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总不希望臣记着当初为何送那东西吧。您若现在赏赐什么东西,臣必定妥善保存。”
被他这样一说,梁焕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思,皱着眉头思考。他说得也没错,可当时是编的原因,现在不是啊!
不行,要去找回来。
他放下筷子就走,陈述之有些错愕,在后面叫他:“您去哪儿?斗篷还在屋里……臣送送您?”
“不用了。你方才一直在看我吃,自己也吃一些吧。”梁焕回去拿了斗篷披上,大步出了门。
陈述之当然不是真心想送他,待他一走,立刻去关上了门。
*
正月初一是个艳阳天,热烈的日光烤化了昨夜的积雪,在城中的道路上蜿蜒成细小的水流。
快走到雍州会馆时,梁焕发现对面开了另一家旅店,名叫“雍州官办会馆”。他不禁失笑,官办会馆,那肯定是官府办的,来和雍州会馆抢生意的吧?
走进熟悉的店铺,他果然听见大堂上的客人在聊官办会馆低价抢客的事。老板娘一见他来了,便热情地招呼道:“林公子!好久没见你了,你也和陈公子一起搬走了么?——对了,差点忘了,陈公子给你留了东西。都好久了也没见你来,现在给你吧。”
“什么东西?”梁焕好奇地走到柜台边,看着她在柜台下面翻找。
很快,老板娘翻出一个盒子和一摞叠起来的纸,交到梁焕手上,“这是陈公子离开京城前留给你的,后来他又回来了,也没来拿,这东西就一直放在我这。”
梁焕便在大堂上找个地方坐下,先打开那盒子,果然是当时送的梳子。再展开那些纸……
有几张纸是诗词,还有几张是文章,其中详细描述了那段时间他们一起做过的事。什么去镇卫塔看烟花,去幻真阁听戏,或者是在街上闲逛,或者是吃饭睡觉这等小事。
他没有直接写出他的心思,但从缠绵绮丽的文字中,也能窥得一二。
梁焕越看越激动,从这张纸上写的来看,他也是有那个想法的。想想以前,他其实很多次给了自己暗示,然而自己一次也没想明白。当时都以为是逢场作戏,一直没当真,就一直给耽误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去找他把事情说清楚,不就重归于好了吗?一点也不困难。
然而这些纸的最后一张是一封书信,是陈述之打算离开京城时写给他的。即便是写这种信,他的辞藻仍然生僻而委婉,还满篇都是敬语,梁焕看了许久才大致拼凑出他的意思:
你看到了这封信,说明你或多或少对我的离开还有些关心。既然你关心,我也不介意解释给你听。
可能对你来说,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欺骗他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我无法指责你,但我受伤了,我不能继续待在这个给我带来伤痛的地方,也不想再看见你,所以我决定离开。
看到这些,梁焕不免惊讶。原来当时,他竟受伤了么?怎么一个字也没同自己说过?
想想也是,自己离开雍州会馆那天,还有在琼林苑里,他小心藏起的眼泪,可不都是自己害得么?
所以他把这东西扔在这里不带走,所以他要离开京城,所以他说要给他“留一点颜面”,所以无论自己想为他做什么他都要拒绝,用他所谓的规矩礼数挡在中间,好与自己保持距离。
他表面上不说,是因为不敢怨怪自己,不能来找自己算账。可实际上他什么都说了,他只能说到这个地步,是自己蠢笨,什么也没看出。
想到这里,梁焕难免一阵心疼,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伤了他,那就去道歉,欠他的,就好好把他捧在手心补偿他。
反正他有那份心,只要足够诚恳,就一定能打动他。
*
正月初三的夜晚,天气依旧寒冷,京城人燃放焰火的热情却丝毫不减。
无论在京城的哪个角落,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天光艳丽,看得多了反而觉得太过热闹,以至于有些拥挤。
而镇卫塔里仍旧黑漆漆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陈述之吃力地拾级而上,他不明白梁焕为何突然叫他来这个在记忆中有些褪色的地方。
他其实并不喜欢这座塔,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来说,爬七层高塔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喘着粗气上到塔顶,果然看见了那个高挑的身影,正一个人站在窗边向外望着,窗外烟花一朵朵炸开。
陈述之以为回到这个地方,故人故景能让自己心中多少泛起些波澜,可他四下看看,能分辨出上次和他一起来时待的位置,却没产生任何情绪。
于是他坦然走上前去,不带任何语气地唤了一声:“陛下。”
梁焕闻声立即转过头来,见陈述之跪在自己面前,一丝不苟地念着:“臣拜见陛下。”
这次梁焕没被他这副模样弄出气来,而是温和地上手扶他,把他拉到窗边,轻快道:“上次与你来这里,烟花还没有这么多,新年时才叫热闹。”
看向窗外,天上果然五颜六色,咫尺可摘。就是太闹腾了,陈述之觉得有些头疼。他以为梁焕只是随口提起过去,也不知他有什么事,便顺着他:“是挺美的。”
梁焕见他这样说,就开始得寸进尺:“你还记得么,上次我们一起来这里……”
“陛下叫臣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陈述之目光低垂,用淡淡的话音打断他。
第20章 大言
手上便被塞了个东西,陈述之拿起来看看,是装着那把梳子的木盒。
“这个……还是送你。”梁焕小心地说。
这东西陈述之是一点也不想看到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看重,居然还特意找了回来。
他既然送了,陈述之便只能收下,想着拿回去压箱底就好。
送完东西,梁焕忽然转过身,望着眼前埋头的人,抓住他双手,认真道:“行离,你看着我。”
陈述之只得抬眼,眼神空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过去我做过一些错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真不知道。”
这话说得谨慎而诚恳,在窗外热烈的烟花下反衬得格外寂寥。
一开始陈述之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这个,仔细一想又明白过来,他既然拿到了梳子,肯定也看了那些纸。
那时候不愿说,不想让他看,是因为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彻底放下,怕在他面前显得丢人。不过现在往事已矣,看了就看了吧,无所谓。
他刻意地一勾唇角,话音云淡风轻:“没关系,都过去了。”
梁焕听到这个回答,面上现了喜色,满怀希望道:“你不怪我,原谅我了,是吗?”
“臣从不敢怪您。”陈述之不假思索地说。他说的基本上也就是事实。
听到这里,梁焕便身子往前凑了凑,捧起他面无表情的脸。忽明忽灭的烟花下,他的容颜阴晴不定,弄得梁焕莫名一阵慌张。
上次在这里,他这样看着自己时,也是这般慌张吗?
他用了多少勇气,倾注了多少情意,才做得出那样的事?
然而这时候的梁焕并没有过多犹豫,他觉得陈述之本来就有意,而且说了不怪他,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一步该由他来迈,迈出去之后,这个人就是他的了。
一簇大红色烟花在窗前绽开,目光交会间碰撞出了绮靡的意蕴。
陈述之愣怔地看着眼前这张威仪持重的面容一点点靠近自己,然后俯下身来稍稍歪了头,猛然向前,在未被察觉前便捕获了自己的双唇。
谨慎地触碰,耐心地开启,温柔地占有,陈述之感到唇齿之间一片濡湿,口中被陌生的东西塞满。
他的每一个移动和按压都深切而柔缓,去到下一处时,好似还在贪恋上一处的滋味,好似想一次获得这口中的全部,却没有足够的从容,只能一处处细品。
透过那些动作,陈述之明显感受到了他的渴念,这种情绪不像上次那般疯狂,而是克制而隐晦地表达,也不知是不是害怕和上次一样弄疼了自己。
他一下下做得缓慢,整个过程拖了很久,久到陈述之都开始想,他到底要干什么。
叫自己来这种地方做这种事,莫非是心血来潮想回忆过去?可那些过去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回忆的?还是又要编一个谎言,从自己这里获得什么东西?
如今自己对他百依百顺,所有的拒绝都是在乞求,他如果想要什么,自己根本没有不给的余地。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搞这么一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焕终于尝遍了每一个角落,虽然意犹未尽,却觉得总这样占着人家不太好。这才是第一次,以后有的是机会。
于是他恋恋不舍地退出,随即衔接了一个动作,轻柔地把面前的人拥入怀中,一手放在他头上,顺着脊柱缓缓滑落到腰间,然后再稍稍用力将他抱紧。
“行离,既然你不怪我,那……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梁焕问得很郑重,他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一句严肃的承诺,没想到却听见陈述之迷茫地问了一句:“相信什么?”
他只得自己严肃地说:“相信我会一直对你好,不会再抛下你不管。”
陈述之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往后退了退,皱眉道:“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被他这样一说,梁焕便有些着急,两手在一起揉搓一会儿,一字一句道:“我想和从前一样。”
陈述之愈发不明白他的意思了,“臣现在住的地方,旁边没有邻居,什么也听不到。您想要什么,臣能给得起的,您直说就是了。”不用讨好,也不用拿什么东西来换。
“我想要你像从前那样对我。”梁焕的话音带着些许颤抖。
这下陈述之听懂了,听懂之后,虽然觉得不应该,但他还是对面前这人生出一股强烈的愤怒。
从前还知道编个借口来遮掩,现在已经要明目张胆地索取了么?他整天那么多人伺候还不够,非要骗取人的真心做什么?难道因为他一事无成,所以必须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能耐?
想到这里,他知道自己过分了。他又怕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真的会在梁焕面前发火,于是打算立刻离开这里。然而当他抬头,不经意间对上他渴慕的目光时,他又有些不忍心了。
一次又一次的不忍心,让他占尽了便宜。
陈述之到底还是跪在他面前,淡漠地回应:“臣对陛下尽忠竭力、一片丹心,绝无非分之想。”
梁焕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个看似无比恭敬的人,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早就知道结果,却又不死心,非要去撞墙:“怎么会……你明明在意我的!你为什么不承认……”
陈述之心头微微一颤,又故作无事发生:
“陛下是看了臣从前写的东西?”他拿出那个木盒,“既然把这些都放在那里给您看,就是说已经放下了,不在乎了。若非如此,臣现在也无法这样平静地同您说话。您吩咐什么,臣都可以尽力去做,但您这样要求,臣不是故意要违抗您,实在是无能为力。”
眼前的情形和期望形成巨大的落差,梁焕本以为今天会非常顺利,根本没想到过去的事对陈述之来说那么严重。他开始手足无措,觉得他说得十分在理,令自己无法反驳,却不愿就这样放弃。
他忽然嫌外面的烟花很吵,拉着他一起躲进了墙壁后的黑暗中。被慌乱的情绪驱使,他粗鲁地去抱他,把他死死按在怀里。
既然道理讲不通,他就使用一贯的招数,瘪着嘴跟他耍赖,还掉下两滴泪来:“你就是怪我骗过你对不对?可我这次是认真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行离,恩公……你救了我,就是要管我一辈子的,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走了,你就忍心看我难过么……”
陈述之刚才想发火的冲动还没完全下去,听了他这一通话,早就冒出了好几个反驳他的理由。可看到他那个样子,不由得又开始心软。
他也想按照最好的可能来想他,便打算说些话,给他那不知道有多少的真心去听。陈述之搜肠刮肚,忽然退后站好,埋着头道:“陛下,臣侍奉您吧。”
听到这话,梁焕先是有些错愕,明白过来之后,话音顿时冷了下来:“然后呢?”
“然后……您需要的话,多久都可以。”
“谁要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梁焕别过头去,抽着鼻子小声咕哝,“你的一切我都想要,只一样不行。”
只听烟花炸开的声音就足够了,陈述之没有再说话。他想要,自己给不了,那还是闭嘴吧。
片刻之间,梁焕想了很多事。
从他十岁来到京城以来,一直面对着太多无奈,他通常的选择就是坦然接受,从未想过试图改变。既是因为他不敢,也是因为那些改变并不诱人。什么经济民生,到了他手里就只是一堆数字,很难让他产生触动。
现在摆在他眼前的局面,若说惧怕,自然也是怕的。可如果不去改变……
只是想想都觉得肝肠寸断,失去这个人,就会像十岁那年离开晋州的家来到陌生的京城,那段日子一样痛苦。
但他不再是十岁的自己了,现在的他,已经有能力为了得到想要的而有所作为。
在这种情形下,他没有万全的把握,但他不允许自己连试都不试。
想清楚后,梁焕缓慢地开口,话音像自言自语,却十分坚定:“你不愿意是吧,好,我又不是等不起。你没这个心思,我就给你种出来。你不肯信我,我就让你无可反驳。还有什么?”
“臣不能有这种心思,这不合礼法。”陈述之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回答他这个问题。
“好,那我就让你可以全然不顾什么礼法。”
似是把什么寻常事情随口一说,并没听出有多繁重。陈述之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好大的口气。
梁焕拉过他的手,紧紧握着,恳切道:“好么,行离,你让我试试。”
陈述之被这个问题弄得哭笑不得,“臣说不好有用么?”
“没用。”
这句话之后,陈述之没再反抗,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梁焕一路扶着他送到家门口,走时在门口扑到他怀里抱了一下,这时不会与他目光相对,他便带着些歉疚说:“对不起,是我不知轻重,冒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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