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笙语气陡然冷了下来,随手将青玄抛至半空中。剑身通身流窜着光芒,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在殿内游了一圈,尽数将陈设毁成碎片。
“否则,我也不敢保证,我会做什么。”
师忘昔暴怒道:“华笙,你可知青玄剑是什么品阶的法器,你也敢拿它自伤?贺九卿何德何能,让你这般袒护?”
华笙平静道:“他是我徒弟。”
师忘昔脸色铁青,许久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冷冷一甩衣袖,扬长而去。恐怕是要接师风语的遗体回千纵山了。
楚卫满脸忧色地望向华笙,询问道:“华笙,这可是青玄剑,你当真无事?要不要我……”
“师兄,我无事。”华笙自若得很,缓缓道:“外头的事,就有劳师兄看顾着些。师家那里,还请师兄代为处理。”
“也好。”楚卫点头,瞥了贺九卿一眼,伸手指了指他,可华笙还在,到底也没说什么。踏着师忘昔的步伐离去。
“师尊,我对不起师尊。”
贺九卿刚一抬脸,耳边猛然一道劲风刮了过来。他吓得头皮一紧,脚下下意识地就要逃跑。使劲攥紧拳头,才逼迫自己原地站好。可预料中的剧痛,以及倒飞出去吐血的凄惨场面并没有到来。
缓缓睁开眼睛,正好撞入了华笙深不见底的眸色中。
“我真想挖开你的心脏,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贺九卿,你当真让我失望至极!”
华笙愤怒地将手收了回来,即使再生气,还是舍不得动手打小九。缓缓呼了口气,转身就往外走。鲜血顺着衣袍落在地上,很快就走出了一条血路。
“师尊!我错了,师尊!我真的知道错了!求师尊给我一次机会!”
贺九卿亦步亦趋地跟在华笙身后,伸手就要扶他。青玄剑可是上古流传之神武,有开天辟地之能。寻常人根本连剑气都受不得,更何况方才华笙那一剑毫不留情,一剑将自己捅了个对穿。
即使在外人面前再如何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可到底还是受了重伤。华笙侧过脸来,漆黑的睫毛被冷汗打湿,更显得脸色惨白,挥袖一挡,便将人推开。不冷不热地吐了一句:“跪省!”
贺九卿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两手茫然地在半空中乱抓,可什么都没有抓到。见华笙的背影越行越远,心口仿佛被人硬生生地挖掉一块,疼得连面容都狰狞起来。他的一生都在失去,所得到的东西总是屈指可数。
如果连师尊都不再喜欢他了,贺九卿都不知道,活下去还能做些什么。
殿门轰隆一声被人从外面沉沉地关上,华笙的身影同落日余晖一齐被阻断开来,昏沉沉的大殿一片狼藉,贺九卿垂着头跪着,眼底的那一小片地板,很快就下起了小雨。
他不是神灵,渡不了师风语,也渡不了他自己,一个人在尸山血海里苦苦挣扎,求生无路,举步维艰。
可若是有人能拉他一把就好了。
华笙缓缓喘了口气,落了道重锁。他心里清楚,即使不落锁,小九也不敢再违抗师命,决计不敢踏出殿门半步。可华笙为的也不是关他,而是不想让任何人进入打扰。
小九那么喜欢师风语,定然承受不住师风语昼息之间惨死。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人,再进去冷嘲热讽一番。谁都不敢保证,小九会做出什么傻事。
索性就落道锁,与其说是关他,不如说是护他。
华笙缓缓往自己的寝殿行去,鲜血早已经将衣衫染透。他也不甚在意,除却面色惨白之外,神色并未显出半分苦楚,同往日的自若神态并没有什么差别。
只是在踏进门槛时,身形一晃,整个人摔了下去。身后立马伸过来一双手,将人稳稳扶住。
“华笙,你这又是何苦?”
楚卫去而又返,见华笙此番模样,更是加倍厌恶贺九卿,口里便道:“你宁愿自伤,也不动贺九卿半分,他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蛊,你要这般维护他?华南上下八千余弟子,何时也没瞧见你为了谁,如此作践自己!”
“师兄,我早便说,小九是我的徒弟,要杀要剐轮不到别人动手。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华笙语气淡漠至极,冷汗潸然,“师忘昔想要个公道,我给他便是。什么脏水都往小九身上泼,当我是死人不成?”
楚卫将之扶入殿内,安置在榻上坐好。闻言,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人家死了个弟弟,能不着急上火么?再者说了,师风语自愿同梦漓冥婚,说来说去,还不是要维护贺九卿?罪魁祸首一直逍遥法外,任谁也消不下来这口怨气。更莫说是师忘昔了。”
“什么罪魁祸首?小九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小小年纪就背上如此骂名?”华笙语气冷冽,顿了顿,不悦道:“师兄,当日你为何要支开小九?”
“不支开他,难道要把实情告诉他,任由他打上千纵山不成?”
楚卫薄怒道:“贺九卿是好生回来了,可我派出去的其他弟子,至今为止还未归山。也不知道被贺九卿弄到哪里去了!我还未曾向他问罪,你倒是先问罪起我来了!”
顿了顿,楚卫才又叹了口气:“这事恐怕还没完,你若当真心疼徒弟,以后就把他关好了,莫放他再出来四处招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替你疗伤要紧。”
想起这个楚卫又来了火,沉声道:“华笙,不是师兄说你。青玄剑是什么品阶的法器,你也敢拿它自伤?一不留神就是魂飞魄散,你居然也敢!”
华笙淡淡道:“我自然知晓。我受,生命无虞。小九受,必死无疑。”
“你就这么护着他罢,我看什么时候他把天都捅下来,你要怎么护他!”
“我没事,师兄请回罢,我需要闭关数日,在此期间,还望师兄通传弟子们一声,不许任何人擅闯望曦峰。”华笙略一思忖,又补了一句,“包括师兄。”
楚卫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焉能不知华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怕自己闭关之后,有人再为难贺九卿,索性就不许任何人上望曦峰!
“行吧,横竖你才是华南的掌门!”楚卫起身,“你放心好了,在你闭关期间,不会有任何人过来的。你好生修养,莫要伤了根基。”
顿了顿,楚卫又问:“你离渡劫飞升,还有多久,你心中可有数?”
“约莫三月光景。”
楚卫点头:“好,待你渡劫飞升,摒弃了七情六欲,日后修真界再无一人是你的对手。我们华南千百年的基业,可全交托在你手中了。你可莫让华南先祖们,以及师兄失望!”
“我知,师兄大可放心。”
如此,楚卫这才满意,又嘱咐了几句,想起还有许多繁事要尽快处理。这才出了殿室。
待确定楚卫真的走远之后,华笙脸色一白,上半身伏在榻边,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竹青色的软垫立马绽放出几朵梅花。他缓了许久,才将体内翻腾涌动的气血压至住。
盘腿坐好,手中结印,浑身被一层淡淡的金光环绕,周身自发结出一道结界,将华笙整个人包围其中。
被关起来的日子,并不好过。
甚至连给师风语烧点纸钱都做不到。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不敢出去,转眼就过了七、八日,也没见到师尊过来。
待第九日日落西山时,就听外头传来清脆的开锁声,殿门缓缓被人从外面推开,一道白影儿缓步走了进来。
华笙目光在殿里逡巡一遭,眉尖猛然一蹙,抬腿上前几步,见贺九卿还在那跪着,不知道是不是一直没起来过。脸上毫无血色,短短几日不见,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你是要闹哪样?师风语死了,你也不想活了?”
“师尊,我真的知道错了。师尊,你别不理我。”
贺九卿缓缓抬起头来,扯着华笙的衣袖,哽咽道:“师尊,你别不理我,我真的好害怕,师尊。”
华笙沉默片刻,这才弯腰单手一提,将人整个提溜起来。贺九卿跪了太久,两腿怎么都直不起来,蜷缩在一块儿,像是路边可怜兮兮的流浪狗。
可华笙并不觉得他可怜,甚至还觉得可恨。神色并没有任何好转,反而越发沉了下来,冷漠道:“你有什么好怕的?每次都说怕,可还是每次都往刀尖上窜!”
贺九卿道:“师尊,我是真心实意地知道错了。师尊别不要我,以后我再也不踏出望曦峰半步。师尊说的话,我都听。绝不再违抗师命,天地可鉴!”
“……当真?”
“当真!”
华笙将人安置在榻上,这才坐下身来,伸手将贺九卿的衣袍撩开,露出两处肿成馒头的膝盖。眸色一暗,许久,才又道:“师风语的事,你莫再管了。千纵山,你也莫再去。”
“师尊,你就不问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华笙取出药膏替他涂抹,闻言,语气淡漠道:“有何可问的。”
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贺九卿,顿了顿又道:“问了你又不说,难不成还要我审你不成?”
贺九卿默然,乖乖地坐好,两手环着膝盖,闷声闷气道:“师尊,你信我么?”
“信。”华笙毫不犹豫,“可你得说出来,你不说,要我如何信你?”
“我没有杀我二哥。”贺九卿反反复复只有这么一句,拉着华笙的手,上半身微微俯下,头贴在华笙的膝头,哽咽道:“师尊,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你信我,师尊,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的一言一行都很惹人误会,若你没同我结为道侣,我定然一剑杀了你。”
华笙向来言出必践,他说会杀,那就一定会杀,毫不留情。现如今却能不问任何缘由的袒护,当真是对贺九卿无比厚爱。
贺九卿默然,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若是说了,不但自己性命难保,还要连累华笙毁了一世英名。
师风语已经是前车之鉴,众口铄金,由不得贺九卿不怕。他已经这样了,别人怎么说他都行,他也不在意被人嘲讽或者是指指点点。脏都脏了,也不在乎再多脏一点。
可是华笙不行,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了。
“嘶。”
“疼?”
华笙抬起眼皮瞥他一眼,不冷不热道:“疼死都活该。你见过哪家的徒弟,敢当着众目睽睽之下违抗师命的?况且,还拉了个男人走。小九,如果你再过分一点,或者是我少喜欢你一点,我定然打断你的腿,让你今后再也下不了望曦峰。”
闻言,贺九卿浑身一个哆嗦,他当然知晓自己过分了,就是仗着师尊对他的偏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师尊的权威。
就像是师风语说的,天底下没有任何人喜欢自己的心上人同别人眉来眼去,纠缠不清。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要离开华笙。
“师尊,你待我实在是太好了。我想了一百种你惩治我的方法,可唯独没想过你能这么轻易地饶了我。师尊,我跟你保证,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违抗师命,绝对不会!否则就让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华笙眉尖一蹙,伸手去捂贺九卿的嘴,沉声道:“不许口无遮拦!这种毒誓怎可随意出口?以你的性子,想不违抗师命也难。难不成真教你不得好死?”
贺九卿扒开华笙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想了想,才又问:“师尊,你要不要打断我腿?”
“何出此言?”
贺九卿道:“你若是打断我腿,一来能够堵住修真界的悠悠之口。二来算是我给师二哥赔罪。三来我永远都可以陪在师尊左右,哪里都不会再去了。”
顿了顿,他抿了抿唇,苦笑道:“但这样一来,我就是个残废了。师尊又凭什么要喜欢我一个残废?”
“不打,没这个必要。”华笙拍了拍贺九卿的头,温声宽慰道:“天塌下来还有我在,你莫怕,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可是,师忘昔那么宝贝师风语,他弟弟死了。可我却安然无恙,他定然不肯善罢甘休。”
“师忘昔宝贝弟弟,难道……我不宝贝你么?”华笙蹙着眉尖,将贺九卿抱得紧紧的,“他弟弟死了,要你陪葬。可我的小九要是死了,谁给小九陪葬。”
贺九卿嘴张了张,有那么一瞬,想把所有事都说出来,想要告诉华笙。他一直以来过得有多艰难。可话到了嘴边,到底又吞了回去。只低声道:“师尊,若有一日,我非死不可了。我希望师尊永远都记得我的坏,不要记得我的好。活着的那一个,永远都是最痛苦的,我不要师尊痛苦,宁愿师尊厌恶我,既而将我永远忘记。”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华笙说话,总是莫名的让人有种信任感。以至于贺九卿渐渐放下心来,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师尊。你的伤势怎么样了?好点没有?”
“好了,你不必担心。反而是你,怎么身上这么多伤,外伤内伤都有,是谁打的?师风语?”
“不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师尊别问了。”
贺九卿哪里敢说是被魂天给打的,只好岔开话题,故意撒娇道:“师尊,我饿了,我想喝师尊做的莲花羹。冰莲还有吗?”
“有,我去给你做。”
华笙点头,将贺九卿扶躺下,从床里拉过被子盖他身上,这才笑着嘱咐道:“你哪里都别去,在这躺一会儿,别睡着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等着,师尊快一点,小九饿了。”
华笙低笑:“是几岁的小九饿了?”
“六岁的小九饿了!还要师尊亲一亲才肯放你走!”
华笙果真俯下身来,在贺九卿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又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出了殿门。
贺九卿一直盯着华笙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渐渐收回目光。侧过身子,面对着墙睡,眼泪珠子大滴大滴地落在枕头上。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就觉得自己快不能活了。
很快,大殿门轰隆一声被人踹开,贺九卿一惊,正奇怪华笙怎么回来这么快,还是带着一肚子的火。才起身望了过去,就见一阵人闯了进来,楚卫一马当先,一见贺九卿的面,当场指着他的脸,厉声道:“贺九卿!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残杀同门师弟!还不快跪下束手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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