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汤勺“铛”地一声甩在了锅里。芸儿站起身来,转身走了。李东渊三两口喝完了碗里的烫,烫得面红耳赤地,追了上去。
丛音将汤勺拿过来,又给自己续了一碗,朝湛明眨了眨眼睛:“谁说就他自己的?不是还有一个人嘛。”
***
渺儿坐在地上,左手抓了一把沙,右手抓了一把土,小胖手高兴地在空中舞啊舞,对着碧波粼粼的湖面,高兴的吐起了泡泡。
商别云蹲下,拽过程骄衣袍的下摆来,给他擦了擦嘴:“你爹是金鱼,你是小金鱼不成?好好地吐起泡泡来。”
程骄有些好笑,将渺儿抱起来,从怀中掏出软帕来,将他手中的沙土扣掉了,擦着灰:“怎么用我衣服擦?衣服的料子多硬。”
“哪那么娇贵了。我们的皮礁石都蹭不烂。”跟着站起身来,看向了湖面:“都说了,让你带着他在客栈里等着就行了。”
“玉湖镇又不大,短短一天里,死了一个帮厨,失踪了一对男女。我们这样奇怪的外来人,先生觉得官府找上门来要多久?”程骄走上前来,与商别云并肩站着:“虽然倒不怕官府能查到什么,可要是被缠上,总归还是麻烦。况且,与棠影一起的,还有几个黑衣人,正在暗处。我觉得,我们还是时时待在一起比较好,不要再分开了。”
道理商别云都懂,程骄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当下的最优解,不过……
他看着眼前的湖面,提了一口气,回头对着程骄:“我需要下湖。”
程骄抱着渺儿,露出一个“你接着说,我在听”的表情。
“我需要下湖,至于做什么,你现在没必要知道,也不必问。我如今闭气一次,能撑一炷香的时间,不过需要反复多次下水,衣服沾了水会很重,所以不能穿,需要脱,需要脱是因为要下水……”
“先生。”程骄打断了他:“先生如今不是不能在水中自由呼吸吗?”
“像人族一样闭气不就行了。”商别云有些烦躁:“身体毕竟还有些本能在,怎么都要比人族游得强。”
“为什么下水,先生不让我问,那下去之后究竟要做些什么呢?这个能说吗?”
商别云沉默了一会儿,程骄耐心地等着。
“探脉。”
“探脉?”程骄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懂这个词的意思。
“山河往复,东流到海。除了河流意外,陆上还有一些水域,是通着泉脉的。哦,我们说的泉脉,是指陆上水域与海相连的通道。”
程骄沉吟了一会儿:“比如青州,和心宅子里,镜池里的水洞?丛音时常钻出去去海里玩的那个?”
商别云一边点头,一边解着衣襟:“没错。不过镜池方圆太小,那条小小的泉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们要找的,是类似玉湖这种地方的主脉。”
“玉湖这样大的水域,要怎么找?”
商别云嗤笑一声:“要是连混在淡水中的海水的味道都认不出来,也别说自己是鲛人了。”
程骄盯着商别云解着衣扣的手,嘴上问着:“找到之后呢?要做什么?”
“找到就找到了,不做什么,记下来就是了。你也不必问,看好渺儿吧。我在水下的时间最长不过一炷香,如果在这个期间,有追兵过来的话,你不要恋战,以躲为主,等我上来。”商别云解了外袍,扔给了程骄。
程骄接住袍子,笑了一下,原样扔了回去。
商别云兜头接住自己刚扔出去的袍子,有些发蒙。这小子胆子还真是越发大了,让他拿个衣服而已,竟敢扔回来。看来不收拾一顿是不行了。
程骄走上前来,将渺儿递在了商别云怀里,一只手扶着商别云的肩膀,另一只手,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腰带落地,袍子散开,露出了少年人精壮的胸膛。程骄将袍子脱下来,折了两折,塞在了商别云怀里。
“还有一条裤子,我照顾先生,去岸边脱。先生记得帮我捡回来,别叫湖水冲走了,让我没裤子穿。”他俯身,轻笑着在商别云耳边说了一句,与他错身,朝湖面走去。
商别云愣着,回过头来,声音追着程骄的背影:“你,你不是不会水?啊不对,你甚至是怕水来着!”
迎着阳光,程骄伸展着手臂。年轻的身体沐浴在淡淡金色的光里,是那样地富有生命力。他走到岸边,弯腰褪下衣服,回头笑了一下:“小时候怕过,不代表现在也怕。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商别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回避目光,可实在忍不住好奇,便瞥了一眼。
程骄并没有长出长尾。
商别云的眼神向上扫去,不慎却对上了程骄戏谑的眼。
程骄咧嘴笑了一下,伸展开手臂,肋间的皮肤现出极细的裂痕来,平整的肋腮漂亮地展开,呼吸了一下,他走到水深没腰的地方,像一尾鱼一样,扎进了水里。水面上轻飘飘浮上来几个气泡,便再没了动静。
渺儿拍着手,指着湖面,特别高兴的样子:“金!金!鱼!”
商别云捂住了他的小嘴:“不是,是鲛人。”
第75章
跟海水比起来,玉湖的水,明显要更凉一些。
程骄闭着眼睛,纤长的身体在浅碧的湖水中悬停着,适应着水温。有一条红尾巴的小鱼游过来,绕着他游了一圈,轻轻地啄了啄他的手指。
程骄的肋腮微微开阖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小鱼被吓了一跳,立刻游开了。程骄笑了一下,手脚摆动,向更深的水底游去。
虽然商别云那样说了,可想要在这样广袤的水域中,寻找可能与海水相通的痕迹,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恐怕要摸着湖底,一寸寸排查过去。
商别云失了肋腮,在水底最多只能待一炷香的时间,像这样摸查,想在短短数日之内完事,怕是早就做好了不眠不休的准备。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程骄在心中腹诽着,一只手触到了湖底的沉泥。
程骄抬起自己的手来,看了一眼。手上的泥粘腻腥滑,生着青藓,不知是多少年的秽物尸骨累积而成的。程骄想着商别云昨天憋着气,贴着这些淤泥翻检找寻的样子,愣了一会儿。
怪不得他昨天一醒来,忍着病也要洗澡。而自己却以为……
程骄摇了摇头,将脑袋中乱糟糟的想法甩空了。不论怎么说,自己将这活儿仔仔细细地替先生办了,才是最要紧。
他放平了身子,伏在湖底,细细密密地探查起来。
玉湖占地虽广,可好在,并不是太深。湖面的阳光被湖水滤过之后,还剩下少许,均匀地铺在湖底。虽仍十分昏暗,可配上程骄双眼视物的能力,倒勉强能看得清些轮廓。
不过此时此刻,程骄正把大半注意力集中在嗅觉上。先生说,淡水中掺杂的海水的味道,对鲛人来说是显而易见的。程骄虽没有比对这个味道,可只要相信先生便是了。他沿着湖底,一寸寸游去,搜寻着那可能虽是会出现的、海水独有的咸腥味道。
在水下的时候,很容易失去对时间的把控。不知道找了多久,程骄还一无所获,只是肋腮间,呼吸开始有些发涩。
鲛人对于淡水,其实也不是能完全适应的。与在海水中可以自由呼吸不同,淡水的水质似乎很容易会让肋腮疲劳,在淡水中待过一定时间之后,呼吸会变成一件有些费力的事情,胸口也会有些发闷。
程骄胸膛起伏,深深呼吸了一口。目前自己是绕着湖边,向内巡游了两圈,还剩下湖中心最深的内圈还没有探查到。如果要去探查的话,需要花费的时间,应该差不多跟刚才一样。
程骄捶了捶胸口,吐出一口闷气,只犹豫了短短一瞬,便做好了决定。
一次性都探完吧,省得他把这件事挂在心上了。
程骄摆动双腿,游进了湖中心最深处,那团沉沉如墨色一般的湖水里。
***
“咚”的一声,一块扁扁的小石子,在水面上连跳四下,溅起四点一线的水花,距离也格外地远,几乎到了湖心的位置,才沉进了水里。
“哈,四星连珠!跟你说了吧,我很厉害!”商别云拍了拍手,扭过头来对着唯一的观众得意洋洋地炫耀:“我教给你,这打水漂,重点不是在石头如何或者力道如何。你得理解水。知道什么样的水、多深的水,能担多大的力,这讲究的是一个巧劲儿。说到水,那没人能比你叔我更懂了,那……”
唯一的观众根本就没看见他的精彩表现,低头自顾自忙活着,抓起一块小石头,兴致勃勃地往嘴里塞。
商别云赶紧跑了两步,将那块小石子打掉,把渺儿抱了起来,掐着他的脸往嘴里看:“没吃下去吧?完。你可先别学说话。等把你还给你娘的时候,你要是敢告诉她,跟着我的时候吃过石头,我,我就……”
渺儿呆呆地看着到嘴的石头飞了,撇起了嘴角,这就要哭。
商别云眼疾手快,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捻出一块金丝糖来,塞在了渺儿嘴里。
渺儿哭势一收,喜滋滋咋起糖来。
“饿了是吧。”商别云拍着渺儿的背:“饿了怪下水的那个,谁让他一个猛子扎这么深的,还不上来。好渺儿,乖,再等等,回去给你炖肉羹。”
渺儿全不在乎。等着有糖吃,多等点也无所谓。
商别云抬起头来,看了看日头。
程骄这小子,下去已经快三个时辰了。商别云倒不担心他的安慰,就觉得这小子是不是为了显摆自己有肋腮,故意炫耀呢?
说起来也是,这小子自从回来,像变了个人一样,胆子大得很。小时候多怕自己啊,温良恭俭让,低眉顺眼,从来不忤逆自己。虽说那时候也是装得吧,不过起码明面上挺叫人舒心的。再看看现在!啧啧啧,敢动不动欺压到自己头上来了!自己还是脾气太好了,总要找机会,狠狠削他一顿,让他知道这句先生不是白叫的!
想到这儿,他把程骄的袍子拽过来,铺在地上,给渺儿铺了个垫子,把他放了上去:“舒服吧,是不是比坐在地上强?没关系,你随意一些,尿在上面也没关系。”
渺儿扭了扭,对这个坐垫十分满意,一头躺倒,专心吃糖。
在等半个时辰,再不上来,自己就带着渺儿去镇上酒楼,吃饱喝足再回来,让他光溜溜泡在湖里等着吧!
打定主意之后,怎么想怎么爽。商别云看着吃糖吃得满脸口水的渺儿,眯着眼笑了起来。
“没想到,还真让我中头彩了。”
一个极喑哑难听的声音,带着笑意,从四面八方树丛的阴影中传来。
商别云身手如同电掣一般,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伏下身子,用程骄的衣服将渺儿裹起,护在怀中,似乎连方向都不辨,身影匆匆地,消失在了一处茂密的林中。
***
湖水的深处,温度越来越低了,只不过还远远没到程骄不能承受的程度。他的手臂强有力地分开面前的水流,在身后留下一道急速的水痕。可不知道为什么,越往深处游,他越觉得有些别扭。说不上哪里不对,可就是感觉有些奇怪。
他一贯比较相信自己的直觉,感觉到奇怪,便慢慢停了下来,悬停在水中。
眼前的湖水十分沉静,水波温柔地包裹着他的身体,看不出任何异样。
突然,指尖蹭到了什么东西,像是被那条小鱼啄到的触感一样。程骄反应很快,将那东西反手捞住了,拿到眼前。却不是小鱼,而是一块扁扁的小石头。
程骄皱起了眉,将小石头放在手心拨弄了一下,便随手抛开了。可片刻之后,他却突然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方才游过的水域,十分热闹。小鱼小虾并不少见,还有几条大家伙。虽都本能似地躲着他,可不至于见不到踪迹。
而越接近湖的中心,就越寂静。不仅小鱼小虾不见了踪迹,就连湖底淤泥上长着的水藻青葕也没了影子,整片水域空荡荡地,仿若死地。
这起码说明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接近湖中心的位置,是影响生存的环境。
程骄眼神一定,朝着湖中心,缓缓游了过去。
***
湖面上一片寂静。有水鹭停在湖边,啄了啄地上的一条腰带,见不是能吃的东西,就抛了开来,扭头梳理起自己的羽毛来。
“先生!”平静的湖面上突然钻出来一只脑袋,兴奋地大喊着。水鹭惊飞,留下了一两根羽毛。
岸上却没有传来声音。
程骄从不见天日的湖底上来,被日头晃了一下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自己在水下的时间,也有些吓到了。
“竟然在下面呆了这么久?完了,先生肯定等急了。”程骄摆动双臂,飞快向岸边游了过来。
“先生?”他站了起来,朝岸边走去。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他又轻声喊了一声。
“先生不答话,我就当先生不在喽。直接这样上来,先生别吓到。”他抱着一点小坏的心思,笑着说了一句。
到了岸边,见自己的裤子还扔在那里。商别云果然没帮他捡。程骄摇头笑着,套上了裤子:“不在?难道是等得不耐烦,先走了?”
“也是,等了这么久,渺儿该饿坏了,应该是带渺儿去吃东西了吧。”程骄捡起了自己的腰带,在四周环顾了一圈:“可是……难不成连我的衣服,也一起带走了?”
“这么一想,确实是先生能做出来的事。”他摇头笑笑,往前方又走了几步。
神色却突然一凛,像突然变了一个人,眉目之间隐隐透出血气来。
他向前奔了几步,冲进了林子中。
并没有跑出多远,便停下了步子。
一客榕树的树干上,泼着等人高的血迹。
程骄走上前去,榕树暴露在地面的树根上,也残留着一些血迹,血迹之中,静静躺着一条焰色的布条,是自己衣袍的料子。
程骄伸手触去,那血,还是热的。
鲛人血。
第76章
程骄闭上了眼睛。
树林的轮廓重新用一种奇异的方式在他的眼前展开。风有痕迹,叶有痕迹,脚下的泥土里有虫蛳在翻动,几里之外的草丛里跃出一只獐子。
49/55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