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角刻着深深的笑纹,道:“宁枳啊,你还是心太软了!不过年轻人嘛,天真又感性,我这个老人家还是可以理解的。”
他慢慢踱了两步,敲打宁枳道:“本来按规矩,你这样自作主张是要受罚的。不过,我这儿已有了线索,凛玉城那边便不要紧了。这罚我也给你免了。
“不过,你要将功补过。”
闻言,宁枳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睫,恭敬地致谢道:“多谢殷长座,不知长座大人要宁枳做什么?”
殷远山眼中颇有自得之色,他捋着胡子,笑道:“容晟府算盘打得精巧,他们确实将藏书楼的典籍烧得一干二净。但我知道,最重要的那部分,一定还在。”
宁枳思量片刻,道:“所以,您让我去追查前几日离开容晟府的那些人……”
殷远山摇了摇头,他摆手解释道:“东西不会在他们手中的。太明显了,而且毫无用处。”
他突然提起了之前的事,道:“宁枳,你可记得在十九香内,我曾说过有人使用了阵法之术劫走妖族吗?”
宁枳回忆道:“您还说过,此人阵法造诣在凌洲师兄之上。”
殷远山眼中精光一闪,他缓缓道:“正是,这说明容晟府中有不知名的阵法高手。但付无战向我禀告,南岭战场中,绝无一人使用过阵法之术……”
“容晟府一定还留了一手。这个阵法师没有参战,我们要的东西,一定就在他身上。”
宁枳皱眉,她问道:“可是人海茫茫,该如何找到此人?”
殷远山仔细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他给出了方法:“找到那个名叫陆望予的人。”
他抬起头,注视着宁枳,道:“临雾谷传来消息,能切割十九香黑厥石的工具,除了他们以外,便只有一个叫路祁倥的人拥有了。”
“路祁倥已经飞升,最有可能拥有匕首,或者知道它下落的,就只有他的师弟——陆望予。”
殷远山一锤定音,道:“找到陆望予,就是找到那个阵法师的关键所在。”
宁枳单膝跪地,铿锵道:“弟子领命!”
南岭的滂沱大雨还在下,一连半月,昼夜不歇。
宁枳到达那个依旧充斥着血气的战场上时,已是深夜。付无战还在指挥属下,做着最后的清扫工作。
见到这个瑶阁首席来到,付无战心头一慌。
难道是我提前报告任务完成的事,被殷长座发现了?宁枳该不会是长座派来检查的吧!
他硬着头皮上前,胆战心惊地客套道:“不知宁首席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宁枳也客客气气地回了个礼,道:“无事,只是在出发前过来看看罢了。”
“顺便……”她看了看手中拎着的包袱,却也没再说什么了。
付无战跟在她身后,见她寻了一处空旷地,将包袱展开,取出了两盏安魂灯。
“啧……”付无战憋不住了,他上前一步,小心劝道,“那个,宁首席可能有所不知,容晟府虽有三千人,可都是些凡人杂兵。我们瑶阁弟子以一当十,伤亡并不大……”
他瞅了一眼地上的两盏灯,委婉道:“还用不上这安神灯吧……”
安神灯,又名长明盏。用以平血气,祭往者,一盏千金不可得。
宁枳已经燃起了灯焰,她缓缓起身,道:“祭手足,也祭对手。”
付无战呼吸一滞。
他似乎一下抓住了宁枳的小辫子,瞬间便有了底气,义正辞严地指责道:“宁首席此番何意?是要祭容晟府?你这是在通敌!”
宁枳完全不理会付无战的跳脚。
她注视着漆黑空濛的雨幕,字句铿锵。
“容晟府三千人,血战南岭,无一退,无一降。”
她回头,黑黢黢的眼睛直视付无战,反问道:“这样的对手,如何不敬,又如何不祭?”
付无战顿时哑然无言。
第31章 云劫(十一)
局势仿佛一下就紧张起来了,各大宗门的传信满天飞,皆上书加急加紧。
修真界掀起了罕见的汹涌波涛。各大宗门还没从瑶阁尽诛容晟府的惊天消息中回神,后脚就收到了那个传说中的隐世组织的拜访。
活捉陆望予!
如今,陆望予的名字已经不再是那个赏金榜上镶金镶玉的榜首了,他已经无法再用简单的财富来衡量。
瑶阁下了血本放了话:谁活捉了陆望予,便是通过了瑶阁的考核,自己或直系亲属可直接加入瑶阁。
这话一出,闭关的大能们是真的出动了。他们可以不对世俗财物动心,也不愿自降身份去与小辈计较,但他们却不得不为自家的后辈考虑。
能拿到瑶阁的准入机会,无一不是人中龙凤,家族也能水涨船高,一飞冲天!
要知道瑶阁组织纪律严明,其所有弟子皆为当年创建者家族后裔,属隐世一派。只有外界出现了什么绝世天才,他才会抛出邀请的橄榄枝。
现在,这个大机遇便被摆在了众人面前——陆望予。
修真界动了起来,不再是之前那般的小打小闹,真正的追捕,终于开始了。
就连平时号称“正邪不沾,门派中立”的卜算门派们,也纷纷撕破了脸。他们抄起了吃饭的家伙,一头扎进观星台便不再出来,开始分秒不歇地为天下修士提供陆望予的动态。
虽然不是随便的人都能观星占卜出什么,但耗子多了,瞎猫还是能碰上俩的。
在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弟子通过吃饭时掉的那几粒米,推测陆望予身处宣州后,陆望予恰好在城门封锁的最后时刻,跑了出来。
他们购置了一辆马车,如今形式严峻,城镇一律戒严,免不了要露宿山野。
最难的不是闯过重重关卡,前往苍山。而是在于,还要近一个月,所有图纸才能临摹完成。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在这种地毯式追捕中,躲藏一月,等所有任务完成后,再闯苍山。
卫执约在外面驾着车马,陆望予则在车厢中一刻不停地研究图纸。
车马飞驰,与万人争时。
很不巧的是,冤家路窄的定律简直是甩不开的梦魇。
当车马疾驰在山道上时,旁边枝叶微颤,禽鸟惊飞。一柄带着寒光的飞剑直直地蹿出,冲着卫执约的面门而来。他当下一鞭抽了回去,那剑瞬间没入前方地下三分。
卫执约紧扯一把缰绳,高呼“吁——”,枣红马应声而停,不住地喘着粗气。
看起来,又得打一架才能走了。
他俊秀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是低声向马车内交代了一句:“师兄你继续,这几个我能应付……”
“小公子莫要说大话,如此不将人放在眼里,怕是等会儿你哭着求我们,奴家也没法儿给你留个全尸了……”
娇媚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仿佛在天边,又仿佛在耳际,竟让人一时分不清方向。
一阵馥郁的脂粉香扑面而来,随即,铃音传来,马车一重,竟是一名红纱黑披的女子,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马车顶部。她赤足轻点,脚上的金铃便叮咚乱响,颇有一种异域风情。
女子捂唇轻笑道:“小公子,我们只要这马车里的人。你若识相,乖乖离去便是,你这张脸奴家倒是喜欢的很,会完完整整地把它剥下来,好好收藏的。”
卫执约微微侧头,却并未将那女子放在眼中,他回头看向前方,果不其然,前方缓缓出现了一个壮硕的身影。左右两侧也传来轻微的脚步。
他心中有了计较,怕是正后方也被拦住了……
应该是被完全包围了。
卫执约慢慢摩挲着剑柄,最后,五指一根根地压了上去。他丝毫不见慌乱,反而露出了一抹轻松的笑意。
“路师兄曾说过,只有蝼蚁才想抱团求生,我一人,便可阻你们万人。”
卫执约端端正正地坐在车马上,重复着路祁倥曾说过的话。
他勾起一抹不屑的笑,薄唇轻启,吐出了最后两字。
“来战!”
话音刚落,红纱女子便发出一声惨叫。一枚银针从马车顶穿出,竟是直直穿透了她的脚心。
她疼得面容扭曲,立刻翻身而下。但在在空中时,她恰好能从卫执约上方经过。想至此处,她眼露凶光,毫不犹豫地将一条色彩斑斓的小蛇从袖中抛出。
若是咬上一口,便是神仙来了也无用!
卫执约微微抬眸,银剑出鞘,迎面而来的毒蛇被直直劈成两半。他剑势未收,反而借力跃起,接着挥出下一剑。
女子与那蛇同时坠地,红纱被鲜血又染了一层。
卫执约站在马车边缘,身姿挺拔,手中长剑还滴滴答答地淌着温热的血。
他垂眸,脸上依旧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简单地甩了甩剑上最后的血珠,缓缓道:“忘了告诉你,我师兄最不喜有人在他头上。”
女子倒在地上,发出“嗬嗬——”的气音,不一会儿,便不再动弹了。
事态急转而下,路中间的大汉总算反应过来了,他目眦尽裂,怒吼着女子的名字“伊依若”,便举着大刀扑将过来。
其他的人也动了起来,如果说他们之前的目标是马车里的人,那么如今,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把他剁碎!把他挫骨扬灰!
只一刻钟,外面打斗的动静便停了下来。陆望予掀起马车车帘,恰好见卫执约脸色冷峻地将剑收回剑鞘。
卫执约的脸上溅上了一滴血,他抿着唇,无端多了几分不寻常的冷酷。
陆望予招招手,示意他回来,笑道:“执约,你学师兄学的倒有几分相像。”
卫执约乖乖凑了过去,就像是幼时仰头让师兄擦掉嘴角的米粒一般,他任由师兄为他拭去眉间的血渍。
敛了一身凌厉杀意,他又变回了那个乖巧的小师弟。
他清亮的眸子里满是认真:“还要多谢师兄给我助场了。”
卫执约指的是那根银针。
其实在交手时他便发现,剩下的都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最难缠的,还是那个能悄无声息跃于车顶的红纱女子。
她身法好,脚上的金铃有惑心的作用,又惯用毒物,若是真打起来颇为难解。
想必陆望予也早有预料,他便率先出手解决了这个麻烦,将那女子逼退的同时,给卫执约一个可乘之机。
这也是卫潜真人常念叨的:擂台比试才论公平与否,若是真刀实枪的生死决斗,自然要怎么阴怎么来。
修真界第一流氓的称号,当真名不虚传。
陆望予笑了笑,也没说是与不是。
他眉间略有担忧,道:“如今看这情况,瑶阁那边应该也出手了。我们之后要面对的,不只是杀手,更有可能的是那些名门大派的长老弟子……”
他看着卫执约,认真道:“下次让我来就行。”
卫执约听出了他话中未明说的关切。
师兄还是怕我勉强,怕我就是下手了,心里也过意不去。
他微微抬头,眼瞳澄澈不染尘埃。像是讨要奖赏的孩童一般,他轻声讨价还价道:“不,我要和师兄一起。”
纵使天涯海角,无间炼狱,都要和师兄一起……
陆望予眉间愁绪散尽,他感觉心上就像被一只毛绒绒的幼崽,用胖乎乎的尾巴蹭了一下。
本来应该感到无可奈何的,但他却发现根本抑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他无奈地笑了笑,背着光,伸出了手,道:“行吧,那便一起……”
卫执约也笑了。
他的心跳似乎慢了下来,随着呼吸的节奏,一下一下的,沉稳而缓慢。
他将永远记得这一幕。
在光影阑珊处,在血腥战场中,他的光向他伸出了手。
第32章 云劫(十二)
陆望予在宣州城外出现的消息就跟插上翅膀了一般,立刻传遍了大街小巷。
据说,那个靠饭粒算出宣州的弟子,当晚就被抬进了内层弟子院,一举完成了从名不见经传到成为核心弟子的阶级性跨越。
所有人心中默默涌上了一个念头:陆望予果真是升官发财的完美敲门砖,成功垫脚石!
可惜,就是长腿了,跑得有点快……
瑶阁离宣州最近的队伍立刻赶到了现场。很不巧,领队的正是刚出南岭的瑶阁首席——宁枳。
宁枳依旧是白衫箭袖,上绣银线暗云纹,高挑利落的马尾。她披风一甩,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仔细勘察现场情况。
片刻,便有了结果。她一边以白帕净手,一边唤来下属吩咐道:“立刻通知其他人,让他们以宣州为中心,从四方向其逐渐靠拢,着重排查可疑的马车。”
“宁师姐,为什么是马车啊……”
身旁又传来了熟悉又聒噪的声音,宁枳回头,果然是急匆匆赶来的凌昊。
她没有直接回答凌昊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殷长座不是给了你任务么?”
凌昊脸上露出了一点尴尬的神色,他讪笑道:“我已经将事情都吩咐下去了……这不是之前没和师姐聊上几句吗,所以我在路上磨蹭了点,本想等等师姐你的,但是听说你往宣州来了,我就也跟过来了。”
他小声嘀咕道:“一路无聊,也好与宁师姐有个伴嘛。”
宁枳对他这番做派已是见怪不怪,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始回答最初的问题,道:“我看所有的伤口都干净利落,多为一刀毙命。除了那个女子的脚心,仿佛被什么扎了一般……”
“思来想去,也只有站在别人马车顶上,才能造成这样的伤口。”
凌昊不解道:“那为何不能是她站在树梢,然后树下的人对她动的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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