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的语气里难得带了一分怨怼,抱怨道:“整日里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还有一堆事要操心,不瘦才怪。”
“你让我说你些什么,”李濂发出一声鼻音,“平日里不好好关心自己的身子,非得到病了才喊疼。”
陈昭闭上双眼,带了几分不满地抱怨道:“那就别说了,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说我。”
“行行行,我不说你。”李濂做了个捂嘴的动作,果真就此紧闭双唇,不再言语。
过了许久他才又开口说道:“先说清楚,也就是你,我才在乎有没有关心自己。这要是换做别人,我才懒得管呢。”
陈昭嗯了一声,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不至于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李濂见他困意又上来了,便停下手中动作,将屋里的烛火再次熄灭,坐在帷帐外,看着陈昭又睡过去。
第12章
第二日陈昭醒来时,李濂已不见了踪影。他夜里发了汗,清晨时烧便退下去了,可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地,提不起一点精神来。
左右无事用他去办,陈昭也乐得清闲。靠在榻上时他忽然想到,之前一忙起来好几年都没生过一次病,这才刚一闲下来,就病得这样汹涌,以后可该怎么办。但再转念一想,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可谈,也就释然了。
一夜没睡的李濂倒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还是照常在武德殿同众人议政。
昨晚他堂而皇之地在天子寝宫待了一整夜的消息,今晨就长了脚似的飞出宫墙。听到传言的不是没人多想,可碍于李濂的权势,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质疑一句、说一声与礼不合。
抚恤将士、安置生民、督导冬耕……需要他处置的事不在少数,一点空闲都没有。好在京兆附近的田地没怎么受到大军行进的影响,入冬以来又下了几场瑞雪,足以保来年关中的粮食充足。京城也只乱了几天,正在慢慢恢复,之前因惧怕兵戈之祸而逃出去的百姓,见大势已定,逐渐迁了回来。
只是国内四境未平,南方和西北之地仍有叛军流寇作乱。京城西北不远处,骠骑将军沈焕正领着近二十万的军队与虎视眈眈的异族对峙,暗流涌动。
李濂把手中的军报扔到一旁,叹了口气:“军中几十万人,怎就没几个能领兵的呢?”
“古话说得好,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林子清替他把桌上的东西归整好,劝解道,“主上手下不缺将才,缺的是能敌过沈将军的统帅。主上也别心急,让军中的这些将领再历练几年,总有几个能成才的。”
自李沅在北境战死后,朝中一连折损了十几名将领,可堪统帅之才也唯有驻守宁远的骠骑将军沈焕。然而沈焕手握重兵,却一直不肯归朝。若是他倒戈相向,则少不了有一场恶战。
李濂摇头苦笑一声:“老天也得能再给我几年安生时间啊。”不只是作壁上观的沈焕,还有北方蠢蠢欲动的异族。
林子清替他倒了一杯茶,提醒他:“沈将军是时候该归朝了。大典日近,主上当早做打算。”
李濂颔首,又道:“先生也别太过忧心,毕竟还有六娘和文朗文景这层关系在,沈焕不大可能会背盟。”他的发妻是沈焕堂妹,而李文朗位居嫡长,日后必为太子,沈焕身为太子舅父,显赫尊荣相比于今日,只多不少。何况若是沈焕想要背盟,那早就该下手了,等不到现在。
林子清也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因此只提了一句,让李濂有这个心思即可。见李濂一手托着腮帮子,打了个哈欠,他便顺势问道:“主上又一夜没合眼?”
“哪能啊,”李濂下意识地挺直后背,眨了几下眼,信口答道,“只是睡得少些罢了。”
他对林子清撒了谎,不敢直言自己昨夜虽闭目歇了片刻,但始终没能入睡。而且也并不止是一天如此,自九月末六娘在他眼前自刎以来,他便很少能安稳地入睡了。最严重的一次,一连四五日没闭眼,还是温乔给他下了一副药,让他安睡大半天才算了事。
不过他到底年轻,睡得少也无甚大碍,反倒还多了许多处理事物的时间,也没太将此事放作心上。
林子清不知实情,只嘱托他:“主上身体要紧。”
李濂赶忙点头受教,并说自己日后一定当注意。
眼看着到了午饭的点,李濂顺势叫林子清一同用膳。宫人刚把菜肴摆好,便有通报说陈昭有旨意到。李濂内心再不当回事,面上也不能怠慢天子来使,连忙让人进来了。
只是内侍带来的并非圣旨,而是一个食盒。他恭恭敬敬地对李濂行了一礼,道:“陛下赐膳成王。”
待食盒打开,里面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碗清粥以及几碟看起来就让人食欲全无的小菜。
第13章
李濂对着这实在不像赐膳的赐膳挑挑眉,也不谢礼,径直将那碗粥和满桌佳肴摆放在一起,随意地就坐了下去。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内侍心惊胆战地站在一旁候着,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生怕李濂直接把火气撒到他身上。
“等等。”好不容易等李濂安安静静地用完膳,他临出门准备回去复命的时候,又被李濂叫住了。
李濂走到一旁的小桌上,扫视一遍后,伸手拿起一盒点心,对内侍道:“臣谢陛下赐膳,臣也该进献陛下的一点心意。”
内侍躬下/身子,双手接过这盘不知有没有被人动过的点心,心道他这小鬼,今天怕是要丧了命了。
内侍进了延英殿复命时,一五一十地将李濂的行径描述了一个遍。陈昭听后,不但没说怪罪李濂大不敬,反倒一挥手,让内侍前去领赏。
待人下去后,陈昭拿过点心,随手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陛下不可。”陈昭身旁的内侍严观吓得脸都白了,登时跪倒在地。平日里没验过毒的吃食,都不敢轻易让帝王看见。更别说还是武德殿里那位送来的,陛下竟直接吃了下去。
“晚了,都吃下去了。”点心的味道不错,甚至比他平日里吃到的还要好上几分。陈昭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指着严观笑道,“你胆子也忒小。”
严观不敢回话,李濂存的是什么心思,宫中谁人不知晓?这要是有个万一,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以死谢罪可都不够。
一个下午过去,陈昭没出现任何不适,严观这才稍稍将心放了下来。然而到了晚饭时分,陈昭又下令赐膳李濂,菜色与中午时别无二致。严观拦不住,只能硬着头皮传令。
但这次,陈昭没等到复命的人,倒是等到了直接闯入延英殿的李濂。陈昭坐在桌前,头也不抬地说道:“成王这是真当延英殿是自家屋子了?”
“臣不敢,”李濂低头请罪道,“臣来谢陛下赏赐,一时心急失了礼数,还请陛下恕罪。”
陈昭心想你这也能叫谢恩?看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呢。但昨晚李濂悉心照料他一整夜,若将这话直接说出来,未免显得自己太过刻薄。然而陈昭又实在没办法顺着李濂的话接下去,只得点头,任由李濂坐到自己对面。
两人相对无言地端坐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严观小声提醒陈昭道:“陛下,该摆膳了。”
还没等陈昭表态,李濂先开口说:“臣也要用膳,因此还请陛下赐臣半张桌子,省得让臣再跑一趟。”
陈昭无奈应下,又问李濂:“朕不是刚遣人赐膳成王么?怎么,成王未用?”
李濂一笑,回答道:“用是用了,只不过臣仍旧没吃饱,还得再用些东西才成。”
宫人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将菜肴上齐。陈昭胃还没养好,只能用些清淡的东西,而李濂的那边却是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陈昭心底只觉好笑,他算是知道了,李濂今日就是为了膈应自己才专门跑这一趟的。他刚想说李濂是睚眦必报的小孩心性,就见李濂对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宫人便将这些菜都撤了下去,又换上了与陈昭差不多的食物,才开始动筷子。
看着李濂这番动作,陈昭心头一热,但因着“食不言”的规矩,直到用完饭也没说一句话。餐毕,严观又端上温热的汤药,陈昭接过,面色不改地一口咽下。
李濂递给他一杯清水,说道:“你好好养病。下次要是再犯病,我才不陪你受这个罪呢,就跟刚才一样,带着饭到你面前吃。”
陈昭不以为然的“嗯”了一声,这样看起来威胁的话他听过好几次,哪一次李濂都没能狠下心真的不陪他,下次怕也是一样。
他刚准备把这话说出来,脑中突然想到些什么,问李濂:“今年还是明年?”
“什么?”李濂一愣,被他这没由来的一句话问得摸不着头脑。
陈昭没再解释,而是换了一个问题接着问:“年号定好了么?”
李濂面色微变,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说起这事来了。然而他也没打算瞒着陈昭,便点头回答:“嘉平。”他似乎有点明白陈昭上一句话说得是什么意思了。
陈昭似乎是在斟酌语句,过了许久才开口道:“那明年便是嘉平元年了?”
“明年是嘉平二年,”李濂凝视着他,眼中情绪看不分明,“迟则生变,左右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你何必非要多问这一句。”
第14章
元懿五年,十一月丙辰,周帝遣使持节兼太保刑部尚书光禄大夫梁郡公萧元礼,兼太尉司农少卿裴隐奉皇帝玺绶于高祖。
高祖辞让,百僚上表劝进,至于再三,乃从之。周帝逊于旧邸。
甲子,高祖即皇帝位于太极殿,命刑部尚书萧元礼兼太尉,告于南郊,大赦天下,改周元懿五年为成嘉平元年。官人百姓,赐爵一级。义师所行之处,给复三年。罢郡置州,改太守为刺史。
丁卯,宴百官于太极殿,赐帛有差。
沈焕接到李濂要自己归朝的信后,立刻去安排宁远驻军的一应事物。交待清楚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只带着五十名亲卫便启程入京。然而宁远距离长安路遥,纵使他一路上快马加鞭,也未能赶上李濂的登基大典。
未免被怪罪故意迁延,沈焕甫一入京,连回家歇脚都不曾,就奏请进宫面圣。
武德殿内,李濂笑眯眯地坐视沈焕行了个臣拜君的稽首大礼后,才缓缓上前一步,把沈焕扶起,十分客气地说道:“舅兄请起。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这样生分。”
“礼不可废,”沈焕执意请罪道,“臣来迟了,还请陛下降罪。”他不会真以为李濂视自己为亲眷。否则李濂为何不早些送信给自己?还不是想着让担个延期的把柄,他再施恩,好让自己能为他所用。
“舅兄能来就好,”李濂丝毫没有要问罪的意思,替沈焕开解道,“如今天寒,路上结了冰,不好跑马。舅兄不过是迟了几天,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没必要这样惶恐。”
李濂又故作亲近地拽住沈焕的衣袖,笑道:“舅兄一路上舟车劳顿,未曾停歇,不如就先回去修整一番。我设了家宴,晚间的时候再请舅兄一叙。”
沈焕看出他故意的动作,下意识地想要闪避却硬是忍住了,只顺着他的话应下。
傍晚,李濂设宴甘露殿,席上只有他与长子二人,一个作陪的文武官员都没有。
宫人的唱喏声刚响起时,沈焕还未进跨过殿门,一抬眼就看见李濂正站在殿内。见他过来,还对着身边的稚子说道:“文朗,去见过你舅父。”李文朗点头,对着沈焕行了一个子侄礼。
沈焕不动声色地回礼,心中却警铃大作。今日这筵席,身为主君的李濂反倒提前等着他,这种做法,无论是亲近还是礼贤下士,都不太能让人信服。
一场宴饮下来,李濂倒真表现得倒像是一个小辈一样。然而他愈是这样,沈焕就愈加忐忑。论起来,他与沈六娘只是堂兄妹,李文朗的那个正经嫡亲舅父就在长安入仕,但据说也只在李濂方进京时入宫见过几次,再没有听说有别的圣眷。
沈焕甚至想,李濂会不会是在此刻摆上一道鸿门宴。他只身入宫,本就是一场豪赌,纵使之前在宁远安排好了后手,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想到这,沈焕在心中一笑,他入宫之时也没发现这附近有能藏兵的地方。
红烛摇曳,殿内的舞女伶人俱都使出了十二分的气力想得君王青眼,在沈焕看来,甚是赏心悦目。若不论其他,倒算得上是一场称心的宴席了。
歌舞暂歇,沈焕奉承道:“臣在外倒是许久没见过这样精致的舞曲了。”
“大将军辛苦了。”李濂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将酒樽“啪”地一声放案上,对沈焕说,“若非大将军辛苦守边,朕与众人哪能在京中安枕?”
沈焕绷紧脑中的弦——客气了半天,李濂终于进到了正题。沈焕不敢居功,推拒道:“全赖陛下之功,臣不过是依令而行罢了。”
“不过宁远偏远之处,到底是不如京中舒适。”李濂又拿起了酒樽,在掌中转着。他唇角上翘,笑意却不达眼底,“舅兄以为呢?”
第15章
听到这里,沈焕倒是松了一口气,得知了李濂的意图便好办许多。他起身离席,走至殿内正中,双手呈上自己手中的半块虎符,冲李濂道:“宁远二十万大军,但凭圣人差遣。”
沈焕做出这样的姿态,李濂也没办法安然居于席上,遂走到沈焕身前,替他把双掌合上。沈焕见他不收兵符,一时不解。李濂又拖着沈焕的小臂,示意他直起身来,替他解惑:“舅兄掌军多年,劳苦功高。不过这旧朝的兵符——舅兄实在是不该拿到朕的眼前来。”他语气没什么波澜,但沈焕愣是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恨意。
新朝初立,凡事凡物但凡沾了“前朝”这两个字,处境便微妙起来。李濂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承续前周的正统天道,对旧朝的一切——从天子到小吏——都以礼相待。可实际上,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没准恨不得这世上再没有大周这两个字出现才好。
沈焕仿佛此时才明白过来,他虽是在几年前便与李濂订了盟契,可到底他受的是前周的封赏官爵。他正想着,又听见李濂的声音自耳边传来:“舅兄在边塞苦寒之地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是时候回京享享福了。”
5/33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