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排的陈述之听到这里顿感担忧,从后面拽了拽贾宣的衣角,低声道:“别说了。”
贾宣感觉到有人拽他,回头看了一眼陈述之,却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道:“朝堂之上,虽人人饱读圣贤文章,却仍旧唯利是图。所以唯有以利诱之……”
陈述之忙提高话音,又道了句:“别说了。”
他已经听出来,贾宣说的根本就是欧阳清的主张,当着梁焕的面说这个分明就是找死。虽然他和贾宣一点也不熟,但他也不想看着人找死。
这次贾宣听见了他的话,却完全没理他,说得越来越起劲:“所谓以利诱之,是说增加官吏的薪俸,让他们不必苛虐百姓就有足够的花费……”
“别说了。”
陈述之这一声含着担忧的话,整个屋子都听见了,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他被看得难受,只得转头去看身边那人。他这样一转头,所有人又追随他的视线,最终看到了梁焕。
梁焕的面色是有些黑,他站起来,屋里的人一齐跪在地上向他行礼。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就让大家起来,而是一步步走到贾宣旁边,居高临下地问他:“刚才那些话,都是从哪听来的?”
贾宣不知道梁焕和欧阳清的关系,不知道朝堂上的党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说的那些主张是谁提出的。他跪在地上,照实答道:“臣会试取中后,一个在户部任职的同乡就叫臣过去,给臣讲了当今朝堂上的政策,说苛民富官是大势所趋……”
听闻此言,梁焕挑了挑眉,话音凌厉:“旁人说你便信?你自己有没有想过,增加薪俸就能遏止欲望么?”
这会儿贾宣开始害怕了,哆哆嗦嗦地叩头,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梁焕说得没错,他根本不懂什么朝堂倾轧,人家说什么就信了。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臣愚钝,未能深虑。”
梁焕并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只是让大家都起来,然后单独跟贾宣说了一句:“下课之后,朕有话跟你说。”
下课后,贾宣和众人一起出门,却一走出屋子就被卢隐堵在了门口。卢隐带着他在翰林院里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一处极为不起眼的房子前。
那房子挂着个掉漆的匾额,能认出写着“素隐堂”三个字。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三间,外墙也许久没有粉刷过,多处都裂了皮。
贾宣一进屋子就看到梁焕独自坐在正堂,他跪在梁焕面前,听见他问:“想好了吗?”
“想好了……一些。”
贾宣或许冲动莽撞,但他并不傻,刚才想不出来是正常的,现在要再说不出点什么来,那就是目无君上了。
“增加税赋可以提高薪俸,但如果有人贪得无厌,即便领到了增加过的薪俸,也会继续压榨百姓。百姓又要多交税,又要面对根本不会减少的暴虐。这着实不是个好办法。”
梁焕听到这些,便拿出一张折起的纸递给贾宣,吩咐道:“你去跟这些人说,下午走前来素隐堂找朕,还有你自己也要来。偷偷说,莫让其他人听见了。”
贾宣展开那张纸,上面是几个人名。
整整一下午,贾宣都在跑来跑去,按照名单叫人。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名单上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在门口,都是今科入翰林院的庶吉士。
贾宣带着众人到了那座破烂的房子门口,许恭率先推开门走了进去。
正堂的中间摆着一个主座,两边都放了椅子,匾额上书“君子得道”四个字。乍看上去是有些威严肃穆,细分辨时却积了太多尘灰。
梁焕让大家随便坐,没人敢坐前头,结果第一排的一边是大大咧咧无所畏惧的许恭,另一边是早就知道这是在干什么的陈述之。
接着,梁焕从卢隐手里接过一摞纸,传给大家每人一张,道:“看看这个吧,看完了,说说想法。”
陈述之接过那张纸,纸上是一篇文章,题为“驳‘苛民富官’疏”。他不禁好奇,是谁敢在欧阳清如日中天的时候上这样一道疏?待到读了文章,认出熟悉的风格时,他才明白过来。
许恭看得最快,脑子也转得最快,率先道:“所言句句在理。”
贾宣道:“要是这道疏流传出去,欧阳丞相及其党羽要气死了吧!”
一直沉默的江霁也缓缓开口:“就是不知道如果废弃了‘苛民富官’,要以何治官吏才能真正还利于民。”
梁焕点点头道:“之前一直在争论以何治官吏,你们觉得,以法治如何?”
“降低赋税,同时改革监察,让官员不敢再贪,不就能做到还利于民了?可行吗?”
对于这些事,新科进士自然不会有梁焕懂得多,他们见梁焕这样说了,就只能附议。
梁焕继续道:“这篇文章并非谁上的疏,而是朕自己写的。朕查阅了各部的年报,虽不能说‘苛民富官’害国害民,但种种证据都指向它并非好的举措。”
众人纷纷低头又读了几句,虽然和他们几个的文章还差很远,但皇帝又不是专门读书考试的,已经不错了。
“朕很想把这篇文章公诸天下,当众批判欧阳清的罪行。但朕没有足够的实力与之抗衡,倘若贸然行动,恐怕整个大平的朝廷都会被他搅得天翻地覆。”
“朕一个人做不到,朕要靠你们去扭转局势。你们出身清白,与其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还不如跟着朕。”
大家算是听明白了,把他们都叫过来,是要发展一个新的势力。这个势力将欧阳清视作敌人,试图改变他的政策。
贾宣的话总算带了几分小心:“可是只靠臣等几个人,能成大事吗?”
面对质疑,梁是耐心地解释:“不是只靠你们几个人,而是由你们几个发端,带动你们的同乡、同年、未来的学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为我们做事,而你们几个就是元老。”
陈述之虽然面上还是一副淡泊模样,实际上却听得有些感动。该做的事荒废了多年,而现在总算有人要拾起来了。
“只不过,”梁焕的话音忽然变得沉静,“若你们选择走上这条路,你们要的好处,朕给得起的肯定会给,但这条路上的危险你们也得承受。朕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有时可能护不住你们……”
“不愿意的话,现在就走吧,朕不会怪罪。”
这话一说完,立即有人跪到殿前,叩首道:“臣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稚童,请陛下恕罪……”
另一个人见状也跪了过来,理由则更为直接:“臣贪生怕死,请陛下恕罪。”
梁焕扫了一眼众人,“还有吗?”
陈述之一直十分坚定。比起这本来就是他想做的事,比起他一点也不贪生怕死,更重要的理由是梁焕明确同他说了让他来,他不可能拒绝。
“好,你们走吧,今天在这听见的一切不可对旁人说起。”
那两人走出门去,屋里就剩下六个。陈述之看了看,他只认识吵吵闹闹的许恭,在课上出尽了“风头”的贾宣,还有琼林宴那天一直关心他的江霁。剩下两个名次靠后,记不住名字。
梁焕忽然起身站到堂前,还没说话,便先朝着众人长揖下去。这猝不及防的动作把六个人都吓了一跳,他们连忙一人还了一个礼。
“朕先拜谢诸位,日后大平的朝堂,生民的安乐就都仰仗诸位了。”梁焕卓然而立,朗声道。
陈述之从没听过他这般正经地说话。
以前以为他是个只会讨好卖乖的无赖,没想到当他回到自己真实的身份中时,他就是那个睥睨天下、胸怀万民的帝王,风姿气度没有半点违和。
要是早知道他如此高不可攀,中间也不会生出那许多波折了。
待众人都坐下,梁焕便说:“你们各自回去琢磨一下吧。以后每次聚会都在这儿,朕到时候让……”
他四下看了一圈,肯定不能让陈述之来,要把他藏好。
“……让贾宣叫你们过来。”
散会后,六人正往外走,忽然听见身后的一声:“陈行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居然写了完全没有感情戏的一章
其实这里本来写了三章,怕你们不爱看这种,硬生生被我删成了一章hhhh
人名不用刻意记~
第16章 发轫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可快速浏览
众人一齐转头,见到梁焕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们。陈述之只得跟其余五人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不跟你们同路了。”
那五人都不知道他们从前认识,便只当梁焕要问他话,却不太懂为何要这样称呼。
等他们走了,梁焕就把素隐堂的门关上,拉着陈述之到屋子的角落去,边走边道:“今天这一出,亏得你当初那篇文章。要不是你说,我根本想不起这事……”
陈述之才发现角落里有几级台阶,可以连通上面的夹层。他小心地往上爬,随口道:“那篇文章不过是些义愤填膺的胡言乱语,可没有您这番谋略。”
台阶尽头是一个小小的阁楼,只放了两张桌子几把椅子,墙上有一扇窗。
梁焕去他身后扶着他的肩,一直把陈述之推到位子上坐着,话音带了几分得意:“以后你就在这里等我吧,这里隐蔽,外头轻易看不见。”
陈述之一愣,他的意思是,以后还要经常和自己见面?
“到这里做什么?”他疑惑道。
“以前在雍州会馆做什么,就到这里做什么呀。咱俩交情那么好,做什么不行……”
陈述之面色渐渐变得冷如沾霜,一字一句道:“臣惶恐,恐怕不能如以前那样。”
梁焕被他的语气弄得有些慌,连忙换上一脸委屈,嗔道:“你怎么总是躲着我啊,行离,你就那么记仇?是,我之前是骗过你,但也没让你有什么损失吧,你就别跟我较真了嘛……”
陈述之听明白了,梁焕是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和他维持最初的那种关系。
这怎么可能?就算不跟他算过去的账,也不可能重新去信任他。
还是要趁早和他说清楚,划清界限。现在看来以后得时常见面,他当着那么多人叫自己的表字,都不知道如何跟旁人解释他们的关系。
他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缓缓起身,挪到他面前跪着,低下头道:“臣说几句逾礼的话。”
“你起来说。”梁焕看到他这个样子就心烦。
他没敢起来,这些话跪着说是请求,起来说就成埋怨了。
“您之前所为对臣有什么影响,您是不知道的。臣不可能跟您计较,您要做的事臣都会全力以赴,但是,求您不要再和臣谈‘交情’了……”
这话十分冷静,所有的抑扬顿挫,包括那卑微的恳求,都像是提前预备好的,难免让人觉得少了几分真情。
梁焕直勾勾地盯着地上跪着的人。他开始觉得心寒,不明白为什么即便这样努力去弥补他,他还是要揪着过去不放。
他很想问问陈述之,自己就骗了他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到底把他怎么样了,能让他一直记恨?
可仔细想想,这样问好像不太礼貌。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梁焕很少如此平淡地说话。他告诉自己,不过是个旧友而已,对方不想继续他们的关系,那告个别就可以分道扬镳,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
众人从素隐堂离开,要走出翰林院时,发现严苇杭正拎着一盒什么东西站在门口。
贾宣十分警惕,冲着他吼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不会是在听我们的秘密吧!”
许恭瞪了他一眼,不屑道:“你这嘴怎么这么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秘密?”
严苇杭上前两步,把手中的盒子塞给许恭,缓缓道:“我没听见什么秘密,我就是来给他送吃的。”
“给我送吃的?”许恭举起那盒子翻来覆去地看,“好好的送什么吃的?用这点小恩小惠就想收买我?”
严苇杭的脸红了红,低着头道:“你早上就吃了块糖,太少了,去伙房给你弄了一盒点心。”
许恭盖上盒盖,只是拿在手里。
这时几人已经往外走了,严苇杭也跟过来,却被许恭一把推开,嫌恶道:“你走,我们说悄悄话呢,你不许听。”
严苇杭十分尴尬地站在一旁,只得说了句“那你慢慢吃,我先走了”,便远远避开了这边几人。
许恭侧头看了他一眼,没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毕竟严苇杭不属于他们这个新成立的党派,还是应该躲着他点。
*
崇景四年腊月二十日,平西将军叶廷枢传来奏报,察多国举兵犯雍州边境。
二十一日,户部侍郎吕殊上疏,陈述加税理由是自“苛民富官”以来,官员薪俸和京城户数都有所增加。
二十二日,右丞相欧阳清在朝堂上驳斥吕殊所奏,言官员薪俸虽然增加,但其它例敬有所减少,京城户数虽然增加,人口数却减少;故而不准再加税赋。
梁焕认为增加税赋一事都是那摆宴只吃素的六品官在卖惨引起的,将他降职、外放了事。
大家都看出来了,欧阳清吕殊故意说一些一击即破的话,然后再自己把它击破,是在向梁焕示弱。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丞相和皇帝打架上,根本没人关心雍州的战事。察多国是大平的邻国,时不时派兵到雍州转一圈是常有的事,大家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
梁焕真的在郊外帮陈述之找了个住处,他想陪着他过去,被陈述之拒绝了。
陈述之一个人按照他说的地址,找到了一片旷野中的房子。田地画成一个个的小方块,因为是冬天,田里什么都没有长,只有成堆的秸秆作为肥料。
红砖黑瓦搭的屋子,没有什么几进几出,统共就一栋二层高的楼。
推门进去,正厅还像点样,而后面的卧房完全就是瞎摆。再上二楼,一边是一间小书房,另一边是一个可以眺望远处的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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