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之不敢让他扶,更不敢挣脱,只能就这样,任凭熟悉的体温将他灼伤。
二人走到了琼林阁。这是琼林苑里的一处屋子,只有三间,是给游园的人临时休憩的地方。
卢隐先让人进屋生炭火,梁焕又吩咐他去弄点醒酒的东西。
到了屋里,周身一下子暖和起来,喝多了酒的脸颊上便长出红霞。梁焕一直把陈述之扶到位子上,他想不坐都不行。
望着他颓丧的模样,梁焕露出热情的模样道:“行离,你有什么心事莫要憋着,你给我说,我或许能帮你呢。”
他说完,便忽然想到自己最后一次去雍州会馆那天,要离开时,陈述之哭了。
“不会和我有关吧……”
梁焕面上现了几分羞惭,“抱歉啊,之前编了个名字编了个身份糊弄你。但我也尽力帮你了,你的会试卷子是我取的,我也不是出于私心,你本来就该中。还有,我已经给你家的那个什么州同写信,把你的婚事搅黄了。”
他以为说完这些陈述之会原谅并感谢自己,没想到他却垂着眸子问:“您还有旁的事要说吗?”
他觉得最重要的,居然是身份么?而且除此之外,再没什么重要的。
“没了吧?”梁焕不明所以。
“那……”陈述之闭了闭眼,然后扶着椅子小心地站起身来。
梁焕一把把他按回去,白了他一眼,“又没外人,不用这样,怪别扭的。”
“那臣问一句不恭敬的话,您为何每天都要去那个房间?”
他的话音很流畅,乍听上去是冷静的,然而仔细分辨时,却会发现在微微颤抖。
梁焕没注意他的语气,只是目光上移,回忆了片刻道:“事情过去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床边的木板另一侧有人在说机密事情,我是过去听的。”
“好像又编了什么借口糊弄你,别介意啊,我可不敢直接说我去听墙角。”
这话说得十分轻松,仿佛就是随口说了一句玩笑,再随口为之道个歉,没什么大不了的。
炭火温暖了整间屋子,却暖不了身上的寒冷。
这个答案并没有让陈述之有多惊诧,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这也是其中一种。
他还想再问,他想问借口是不是仅仅用来遮掩他的目的,是不是没有一分一毫出自真心。
可他不敢问,也觉得不必问了。梁焕这轻巧的几句话,态度已经昭然若揭。再问下去,只会让自己难堪。
在梁焕眼里,陈述之经常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所以现在这样也不奇怪。他没有关注他的情绪,解释了以前的事,就换成一副轻松的口气,开始闲聊:
“好久没见你了,近来如何?我身上的伤已看不出来了,说来还是多亏你,你救了我,我定然会感谢你的。你别同我客气,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跟我说,不用不好意思,我这里许多事都是举手之劳……”
听着他说这些,陈述之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无法作出那种无关痛痒的姿态,他觉得自己现在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含着悲苦。
这时卢隐端了一碗醒酒汤进来,梁焕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给陈述之。陈述之不认为自己需要醒酒,也不想再往肚子里灌水,可面对眼前的场景,他不得不喝下那碗东西。
“对了,行离,你那个婚事,我跟人家说的是在京城另给你安排,你要不要我帮着?我可以给你找个好的,或者你自己挑,看上谁了,我去帮你说,怎么样?”
“不用了。”
陈述之听不下去了,他怕梁焕再多说几句,自己就会克制不住情绪。说不定会抱着他大哭,那就没法收场了。
于是他站起来,身子前倾,低着头,用极为平淡的话音说:“您若没有旁的事了,臣可以先告退吗?”
梁焕还以为他回去有事,便轻松地点点头,“好吧,等你到了翰林院,我再去那边找你。你回去要当心,喝这么多再摔着了,我找人扶你吧,——算了,我扶你回去好了。”
他说着就要起身拉他的手臂,陈述之局促地退了半步,慌乱道:“真的不用了……”
梁焕也发现今天他不太对劲了,可他一口一个“不用”,自己又不好非要让他怎么样。他只得坐回去,同意他离开。
转身之前,陈述之忽然大胆地抬头,恰好对上他目光,便匆匆看了一眼。
那眼波中装的该是四海八方、家国天下,而他陈述之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真的就只能抬头看看。
这一眼看过,就到此为止了。
*
出了琼林苑,身上骤然冷下来,刚才满心翻搅的情绪便被生生冻住了。
京城繁华如旧,望着路边来来去去的行人,陈述之只觉得目眩神迷。
如果说中午在宴会上看到他时还心存一丝渺茫的希望,那么刚才他那几句话就把这丝希望彻底扯碎,一口残渣都不剩。
自己小心呵护的地方,到他那里,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就可以一笔带过。他不会在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意。
所有的事都是自己给自己编织出的一场梦,与他无关。
醒酒汤开始起效,步子越走越稳当。在京城的街上信步而行,随便抬头看看,就能轻易看见裹挟着旧事的地方。
什么戏楼,什么闹市,还有远处高高的塔,触目所及,都凝结着一段段的酸楚。
不行,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每天看到这些,甚至还可能再看到他,这是在折磨自己。
反正本来也没想考中,就当从不曾中过吧。这世上有千百种活法,何必非要选世人眼中最体面的一种,何必要忍受那么多无谓的痛苦。
留在这里也帮不了那些因为苛捐杂税而饥寒交迫的人们,还不如回去渔樵耕读、陋室寒窗。
想到这里,陈述之掉转方向,没有回住处,而是去了京城的码头。
沿着河一直向西就能到达大平最西北的雍州,刚好,第二天早上有出发去雍州的船。
第13章 弃绝
陈述之正在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雍州会馆的老板娘敲开他的门,给他端来一碗青菜粥。
青菜粥……他愣愣地盯着那个碗。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满身伤痕,又淋了雨。自己怕他没力气,让会馆的伙计随便弄点给病人吃的东西,就弄了一碗青菜粥。
那时候只觉得他很可怜,同情的感情怎么之后发展成了那样?
意识到自己在想这些,他赶紧管住自己的思绪。
“陈公子,你在收拾东西?是我这儿住得不舒坦吗?”老板娘看到他放在桌上的包袱,疑惑地问。
“不是,我……”陈述之回头,若无其事地笑笑,“我要走了,离开京城。”
老板娘一惊,皱着眉问:“还没到授官的日子吧?陈公子去哪?”
“没想好去哪,就打算先离开这里。我不当官了。”
“为什么?”
陈述之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静谧的夜晚,雍州会馆整栋楼都格外安静。陈述之虽然努力地放轻,那一堆书还是砸出了不小的声音,附近几个屋子的人都听得清楚。
一位房客听见声响探出脑袋,正好遇见老板娘经过,便问她:“那是那个陈公子的房间吧?他做什么呢?”
老板娘随口回答:“他收拾家当呢,明日要离开京城了。”
那房客“哦”了一声,知道这声音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便缩回房间里去了。然而他俩都没看到,楼梯上站着的一个人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这个人名叫王潜,是雍州除了陈述之以外另一个取中的考生。他会试时成绩还不错,殿试却掉到了三甲末尾。
他看着陈述之的成绩十分眼红,再加上从前就与他有过节,所以时常对他冷嘲热讽。陈述之却并不跟他计较,还算是礼貌相待,也并不知道他对自己有多少怨恨。
待到走廊里没有人了,王潜便走到陈述之房间门口,敲了敲门问:“行离,你在吗?”
收拾东西的声音一停,陈述之轻轻打开门,把王潜让了进来。
王潜打量了一圈,发现房间里确实乱七八糟地放了好多东西,便问:“你弄这么乱,是要搬走吗?”
“是啊,”陈述之淡淡地笑着,“明天一早我就离开京城。”
王潜颇为讶异,“为什么这时候走?你要去哪里?”
“也不知能去哪,就先回家吧。”陈述之没有回答他的前一个问题,但后一个问题他说的是实话。虽然他知道王潜看不惯自己,但也不能拦着自己不让走吧。
“好不容易考中,现在走还怎么做官?”王潜还是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陈述之就知道他会这么问,雍州的这帮人里,最官迷的就属王潜了。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原本也没有很想做官,走了,不做了。”
王潜当然不可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问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
王潜花钱托了人。
他找的是远近闻名的贪官,御史大夫张鑫田。他是最高级别的御史,手中有大量人脉。市井传闻,只要给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王潜所托之事非常简单:把陈述之要走的消息报上去,让人来抓他。
他对于陈述之的仇恨十分微妙,不想看他离开京城告别朝堂,而只想看他受到惩罚,被羞辱,被剥夺功名,这才能为他带来快感。
张鑫田作为一个言官,拿到这样的事情也只能通个风报个信。新科进士提前离开京城,既然还没有授予官职,那就该管殿试的那帮人管。
于是张鑫田把王潜的话写了张条子,让人带给殿试副主考官罗煜看,还暗示他要把这人拿回来治罪。
罗煜拿到这么一件事,本打算按张鑫田说的办,可当他看到陈述之这个名字时,他迟疑了。
这个人嘛……有点来头。
当时高开延带着一帮考官在未央宫门口跪了一夜,都没改掉这个人名次。如果真的拿了这人治罪,他不保证自己不会被打死。
罗煜知道张鑫田那个见钱眼开的家伙肯定又是收谁的好处了,反正这事做不成人家也是去找他算账,跟自己没啥关系。
但这事他也不敢憋在手里,他另写了张条子,让人直接送进宫去。只说事实,没说什么治罪的话。
*
清晨,陈述之走得很早,天还没亮就拎着个包袱出了房间。
他看见老板娘正趴在柜台上睡觉,便轻轻将她拍醒,问:“可否帮我保管一下东西?”
“什么东西啊……”老板娘揉揉惺忪睡眼。
陈述之递上去一个木盒子和一摞折起来的纸,怕她没睡醒记不清,趴在她耳边说:“这是给林未央的,如果他来找我就给他。不来的话,就帮我扔了吧。”
“林未央……好,知道了。”老板娘收起东西,又趴了回去。
见她答应,陈述之再回头望了一眼这家店,推门离开。
如果自己离开了,他还或多或少有些在意的话,那告诉他也无妨。反正人都走了,知道也无所谓了,总不能把自己从雍州抓回来算账吧。
这天早上凉意透骨,一吐气,面前就起了一团雾。陈述之裹紧厚重的斗篷,借着微弱的月光踏上去往码头的路。
一步步走着,他意识到这是自己在京城走过的最后一段路了,也许一生都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与之相关的回忆也尽数抛在脑后。
至少来了一趟,在会试卷子上写过一篇忧国忧民的文章,算是尽了自己应尽的义务。至于有没有用,也没来得及问。
再有其它的,便都该忘记。
他不由自主地把打算忘记的东西又想了一遍。从初到京城的那场大雨,到琼林苑中的枯枝败叶,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想着这些,仍旧觉得肝肠寸断。泪水凝结在脸颊,被寒风吹干时隐隐作痛。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寒冷,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
京城的码头上,开往雍州的第一班船卯时就要出发。陈述之站在岸边望着茫茫江水里暗淡的月色,又回头看看尚未醒来的京城,百感交集一阵,到底还是向前迈出一步,稳稳地站在了船上。
这一步迈出去了,就和身后的一切一刀两断了。不论是人还是事,都不再相关。
他付了钱进到船舱里坐着,用斗篷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周围都是等待开船的旅人。闭目假寐一会儿,却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骚乱,几个大嗓门到处喊着,好像是在找人。
船家也没理会岸上的事,往舱里看了一眼,数数人数,道:“好了,人够了,我们这就走了。”
他说着便站到船尾去,将桩子上的绳圈取下来,然后再回去划船,缠绕在桩子上的缆绳就一圈圈地松开来,船就可以离岸了。
然而他划了半天,发现船居然一点没走,只好回到船尾去察看,才看到缆绳被岸上的一个人踩住了。
“这位小兄弟!”船家朝岸上喊道,“你让一让,踩着我的绳子了!”
岸上那人扫了他一眼,转身向后面喊道:“好像在这条船上,大家都过来!”
听到这话,船家恐慌地往船舱里看了一眼,哆哆嗦嗦地说:“咱们这里没有什么逃犯吧,可别连累了一船的人……”
外面的动静,陈述之都听到了,但他此刻心如止水,觉得左右与自己无关,不是很关心。
然而他正闭着眼睛,突然感到这条船上来了人,脚步声很重。这下他终于开始好奇,睁眼去看时,那上来的人刚好也看到了他。
那是个膀大腰圆的男子,看到他后又看看手上拿的一张纸,问他:“是姓陈吗?”
“是我,什么事?”
那人往后退了半步,做个“请”的手势,话音里没什么语气:“出来一下吧,有话说。”
陈述之皱了皱眉道:“要开船了,就在这说吧。”
那人的话音不容置疑:“您得跟我们过去一趟。”
“去哪?”
“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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