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房离玉湖并不远,甚至透过门帘,就能看到湖面。因此小小的房中,湿气很重,本来就就是看船的人临时趁夜歇脚的地方,不能常住。
不过在场的几人,却没有把这湿气当回事的,反而觉得呼吸之间,还挺舒服。
商别云将床上的布单拽了拽,坐下了。剩下的人或坐,或站,或倚在门边,都定了下来,静静地等着商别云开口。
“怕魏澜有什么截取声讯的手段,我在传给丛音的声讯上,并没有具体地说明什么。目前玉湖镇并不能算得上安全,有可能还有魏澜的人正藏在暗处。”商别云看了程骄一眼,接着说道:“不过,之所以冒险将你们都叫过来,是因为……”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找到‘入口’了。”
坐着的丛音“噌”地站了起来,湛明瞪大了眼睛,李东渊与芸儿惊异间对视了一眼,就连倚在门边神色厌倦的洄娘,都将头转了过来。
“就在玉湖下面。”商别云眼神透过门帘,望向不远处,静静的玉湖。
剩下的人的目光,随着他,一同看了过去。
只有程骄,他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商别云的侧脸,眼神中,闪动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
湛明最先回过神来。他神色归于了平静,双手合起十来:“阿弥陀佛,三年了,也该是时候,有个结果了。”
丛音转过头来笑:“好家伙,湛明大师这几天好不容易把这句阿弥陀佛放下,谁承想,一见爷,又捡起来了。”
芸儿转过头,将脸埋在了李东渊怀里。李东渊丝毫没有顾忌其他人,低下头,轻轻地在芸儿的鬓角印上了一吻。
“我要下去,亲眼看一眼。”洄娘冷邦邦地,砸下一句话。
丛音开口想说什么,被洄娘堵了回去:“怎么,他能下,我就不能下吗?我肋腮没有封死,好歹比他还强些呢。”
丛音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洄娘三两下解开外袍的口子,外袍滑在了地上。她一边解着剩下的衣裳,一边跑了出去。
商别云给了丛音一个眼神,丛音点头示意,默默跟了上去。
剩下的几人,一时无话,草房之中,被寂静填了一会儿。
“对了,”商别云先开的口,转向了湛明:“你之前说过的,指挥你的那个黑影,声音很嘶哑的那个?好像在魏澜手底下,是个头目。”
“嗯,怎么了?”再听到黑影这个名字,湛明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
“应该是他。我卸了他一条胳膊,就在那边树林里,他流了很多血,应该挺疼的。不过,却叫他跑了。”
“嗯。”湛明点了点头:“知道了。”
草房中,又重新陷入了寂静。
***
这么多人,是没办法挤在那个小小的草房中睡觉的。
不过好在,今夜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睡觉。
丛音护着洄娘下了水,洄娘上来之后,阴沉着脸,自己去了湖边一个小小的山坡上坐着,不许任何人跟着;李东渊一家三口倚坐在一棵大树下面,李东渊揽着芸儿,芸儿抱着渺儿,三个人对着月亮指指点点,轻声笑着,说着什么;湛明一个人去了远处的林子里;丛音在地上找了几块小石头,坐在湖边,对着湖面,打起了水漂。
商别云有些头痛,躺在草屋的竹床上,说要闭目养神一会儿。程骄守着他坐了一会儿,见商别云的睫毛,正轻轻地颤动着。
他低头笑了一下,站起身,撩开门帘,低头走了出去,四处看了一下,朝湖边的丛音走去。
“咚”,丛音的石子才蹦了两下,就沉进了水里。
“咚”,“咚”,“咚”,突然有个石子,在水面上连点好几下,打出好几个漂亮的水花,才远远地,沉进水里。
丛音没有回头:“看来爷教过你窍门了。”
“没有。”程骄走上前来,坐在了她身边:“他怕我打水漂的技术超过他,不肯教。”
丛音笑了笑:“看来他是知道我笨,所以压根儿不防备我。明明教过我,我还是扔不好。想学吗?我把他教我的告诉你?”
程骄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反正我就算学会了,当着他的面,也得装不会,这样才能哄他开心。”
“也是。”丛音摩挲着手中的石子:“别看他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幼稚得很,只要顺着鳞捋,一点小事就能哄得他开心。”
“不过,”她扭头看向程骄:“我们这么多人,这么些年,都没能哄得他开心地闹一闹,发一发脾气。”
“谢谢你啊,程骄。”她的眼神在月光下泛着好看的光:“不过,到此为止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早上放吧。我是夜行生物,小朋友、小天使,还有花花草草,不要学我。早点睡,明天看。
第78章
程骄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捻在指尖玩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把什么到此为止?”
丛音愣了一下。
“我问,你想让我停止什么?停止打水漂?停止逗先生开心?停止跟你们混在一起?还是……停止爱先生?”他将头转向了丛音,平静地陈述着问句。
丛音反倒将头转了回去,不再看他。她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地上的小草,过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传出来:“我们这些人里,又有谁不爱他呢。”
程骄向后仰躺下去。地上未成茬的小草有些扎人,蹭着他的脸颊,有些痒。他将双手放在胸前,看向了夜空,叹气一般:“是啊……就连魏澜也是爱他,不是吗。”
他被许多人爱着。
真是……讨厌。
一道衣角从眼前扫过。程骄转了转头,是湛明,恰好从二人的身后路过。他像是没有看到丛音与程骄,并没有见礼或者停留。也没有保持着那个合十行礼的动作,十分疲惫一样,垂着双手,像草屋走去了。僧袍的袖子擦过地上的矮草,扫过程骄的鼻端,他闻到的,是一股陈旧的、鲛人血的味道。
洄娘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土,对着月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山坡上走了下来。
李东渊在睡熟了的妻子与儿子额头上,各自印下一吻,小心地将手臂绕过芸儿的膝弯,将她环抱起来。
丛音站起身来,仍掉了手中握着的几枚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
程骄反身坐了起来:“做什么?”
几个人从各自的方向,朝草屋走去。
丛音没有回头,随手往天上一指:“看月亮,今天是十五。”
“有大潮。”
***
大殿之上,是一片死寂的漆黑。
殿中梁柱煌煌,穹顶高远,两排鎏金烛排静静地立着,烛排线端干净雪白,像是从来都没被点燃过。
在大殿的正中,最高高在上的地方,摆着一张冰冷的铁座。铁座的正上方,穹顶之上开了四四方方一道天井,蓝色的月光被框在这个四方的框子里,倾泻下来,笼罩着整个铁座,是整个大殿之中,唯一的光源。
一个人影正坐在上面,两腿分立,两只手肘分别搁在两膝上,弓着身子弯下腰去,头垂得特别低,脖颈像是被折断了一般,完全没有使力,一头青丝,从脸颊两侧静静地垂下来。
殿中突然漏进一丝光亮,转瞬即逝,是殿门被打开又马上关上了。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停下了。
铁座上的人影,一动不动。
“哥?”来人的声音,有些怯怯的。
魏澜从铁座上,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淡淡地:“怎么了?”
姚轲挠了挠头。他父母早忘,从记事的时候起,哥哥就一直是姚家的话事人。无藏楼事重而忙,哥哥又不爱言辞,因而从小时候起,他跟自己的哥哥,就不是特别亲近,倒是怕更多些。
可近几年来,哥哥却又阴翳了许多。
姚轲清了清嗓子:“呃,没什么,只不过偶然听见福伯提了一回,哥哥有三四日没有用饭了?”
铁座之上,冷清清地,没什么声音。
“倒不是因为别的……生意虽然要紧,可也没有哥哥自己的身体重要。”姚轲大着胆子,往铁座之上看了一眼:“可是生意上遇到什么事情了?难道咱们无藏楼,到了这般地步,也会经受让哥哥都忧心的风浪不成?我本来想问福伯,可他怎么也不肯说,不知道……”
“轲儿。”哥哥的脸映在顶泻的月光之下,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他打断了姚轲的絮念:“没什么事,不用担心。饭,我会吃,你自去忙吧。”
“青州都一年多没出人命案子了,我都闲出花儿来了,哪有什么要忙的。原先季大哥在的时候还有临县的府衙过来借人手,现如今……”
铁座上没有声音,姚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闭上了嘴:“那哥哥休息吧,我走了,我会吩咐他们上些清淡的饭食来的,哥哥记得,一定要吃。”
脚步声又响起,声音久久回荡在天穹一般的大殿上方。大门在姚轲面前开了一条小缝,姚轲迈步出门,一只脚踏了出去,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哥哥保持着跟自己说话时,那个挺直了上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与身下的铁座,熔在一起一样。
姚轲回过头来,那一步踏完,迈了出去。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光线从门缝内撤回,兄弟二人,被一点点隔开在两个世界里,可如果一眼望去,两张相似的脸上,连表情,都一模一样。
姚轲走后不久,一个面白无须,笑呵呵富家翁样子的老人,从穹柱之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魏澜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揉着眉心:“盯着他点,虽然他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可也别出什么岔子。”
福伯躬身称是
“哑狼的供词,是你亲自审的?”
福伯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垂首恭谨道:“是。除了用朝阳引着以外,还用了些特殊的手段,全程由我亲自盯着,能挖的,都挖出来了。”
“人还活着?”
“还活着。不过,商别云用褫夺封了他的血,他的断臂一直在失血,拷问中的伤也不能愈合,现下……甚至已经有些不清楚了。”
“无所谓。”魏澜随意挥了挥手:“断了一臂,已经废了,不必再吊着他的命了。他被封了血,就足以证明他真的撞上了商别云。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福伯躬身领命:“只是他也没搞清楚,为什么程骄会跟商别云扯上关系。”
“不重要。程骄那种东西,随手碾死就是了。好不容易抓到了商别云的踪迹,不要在其他人身上浪费时间。”
福伯赶紧称是。片刻之后,他语气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着用词:“另外,公子,据哑狼所说,棠影姑娘……应该已经死了。”
魏澜皱起了眉毛,看向福伯。福伯感受到背上那道芒刺一般的视线,将身子垂得更低了。
“棠影是哪个?”铁座上的人这样问着。
“哦,”福伯的语气轻松,“是与哑狼一队的,此次派出去的人,据哑狼所说,好像被商别云的人解决掉了。”
魏澜的身子向前倾了一下:“说清楚,是被商别云解决掉的,还是被商别云的人解决掉的?”
“不知。哑狼说她不听劝阻,脱队行动,去追程骄,结果再没了音讯。照这么看开,应当是被程骄杀了。”
魏澜将后背重重地向后靠去。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与疑虑,萦绕在他的心头,让他的眉心隐隐作痛。
“无所谓了。三年来,这是第一次摸到商别云的衣角。准备一下吧,今夜出发,玉湖。”
福伯惊愕之间,险些抬起头来,他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公子,无藏楼跟儒岛,不可都无人主持。且商别云已经撞上了我们的人,他带着鱼苗,绝对不会留在玉湖坐以待毙的,就算公子要亲去……”
“阿福。”魏澜的声音,阴翳翳地,贴着福伯的耳边响起。
福伯醒过神来,“扑通”一下跪下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额角崩裂,血瞬间涌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我觉得他还在玉湖,没有走。”
声音幽幽着,传远了。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福伯的冷汗才“唰”地一下,从通身上下渗了出来。他松了力气,歪坐下来。
大殿内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只有福伯心跳的声音,被无限地放大着。
***
芸儿慢慢醒了过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睡得这样好过了。她脸上带着睡足之后畅意的笑,伸手向身侧揽去。
却摸了个空。
她骤然睁开眼睛。
身侧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
她猛地坐起身来,环顾着四周。草屋中简陋的四壁、屋顶与昨夜并无太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间屋子变得空荡荡的,除了芸儿,一个人都没有。
她翻身下床,腿软着,一下跪在了床边,膝盖生疼,可她却顾不上管,眼中只有那道薄薄的门帘,她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一把将那道门帘掀开了。
腥甜的湖风裹挟着朝阳的初光,迎面涌来。芸儿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眼睛。
她定睛看去。
草屋孤零零地立在一处荒田之中。面前的湖水在微风之下,微微泛起波澜,在阳光的映射下,泛着鳞片一样的光。
那道风路过湖面,又轻轻地吹过岸边一指高的小草。
芸儿站在门前,缓缓跪下身来。
面前的草丛上,静静地摆着几枚玉佩。商别云的龟鹤延年、湛明的不动明王、丛音的鲤伴、洄娘的并蒂、淼淼的鸢尾。
还有一枚。
李东渊的域名为雷鸣,他的坠子上,原本刻着的是九天雷祖,可渺儿出生后,他特意找湛明帮忙,新做了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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