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衿给周白鸮讲课时有点紧张,讲题的嗓音在发颤,他还没给自己同龄人上过课,只是带过她妹妹和其他小学初中生。更重要的是,李隅就在这儿,连稍重的呼吸声都让他忍不住东想西想。
“阮学长,你是第一次讲课啊,完全放不开。我妈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她不会总进来吓人的。”周白鸮转着自动铅笔,弄出一长截笔芯,在稿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我没给高中生补过课,可能还有点不太适应。”阮衿握拳咳嗽了一下。
话音刚落,就见原本盘腿坐在地上的李隅忽然站起身了,他在周白鸮的书架上顺了一本漫画,像一阵风,就那么带上门出去了。
是因为察觉到自己紧张了吗?阮衿这么想着,又飞快打消了自己很自作多情的思绪。周白鸮趴在在洁白的稿纸上涂鸦的声音沙沙作响,他转回目光,有些无奈地拧起了眉毛,“诶,先划阅读的段落主题句。”
的确是,在李隅出去之后,在他关上门的瞬间,那种低气压飞速消弭了。
他天生有一种糟糕的感染力,总是让人感到手足无措。即使是非常爱他的人,或许有时候也难以承受这一点吧。
教了一会儿之后,阮衿发觉周白鸮脾气尚好,不过是那种难得静下心的类型。假借“上厕所”“喝水”“吃水果”之名频频往外跑,坐下来也跟个患有多动症的小猴子似的,抓耳挠腮的。他放桌上的手机一直嗡嗡嗡响,非常热闹,因此,注意力始终无法集中,两个小时了三篇阅读都没写完。
阮衿就只能坐着慢慢同他死磕,写不完一套卷子就不走。
周白鸮终究是被阮衿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去花圃那边接了好几通电话,回来看见阮衿还在捏着笔等他,脸上也没有任何生气的表情,“嗯,已经休息好了吗?”
“啊,差不多好了,主要是,有些Omega,嗨,她们老是动不动骚扰我。”周白鸮慢吞吞坐下来,很无聊地炫耀了一阵,又觉得自己太没意思,默不作声把手机关机了塞口袋里。
这么一延长推迟时间,待到讲完题之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去了。
“你要不留下来吃个晚饭什么的?”周白鸮屁股都已经坐疼了,扭了一**子,打了一个大哈欠。
“不用了,我回去了。”阮衿回应道,那只小猫还得带回家去。
“那行吧,你家离这儿远么?我让司机叔叔送你回去。”
“我骑自行车来的,很快就到了。明天我把笔记和教辅借回来,中午带给你。”
周白鸮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随口道,“你高一的笔记不在自己那儿啊?还得借回来。”
“嗯,都卖出去了。”阮衿把桌上的稿纸和自己的笔都收起来了,装进书包里,又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周白鸮的笔给装进去了,于是又重新取出来。日本牌子的,三四十一支,对阮衿来说用这样的笔实属很奢侈。
周白鸮看着他在那里捣鼓,心里涌起点陌生而怪异的憋屈感,“唉,你拿去吧,我妈给我囤了几箱,都没用上呢。”
阮衿笑着摇了一下头,只是又把那帆布书包打开,很老的系绳款,像旧鞋带一样磨损得厉害,麻绳样的边缘蓬出一丛。倒是挺干净的,但是看得出来在反复浆洗后褪色发黄的痕迹。
周白鸮一时有点无语,他知道世界上穷人挺多的,但是没见穷成这样的。
“你爸妈呢?亲戚朋友呢?他俩是离婚了不管你啊还是怎么的,你这么着不是个事儿吧。”
他知道这话说的挺越界了,但是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在学校频繁见到阮衿东奔西跑的,简直是哪里有生财的门路哪里就有他。
学校食堂门口搁着的红色的大垃圾桶,满溢而出的易拉罐和饮料瓶滚得到处都是,阮衿拿着个黑色塑料袋蹲**一个个捡起来。五点半放学之后,上晚自习之前的空档半小时,周白鸮和李隅一块儿打球的时候,阮衿就老出现在铁丝网旁边一条细窄的过道里。
夕阳是以一种很凄惨和粘稠的方式落下来,一格格被切割成有形的长条光束,把阮衿背着塑料袋走向废品回收站的背影拉得瘦长,像那种脚步蹒跚着走向日落的地平线,身体里充满沉重回忆的动物。
于是每次周白鸮看到都觉得,啊,脸上总是莫名其妙臊得慌,尽管又不是他在做这些不体面的事。
“啧,这也太可怜了,有点看不下去了。”周白鸮蹲在地上跟运球的李隅抱怨,眼神不住地往阮衿走远的方向瞟。
“你有什么看不下去的。”李隅跳起来投了个篮,压在衣领下贴身的银色十字架顺势跳了出来,眼睛保持眺望着那道弧线,“你不是过得很好吗?”
“你是觉得我是在说风凉话吗?”
“不是吗?”李隅自始至终也没看一眼阮衿的方向,只是看着那颗空心球,然后冲周白鸮调笑,“那你去试试,过属于他的一天。白天捡塑料瓶,送外卖,推着车卖汽水,被关在厕所里,晚上去会所工作到深夜还被同学误会是出来卖的。嗯,现在还得忍受一下某个家境富有的学弟背后的‘啊,这也太可怜了。”
“操。”周白鸮给了他一拳,李隅时不时来点阴阳怪气弄得他挺上火的,关键是,他学自己的语气学得挺还像的。
收回思绪之后,阮衿已经拉开房门要走。他又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周白鸮的问题。这是不是有点“何不食肉糜”了?周白鸮这么琢磨着,又想,我可真他妈牛逼啊,一个下午的补习就让我学会用典故了,真是个可造之材。
作者有话说:
要不还是更三休一吧?因为比较慢热还是想gkd,好想他俩快谈恋爱哦,急迫的俺。
第25章 雨中的诺亚方舟
周白鸮那本日本少女恋爱漫画被草草翻完之后,李隅就去不远处人民广场的地下商场逛音像店。
本市的城市规划发展得太快,曾经风靡一时的音像店一再经历搬迁,店面被拆得七零八落,就剩下寥寥无几坚持着三十年情怀不动摇的文艺大叔还在坚持经营,在地下书城和电器店的夹缝里,艰难地喘息着。
几个阿姨正在柜台和店员选购大功率的广场舞可移动音箱,李隅则绕到熟悉小角落里,那里的桌上放着两台不起眼的黑胶唱机,和店内拥挤嘈杂环境完全不贴合的Cool Jazz正在徐徐播放。
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又抽出在地砖上叠得厚厚一摞的黑胶唱片慢慢挑选,都是Jazz,Soul还有funk的。
“来的挺巧的啊,昨天刚上新的。”
店主旅四海走了过来,他身形佝偻瘦小,脸上不苟言笑,每天都窝在小沙发里对着电视看碟,缩成一团就看不见人影。店里的事一概不搭理,统统交给堂弟旅明打理。只有见了熟客时,脸上才有点笑模样。
“您最近生意变好了。”他看了一眼柜台。
“让阿明进了点小电器卖,不然就真垮了。”
旅四海把手里几张唱片递给李隅,“特地帮你小子讨的几张。”
李隅低头看,阿伦特的几张Live的LP,很难弄到。吹着萨克斯的黑白复古的封面,上面印着《Share Love》的专辑名。
“谢谢了。”他拿着翻看几下,脸上露出少见的笑来。
“谢什么,这年头真没几个人照顾我生意了。”旅四海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慢慢往前踱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道,“还有苏裴,你知道她么?我想你是不知道的,我和你母亲那个年代流行的女歌手了,前段时间复出了,新CD你要听听看吗?”
旅四海看着李隅沉默着捏着他的LP,瞬间的感知变得奇妙起来。这个少年,从面庞上能找出他从前好友的痕迹,如出一辙的黑眼睛,甚至有一模一样的痣,种种基因的特征都在诉说着他是谁的孩子,但性情又是如此大相径庭。
着他是谁的孩子,但性情又是如此大相径庭。
他看李隅低下头去一些漆黑的头发落在耳朵上,从这个角度看,他终于有了一点少年的样子。少年的指腹反复在“Love”的字样上不停摩挲着,顿了好久才问道,“她喜欢苏裴的歌?”
“喜欢得不得了,苏裴退圈要结婚生子都哭得不行。”
李隅戴着店里的耳机听着苏裴的新专辑,在这一排空荡荡的耳机前,只有他一个人。深沉又幽怨的女声,缓慢抒情的钢琴,以及依旧是老掉牙的关于情情爱爱的词,组合成一首颇俱时代感的慢情歌。
这显然不是李隅欣赏的音乐风格,但是不知道出自于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他太无聊,就继续听下去了。
在旅四海的口中,他时常听到完全不一样的母亲。
她很时髦,烫卷发,戴墨镜,穿喇叭裤,甚至会满学校主动找男生组乐队。加上今天这一条,她还喜欢听这种老掉牙的情歌。
李隅想,为什么,为什么她完全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人呢?他一面无法遏制地排斥着,又一面不断地在间接中不断追逐着母亲的遗迹,完全分裂开来的言行支配他去捡拾地上散落的拼图,她爱吃什么,看什么,曾经是个怎么样的女人,但直到最终装满了口袋,却发现没有一片可以填进原来的位置。
她应该比她冷漠阴郁的儿子更像一个孩子,她或许不该遇到一个满口谎言的坏人,也不该如此潦草地选择婚姻,更不应该把我生下来。
一切都非常安静,包括耳机之中钢琴缓慢流淌的间奏。
李隅感觉今天已经经历了太多有关爱情的东西了,他随手抽出的周白鸮的漫画书,拿到手的黑胶唱片,以及现在听到的情歌。
人人都在乐此不疲地歌颂爱。
此时此刻,他忽然想起下午帮阮衿弄出来的那只幼猫,即使是这个东西,它有人救,也有人爱。
他闭了一会眼睛,忽然感觉到裤兜中手机忽然响了,掏出来显示是李胜南打来的,他直接挂了一次。
在听完一首歌之后手机又响了,他就知道如果不接电话李胜南或许会一直打下去。
“刚刚怎么挂爸爸电话呢?”
这种惺惺作态,拿腔拿调的语气,令李隅有点想吐,他强忍着那种作呕的感觉,“旁边有人,不太方便接。”
“哦,逛音像店会不方便接电话吗?”
“你监视我。”
那种悚然混合着愤怒感立刻顺着后背涌上心头,敏感的神经被拉扯得生疼,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紧盯着那些来来去去的顾客,几个选购在CD的女学生,牵着孩子走过的母亲,在和旅明七嘴八舌磨着砍价的大妈。
这些黑白的人影在眼睛里刺痛地挣动起来,一切都可疑,一切也都不可疑。
“父子之间,这能叫监视吗?我是在关心你。”李胜南的声音缓缓的,不容商榷,徐徐而进,像是能料到他如此剧烈的反应,“我之前让陈叔转告你了,今天晚上我要开始动手术,你连个短信也不发来问候我。”
李隅用力握着手机,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鼓了起来,“你想让我问候什么呢?嗯?”
“至少像我关心你一样关心我,这边护士都说我养了白眼狼。啧,几个月不见,爸爸都不知道你住哪儿了。”
“你都能监视我,还会不知道我住哪儿吗?”
李隅不想听他继续扯淡下去。
然后,他听到李胜南叹了漫长的一口气,“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我这边窗外正在下雨,刚打完镇定剂,一会就要进手术室了。李隅,我是有点想你的,毕竟你是我的儿子,你流着我的血,也应该想我的。”
他把电话直接掐断了。李胜南这句笃定的“你流着我的血,也应该想我的”听起来好像一种长久的诅咒,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
在柜台结账的时候,旅明也注意到了李隅的不对劲。他是惯常的没有表情,但是手指和他相触,接过纸袋时都在持续颤抖。
“你冷吗?我看外面天气突然降温了,要不我找表哥拿件衣服给你。”旅明咳嗽一声,看着李隅有些发白的侧脸,眼睛像洇出的两点墨,死死盯着他,像是想从中挖凿出什么东西一样。
他不免有点心虚,侧头避开了这个少年的眼神。
李隅这种脸色像刚被什么东西给惊吓过一样,但是旅明知道他不是害怕,更多的,或许是在拼命浇灭自己的怒火。
这种矛盾神色不应该在一个少年人脸上。
“还好,不冷,我先走了。”李隅拿上自己的纸袋准备走了。
“诶,苏裴这张CD你还要么。”旅明叫住李隅,把手中东西举起来给他晃了一下,光滑的塑料在灯下反射出镜面的光来。
李隅顿了一会,像是喉咙被什么梗着似的,最终还是皱着眉头低声道,“要吧。”
好一会,旅四海从从里面的小房间钻出来了,四下扫视之后,“人呢?”
旅明耸肩:“已经走了好一会儿。”
“这小子,不知道带伞没。”旅四海手中拿着的小收音机正在电流声中滋滋作响,“受强冷空气影响,华北地区气温明显下降……塘市以中部以南地区将出现寒潮天气……”
他拿着折叠伞,往挂着布帘的门口看去,然而已经看不见人影了,一阵穿堂凉飕飕的风从他离去的地方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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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秦舒道过别之后,阮衿去把猫取走了。
周家女佣给的纸箱有点大了,他只能倾斜着搁进自行车篓里,睡得正酣的奶猫卷着旧衣服滚到角落里,很有精神气地表达了不满,奶声奶气地喵了起来。
阮衿揉了几下它的后颈以示安抚,只能缓慢地蹬着自行车前进。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驶出安静的别墅区之后,四周霓虹色的灯牌逐渐亮了起来。他看着街边那些琳琅满目的名字,就在想到底要给这只猫起个什么名字好,被渔网缠住的,要叫小鱼么?这个名字叫起来倒是很像李隅。
小鱼?小鲤鱼?他琢磨来琢磨去还在考虑,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思路都跑到李隅身上了,不由得自顾自笑了起来,直到忽然感觉到脸颊上一凉。
下雨了。
干燥的水泥地面正在被密集的雨滴占领成深色的,出门兼职的时候总是遇到这样的问题,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先把装着猫的纸箱赶紧合上,然后又从书包里取出了折叠伞。
就这样举着伞,单手握着车把手继续往前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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