忍,以及最后无端背负的污蔑……
他们都知道,最重要的不是洗刷这些苦难,宣扬自己的伟大。
而是最后那个,以命相搏的结果。
卫执约站在路中间,直直地盯着那个刻着九瓣莲纹的招牌,却并没有察觉身后不远处,伫立着那个他最为熟悉的身影。
陆望予居于人群中间,仿佛漠然旁观,又与真正看热闹的人格格不入。
他看似置身事外,却早已深陷其中。
“容晟府的魂,永远都在。”
一时间,他的脑海里竟也浮现了同样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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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对新的奇遇泰然自若,并因其伟大血液孤苦伶仃。——出自《阿散蒂人》
小陆在我心里就是这样的形象,就像是苍原里的孤狼,后面会偷偷提一提他曾经的故事。他太孤独了,所以结局一定会HE!
第30章 云劫(十)
离南岭容晟府最近的,是逐州郡。
在逐州郡的一间普通院落中,瑶阁的长座殷远山,正躬身研究着一团碎纸与灰烬的混合物。
他用银杆挑开了灰堆,仔细翻看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子感叹道:“容晟府还真是……一片也不留啊!”
身旁的侍从大气都不敢喘,只颤颤巍巍地为他递上净手的帕子。
此时,付无战一身沾着血泥冲了进来。他单膝跪地,向殷远山禀告情况道:“长座大人,战场基本打扫完了,无一遗漏,是否尽快处理?”
殷远山还在惋惜地看着那一摊灰烬,他摆摆手,道:“那便处理了吧。”
“不过……”他微微停顿,道,“副指挥使可曾在战场上见过阵法的使用痕迹?或是有人使用过阵法、符箓之类的东西?”
付无战回忆了片刻,果断地禀告道:“回长座大人,没有……阵法符箓之术较为特别,若是有人见过,必然会上报。”
殷远山沉思片刻,他头也未回地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结果付无战刚走,又有一人冒着雨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凌昊人还未至,声音就先传来了:“长座大人!那个临雾谷简直太可恨了!”
他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殷远山匆匆行了个礼,便咬牙控诉道:“我去问他们,黑厥石怎么被人挖了那么大的窟窿。他们说,平山一剑路祁倥曾来讨要过一把凿子,还要求打成匕首的模样。”
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事情,脸色铁青道:“我便与他们争论,这种东西怎么能轻易地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他们倒好,一个个有理得很!说什么路祁倥威名正盛,若是一剑荡平了临雾谷,难道让我们赔……”
殷远山倒没将他的抱怨放在心上,他抓住了重点,问道:“路祁倥?你可查过这是何人。”
凌昊不情不愿地结束了他的絮絮叨叨,回道:“路祁倥来历不详,只知他是卫潜的徒弟。前段时间,他与卫潜都飞升了,还有一个师弟正被赏金榜通缉。”
殷远山撩起眼皮,道:“哦?他的师弟?”
凌昊明白殷长座的意思,继续道:“那人名叫陆望予,是大晟朝廷的少将军,十五岁那年便拜入卫潜门下。如今在被全界通缉。”
殷远山闭了闭眼,他沉思片刻,睁开眼,眸中精光乍现。
他道:“你且带人去联系各宗各派,全力追捕陆望予。记住,一定要活的。”
凌昊不明所以,他犹豫片刻,却破天荒地没有开口询问,而是恭敬道:“是,长座大人。”
凌昊推门而出,正巧遇上宁枳抬手作敲门状,他欢喜地喊出声:“宁师姐!你回来啦!”
还不等宁枳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开了:“啊!长座大人让我去通知各宗门,师姐我们稍后再聊……”
宁枳见他急匆匆地快步离开,连门都没带上。
这孩子真是毛毛躁躁的。
她心里叹了口气,然后笃笃地叩了叩门框。
殷长座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宁枳,进来吧……”
宁枳正了正身子,她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弟子礼:“长座大人,容晟府前几日送离的人皆已查明,此时都在凛玉城,弟子已派人严加看守。”
殷远山转头看她,眼里似有异色,他问道:“哦?严加看管……为何不直接带回来审问?”
虽说好像只是一句语调平常的问话,但身旁的侍者明显知道殷长座心中不虞,更加战战兢兢地垂头不语。
宁枳似乎并未感觉到面前老者的不快一般,她神情未变地回复道:“弟子已查明,离开的皆为老弱妇孺,带回审问,费时费力不说,只怕依旧是一无所得。”
她躬身行礼,请罪道:“所以弟子擅自做主,留下一队人马在凛玉城暗中看守,若有异动,再行动也不迟。”
殷远山定定地看着她,面无表情,也不发一言。
宁枳也依旧保持着请罪的姿势,恭恭敬敬地屈身行礼。
气氛突然僵持住了。身旁的侍者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两位都是祖宗,都是开罪不起的存在,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送了命。
好一会儿,满屋的寂静终于被两声闷笑打破了。
殷远山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他和蔼地笑眯了眼,托着宁枳的手臂,让她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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