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起走到梳妆台前,叶轻迟道,“闭眼。”
沈漫在她手心画了一个问号。
叶轻迟道,“我要洗脸!”
沈漫闭上了眼,耳边响起了水声,很快,那水声又停了。
“好了,现在可以睁开了。”叶轻迟犹豫了一下,“现在我都让你进来了,不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了,你能松手了吗?”
沈漫这才松了手,似是不放心,又在她掌心写了句:不许往床底下躲着不出来。
叶轻迟无语凝噎,“……”
噎了半晌,她才道,“本小姐要梳头!”
她右手拿着梳子,气狠狠地在桌子上一敲。沈漫却以为她不会自己梳,便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梳子,五指穿过青丝成瀑,一番收拾之后,临了插了一枚木簪便成了。
叶轻迟看着镜中虽简单但却不失风雅的装束,终于露出了几分笑容,她忽然道,“那你会不会描眉?”
沈漫拉过她的手,写道:自己来。
叶轻迟,“……”什么温柔儒雅都是假的。
后来,沈漫便成了叶府的常客。
不爱搭理别人的叶轻迟却愿意同沈漫说话,因为沈漫闷闷的不爱说话,与她交谈时总用写字代替,这样她就能逃避自己失聪的事实。
可是有一天,沈漫同她一起读书写字时,沈漫突然递过来一张纸,写着:为何不治?
她脸上的笑终于僵了,她轻轻发着抖,“治不好,治不好的。”
沈漫却在她想要逃离时握住了她的手腕,在她掌心写道:能。
叶轻迟垂着头,压着哽咽道,“沈漫,你不懂……你知不知道,我们女孩子可要面子了。”
沈漫愣了一下,忽然拿起毛笔写着什么字。
叶轻迟没有瞧见,于是她继续道,“若是治了治不好,就会有很多人都知道我是小聋子了。我才不要看他们笑话我。”
揭开未愈之疤,会疼会流血。
可是,沈漫却单手拎着一张纸,递到了她面前。
她眼里的泪颤巍巍地衔在睫羽上,看着那句话:你捉鱼打滚沾了一身泥回家挨训的时候,怎么没见过你要面子?
静默三秒,叶轻迟暴喝,“沈漫!!!”
地动山摇。
后来,很多大夫表示无能为力后。叶轻迟很坚决地表示,要学医。
叶轻迟道,“我自己给自己治。”
为此,沈漫同她一起读了不少医术。
后来,有些药草书中并未记录,她便开始自己尝试。沈漫知晓后,面色铁青地看着她不说话。
叶轻迟望着他,忽然笑了笑,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你想吼我我也听不见。”
沈漫抓住她的手,叶轻迟顿时羞红了脸。
沈漫皱眉不解,在她手心写道:发烧了?
他写完,便要抬手去摸她的额头,叶轻迟急忙拦下,“没。”
沈漫又写:那你脸怎么红了。骗人。
叶轻迟:“……”
其实学医这事,叶轻迟一开始也只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她知道治好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也就是敷衍了事。
直至后来,她终于得知闺秀不肯说话的原因:他有哑疾。
她的心突然被狠狠扎了一下。
所以不是故意不愿理人,只是说不出话,不能说话。
所以不是不愿出门,而是怕被发现怕被耻笑。
苦读医术无果的叶轻迟最终终于决定:我要云游四海。
一个十四岁大的孩子,去云游?
沈漫初听这话也是慌了,他慌乱之中竟张了张口,可能是张口后才意识到自己有哑疾,又压制住了自己着急的神色。
一直注意着他神色的叶轻迟怎么可能错漏他这反应?
心疼。
叶轻迟终于还是一意孤行了一次。
她临走的那日,七大姑八大姨都要来全了,唯独不见平日里与她形影不离的沈漫。
但不知为何,叶轻迟就是知道,沈漫一定躲在一个他看得见她,她却看不见他的地方。
“沈漫,你等我!”
喊完这五个字后,她终于转身离去。
风过竹林,一人趴在屋檐上,躲在凤尾森森里张了张口,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发出几声“啊啊”。
但路过的风知道,他知道,她也知道。
沈漫未说出的一句话是,好,我等你。
这一路,比叶轻迟想象地还要艰辛得多。
虽然事先已经做好了预料,但预料终究还是比真实所历轻描淡写了几分。
被蝎子蛰,被毒虫咬。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终于被这一路坎坷磨平了焦躁易怒的心性。
少时棱角不再,岁月淌过,湍流过后,是细水长流的温柔与静好。
一日,叶轻迟正像往常一样在溪流边取水,一人却赤脚径直停在了她身旁。
“小姑娘?”那人弯着腰笑着开口。
叶轻迟第一次取的水不小心染了泥沙,倒了又重新灌。
那人不死心,又笑着问,“小姑娘?”
今天太阳很烈,叶轻迟抬起衣角擦了擦额上的汗。
那人又连着换了好几个语气喊小姑娘,就是得不到叶轻迟的回应。最后,气急的那人绕到下游那边往前一迈,赤脚踩进了溪流里。
叶轻迟连忙收了竹筒,直起了身。
她受了惊,却很快收拾好了神色,见对方是位白发苍苍长胡飘飘的老者,便微微颔了颔首,“老人家怎么丢了鞋子,这山间石子很多,您还是小心点别扎了脚。若是老人家不嫌弃,便先去我那里坐坐吧。”
说着,她背着装有草药的箩筐,领着那老者去了自己的住处。
是间简陋的屋子,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曝晒的都是些草药。
叶轻迟摘下箩筐把新采的草药晒上,然后走进屋里端了一个盛了水的木桶出来,并拎着做的一双布鞋走了出来,“这是我早些年手生做的鞋子,尺寸大了些,想来恰好合了您的脚。”
老人家一伸脚,又冷的缩了回来。想来他赤脚行遍大江南北,不怕疼,却没想到怕凉。他抬手一拂,那水便由凉变热了。
叶轻迟去屋里,拿出出门前烧的热水试了试水温,还热着。便取了出来要为老人家洗脚,却见老人家已经把脚伸了进去,那水盆还冒着热气。
第32章 连理枝其五
“神仙?”叶轻迟瞠目结舌。
就算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叶轻迟也从未见过徒手变热水的。
那神仙一边摸着胡须,一边笑道,“错啦,是师父。”
叶轻迟拜了个不是十分靠谱的师父。
证据有三。
其一,她问师父名姓,家在何处,师承何人?
师父答曰,真名有一,马甲无数。家在云天之外,无师自通。
其二,她问师父为何要收她为徒?
师父晒着太阳,躺在躺椅上跟着那椅子摇摇晃晃,手中的蒲扇还时不时扇几下风,“心性甚佳,进退有礼,你我二人,甚是有缘。”
叶轻迟心道,那是你没看见我小时候。
其三,她问师父可通医术?
师父只是塞给她一碗黑乎乎的药粥。
事实证明,除了那碗药粥让叶轻迟恢复了听觉以外,其他的都甚是不靠谱。换种别的称呼,即是“三无师父”。
服下那药粥一月后,叶轻迟终于康复。
因这效果甚佳,叶轻迟终于下定决心要拜师父了。
师父拦住她要拜下去的动作,道,“入我门下,须知三不。”
叶轻迟,“何为三不?”
“不许跟外人揭师父马甲。”
“……”
“不许违背道德良知,做出有违初心之事。”
叶轻迟心道,这是自然。
“第三不嘛,我还没想好,不是定规。是看徒弟表现为徒弟量身定制的,比如我那大弟子总爱闯祸,且怕洒扫庭除之类,我便罚他守山门,因为山门初春有柳絮,夏日有积水,秋天有落叶,冬时有寒雪。”
叶轻迟忍不住问道,“师父既是修行之人,所住之处怎会有柳絮漫天飞?”
“奥,我那是怕他闲着,故意沿着山路栽了一排,如今算来,几乎种了一山。”
“……”叶轻迟无语凝噎半晌,“那积水?”
“我故意挖的坑,大小不一,深浅不一,够那家伙忙的。”
“……”
“还有我那二弟子,他,他竟然公然违背——算了,不说他了,一提他我就想起另一个捣乱的家伙。还是提一提我们家老三。我收的徒弟里,也就你三师哥让我省心些。不过他总是不爱说话,你猜猜我怎么应对的?”
叶轻迟不敢乱猜,只好道,“弟子不知,还望师父告知。”
那人背着双手,还颇有几分洋洋得意,“嗐,其实也没啥。他不是不愿意说话吗,我每次上课的时候都点他的名起来背书,然后再用录音石录下来。若是我跟他说话他不理我,我就点开录音石放他背书的声音。”
“然后?”
“然后他就铁青着脸把我的录音石给毁了。”
“……”叶轻迟心道,师父您老人家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啊。
“后来,我又想了另一个办法。他不是不愿意说话吗,我就让他读书给我听。”
“然后?”
“我就睡着了。”
“……”
天,这是什么师父。
虽然脾气有些古怪,但所幸这师父医术超群。叶轻迟学有所成,终于成就了妙手回春的医术。
终于要告别这长达六年的游历。
临行前,师父交给她一本书,道,“你通药理,针灸之术却差些。针灸之术落针的力道亦是治病的关键之一,你因多年亲尝草药,身子骨弱,下针力道不足,若是将此一并传授给你,恐怕会误人病情。这样吧,日后你若是遇见自己属意且又适合学习此术的人,便收了做徒弟,将这针灸之术传给他吧。”
二十岁的叶轻迟归来了。
未曾想那人已经从不肯说话冷冰冰的小哑巴,变成了如今这般儒雅的君子。
解了沈漫的哑疾,未承想,沈漫哑了二十多年,开口第一句竟是,“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
叶轻迟一愣,“什么?”
沈漫轻轻握住她的手,满目温柔,“没什么。只是读书时偶然瞧见了这么一句,初时只觉惊艳,后来未觉却已沦陷。”
叶轻迟觉得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有些发烫,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是谁挖出了尘封多年的心事?是谁的心事因沉酿已久的情深惹得风醉?
是他们两个人。
沈漫继续道,“轻迟……这句有你的名字。”
咚,一颗石子敲落她心湖,涟漪层层叠叠,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却早已忘己。
乱,兵荒马乱。
沈漫的声音再次响起,“因为有你的名字,我念了好久,念了十四年。”
叶轻迟惊讶,“十四年?你从初见之时——”
话音戛然而止。
沈漫含笑道,“是啊,初见便是惊鸿一瞥,余生更是魂牵梦绕。只是那时我自卑罢了,你是骄阳,而我连颗碎星都谈不上。每次看你因淘气受罚,我都要心疼好久。恨不能以身相替,却还好忍住了。”
不,没有忍住。
辞旧迎新,凛冬将散之时,众人皆在赏烟花之海,却独独只有他一个人,躲在无人的角落,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所以,她出事,他是第一个发现。
所以,她出事,那“忍”了四年的情愫却还是挣破了牢笼逃了出来,只是悄悄浮出水面。
所以,她突然失聪的苦痛,他深有体会,更是感同身受。愿意陪她读书话百家,惟愿细水长流。
忽然,叶轻迟低声道,“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沈漫,我们成亲吧。”
雨打凤尾,龙啸吟吟。
“轻迟,这话该由男子来说的。”
朦胧细雨中,细碎的谈话声终于渐隐。
沈漫是在成婚后不过几月便入了军营。
自此,“一年漏将尽,万里人未归”是家常便饭。
每次要出兵之时,叶轻迟总是愁眉不展。
当时沈漫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沈曦正在屋中熟睡,这次,沈漫又要出征了。
叶轻迟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话。
沈漫努力活跃气氛,“夫人啊,我看别的同僚出征都有妻儿相送的,你去不去?”
“不去。”叶轻迟侍弄着草药。
沈漫又道,“真的不去?”
叶轻迟转身进了屋,“夫君快走吧,若是迟了误了时辰便不好了。”
屋门合上,屋外终于传来一队人马离去之音。
一滴泪无声滑落。
我怎会不愿去……只是,只是……
我若是去了,便狠不下第二次心来让你走了。
沈漫这一生遇到的战争无数。让他印象深刻的无外乎两战。
其一,与凤鸢国国师掌权之时的对弈。那一战里,他结识了一位武艺高强的普通将士。
他唤作云楚。彼时不知,见他每每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何等的英勇无双。他有爱才惜才之心,便想要提拔他,云楚却摇头制止了。
后来,通过轻迟收的小徒弟楚问得知,所谓的云楚便是那曾经赫赫有名的楚河后代,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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