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稳重小厮于前头带路,孟管事落后一步,悄悄撞一下吴叔:“你还真没骗我。这性子,这模样,大公子从哪拐来的人?”
吴叔抱着沉甸甸的桂皮,抬下眼皮:“还没拐到手,你仔细点。”
“知道知道,饮食起居我问大公子身边的人好几遍了,保准一点差池都没有。”
孟管事一笑,又悄声道,“我昨儿翻黄历,今岁腊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你打听过人家八字了没有,瞧着比咱家公子小点,你说……”
孟管事唯一的短处,太性急。
吴叔无奈,听他念叨一路黄历八字,才走到卧房的小院。
雨势渐急,洗刷得院门口一块石匾一尘不染。
石匾上刻着小院的名字,竹隐小院。
傅陵望苏遥一眼:“好看吗?我二弟写的。”
苏遥抬头:“傅大人?”
傅陵一顿:“小傅大人。”
苏遥点个头,又仔细瞧一遭这字,颇为赞许:“小傅大人果真年轻有为,才华出众。”
他抬眸笑笑:“我看别院中的字迹一样,都是小傅大人写的?”
傅陵再一顿,瞧见苏遥眸中明晃晃的赞赏,突然便有些后悔提这一句。
他不情不愿地点个头,又补一句:“我比他写得好。”
孟管事于身后偷偷一笑,便听得苏遥问:“那怎么不是傅先生来写?”
傅陵理直气壮:“我懒得写。”
行。
理由充分。
苏遥跟着傅陵一路行至院内,只见满院青竹高挺,苍翠欲滴,于风雨中飒飒作响。
入目尽是清凉,唯沿着窗下数株灼眼的石榴花。
清雅别致。
很符合傅先生的品味。
“公子住正房,苏公子住东厢房,苏小公子住西厢房。”
孟管事又远远给苏遥一指,“小院中有一处厨房,苏公子也可做点吃食。”
真周到。
苏遥连声谢过,孟管事只和气笑笑:“公子先歇着,今日晚些,裴老先生才能到。等裴老先生给公子看过,说定怎么泡,泡多久,再带公子去瞧汤泉池。”
傅陵身边之人皆是如此,客气规矩却又很热情。
苏遥又含笑谢一遍,才走进房间。
成安先走一步,行装基本已打点好,只抱着齐伯给的小包裹:“方才来人说,是公子落在车上的。”
成安露出与阿言一样的好奇目光:“这是什么?”
苏遥一把拦住:“不是什么!”
他将这小包裹接过来,藏在身后,又退一步:“……不是什么,一些闲书,画……话本来着。”
成安愣一下,点个头:“……那公子自己放起来?”
“我自己放就行,你去歇着吧。”
苏遥装成寻常模样笑笑,瞧着人走远了,才默默地松口气。
他捏住这一个小包裹,一时只觉得烫手。
也不知放在何处,索性先抱着,四下打量一番。
这是个极精致的屋子,宝帘银钩小画屏。
帘帐都是影影绰绰的蝉翼纱,却是银红一色,轻薄朦胧。
却又透出些许旖旎。
苏遥只道这珠光浅绛,瞧上去甚为奢华,又望向摆件。
房中的摆件,竟都是一对一对的。
一对鸳鸯,一对锦鲤,一对花猫,连泥塑的芍药都是一对……
苏遥莫名地面上发烫,又看向被褥。
……白头翁。
还是一对。
苏遥捧着一包应这景的书,登时觉得更烫手了。
他是来旁人家做客,自然挑拣不得。
再说这摆件也并不是他布置,这书才要紧。
苏遥无奈地又埋怨齐伯一通,开始寻个稳妥的地方藏书。
他这屋子,成安能进,阿言能进,裴仪也能进。
苏遥打量个遍,最后目光落在床上。
似乎放在被褥下才最稳妥。
苏遥把书塞在褥子下,晚间要躺下歇息时,方觉得硌得慌。
苏遥无可奈何,只好又将书抽出来。
烛火惶惶,经轻薄的帘帐一筛,只余一层柔和的光辉。
窗外仍雨声潺潺,苏遥拿着其中一本,莫名其妙地开始心慌。
说实话,他当真有些好奇。
第65章 东山别院(二)留下睡
苏遥捧着小书册犹犹豫豫。
窗外大雨滂沱,窗内灯火静谧,分明没有任何人,苏遥还是忍不住四下打量一周。
偷偷摸摸。
怎么说,看这种东西,就是紧张。
苏遥躺在榻上,来来回回把房内看上好几遍,才稍稍安心。
他捧起其中一本,悄悄地翻开一页,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窗外忽现出个高挺的身影,紧接着就是叩门声:“苏老板,睡了吗?”
苏遥手一抖,慌忙阖上,起身塞在褥子下:“还没睡,傅先生怎么了?”
“给你送一点宵夜。”
苏遥方坐起身,这厢傅陵已推门进来。
苏遥一站,褥子下的书突然一松,哗啦啦铺展开来,落了一地。
苏遥一惊,手忙脚乱地拾起来,正胡乱塞回去,一转头,便瞧见傅陵正站在暖阁外,端着个红木漆盘。
蝉翼纱的帷帐上以银线遍勾灼灼桃花,影影绰绰,朦朦胧胧。
隔着这样一层,傅先生应当没瞧见吧。
苏遥心虚不已,只强行压下,缓和语气,挑开帷帐:“傅先生,这是送的什么好吃的?”
傅陵未说话,只淡淡挑一下眉。
苏遥登时心内打鼓。
正慌里慌张地寻接口,傅陵却并未提起此话。
他不过顿了下,便径直走入,坐在小桌案处:“是烤鹌鹑。午后从庄子送来些小鹌鹑,没成想有两只死了,孟管事说,只怕放到明日便不新鲜了,赶着晚上烤了出来。”
傅陵微笑:“我想着,苏老板许是不常吃,只当尝个新鲜。”
木盘上摆着一小只拆开的烤鹌鹑,小小的,却是挺肥,肉质细嫩,外皮焦黄流油,香味诱人。
旁边还有两只小碗,清白细腻的汤底,飘着鲜翠的香菜碎,只鹌鹑蛋并薄薄的肉片浮于汤内。
苏遥瞧一眼:“羊肉汤?”
“灶房说打算明早吃的。我听着挺馋,便要上两碗。”
傅陵只给苏遥递筷子,“今儿不吃,就得等到明天了。”
傅陵笑吟吟的,似乎并没有察觉那些书。
苏遥默默松一口气,坐下夹一筷子鹌鹑肉,微微一怔:“好鲜。”
傅陵给他夹一根腿子:“孟管事也这样说,怕放到明日再做,便不会那么新鲜了。”
苏遥将小鹌鹑腿啃个干干净净,小腿子皮酥肉烂,入口细滑,满齿留香,苏遥连酥脆的骨头都吮个遍,倒把傅陵看乐了:“早知道你喜欢吃,就该早带你来。”
苏遥略为不好意思,又低头喝一小勺汤。
并不是喜欢吃,实在是很久没在大晚上吃过烧烤了。
他今岁身体才好些,齐伯又看着他,一向不许胡吃海喝,再加上在家中,最多煮个面做宵夜,也没功夫收拾这些。
傅先生的别院倒有好东西。
厨子也很不错。
苏遥将奶白鲜香的羊肉汤喝尽,又与傅陵笑笑:“改日再吃烧烤,让灶房来找我。时蔬鲜肉我都会做,我们吃个痛快。”
烛火盈盈,苏遥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眸蕴着欢喜的笑意,瞧得傅陵心潮浮动。
雨珠子叮叮当当地落在檐角廊下,傅鸽子一时浮想联翩。
这别院吃得也好住得也好,瞧着苏遥特别喜欢,要不改日成婚后搬过来住个把月?
傅鸽子的心思直飘到八百里地外,美滋滋一夜,翌日就让裴仪骂了个狗血淋头。
原因是,苏遥昨夜吃上火了。
裴仪气得把傅陵从头到脚骂一番,旁边院子的仆从都听见了。
“又是发物又是油水,你就一并给人吃,还挑个半夜的时辰?显摆你家有好东西吗?刚给你一天,就给我把人吃成这样了,我前日交代你的话全白说,我看你就……”
裴仪气性大得很,恨不得拍着桌子骂傅陵。
苏遥躺在榻上,听得特别委屈,只开口:“裴大夫,是我要吃的,不是……”
裴仪忿忿地饮口茶,只瞧傅陵,“人家人生地不熟的,会在你家院子找吃的吗?必然是你哄人吃的。”
又望一眼苏遥:“你不用说好话护着他,我骂他两句又不会掉块肉。”
裴仪这语气,像训小两口一样。
苏遥一默,瞬间面上滚烫。
傅陵听裴仪又唠叨数句,才无奈笑笑:“您老出气了吗?要不您再出去骂我两句,别打扰苏老板休息。”
裴仪抬手将一盏茶喝尽,只嘱咐苏遥:“我刚行完针,你睡一会儿,不然晚间会累。”
苏遥应一声,傅陵便将裴仪扯出来,小声道:“你什么时候能把他治好?”
裴仪一愣,愤愤不平地白他一眼:“傅相还是尽早去天上请神仙得好。”
傅陵只好道:“我错了还不行吗?你上回又没说他不能吃。”
裴仪再度恼火:“适量地吃,知道什么是适量吗?”
喜欢喂人吃饭的傅相不太知道。
傅相默了默,想了一圈:“那你早点把人治好,不就能随便吃了吗?”
裴仪瞪他一眼:“我治好人,只为着以后好给你糟蹋吗?”
裴仪对他有误解。
为啥总觉得我想糟蹋人家呢?
傅鸽子委委屈屈:“那您再给我说一遍,我全听您的成了吧。”
裴仪又连数落带叮嘱地交代一番,事无巨细全讲个遍,最后却松了一嘴:“有个好事告诉你,他如今能喝酒,只要不是冷酒便不打紧。”
傅陵被他教训得没脾气:“那我也不敢,省得您老骂我。”
裴仪不理会他,收拾起药箱就走了。
外头仍在滴答滴答地落着雨,美人又睡着,傅相百无聊赖,抱住桂皮揉捏一会儿,只唤吴叔:“南松在哪儿?我去见他。”
“公子跟我来。”
吴叔恭恭敬敬地带路,直走到一偏僻院落,推开房门,榻上锁着一人,正是那日画舫之上,攀附苏遥的绿衣小倌。
天光自窗外透过,衬得他面色苍白,整个人虽虚弱不堪,眼角眉梢却仍挂着一抹勾人的媚态。
并非不经意的风流,而是风尘中待久后,洗不掉的魅惑作派。
只是,不管神态如何变化,脸还是那张脸。傅陵于画舫瞧见他,一眼便认出了。
吴叔点起烛火,傅陵于案侧坐下:“南松?”
那人张张口,使劲清下嗓子,才勾起嘴角:“见过傅相。”
傅陵淡淡一笑:“京中一别,许久不见。”
南松似乎并无叙旧的意思,即便先前训练有素,一个大活人被饿上许多天,也要发狂。
他只开门见山:“那日于舫上动了傅相的人,是我有眼无珠,傅相要杀要剐尽管来。我已离开太子府多年,您想知道的事,恐怕我答不上来。”
傅陵闻言,只抬了下眼皮:“饿上两天,就是好说话。”
南松一滞,又露出一丝苦笑:“我早已不是暗卫,藏于烟花柳巷,也只为保命。傅相早该知道,我是软骨头。”
“好。”
傅陵点个头,“我长话短说。第一件事,你离开前太子府后,有没有说出过前太子的任何事?”
南松默了下,低低地垂下头:“傅相如今,连一句太子也不肯喊么?”
傅陵瞧着他,却缓和了语气:“如今的太子另有其人。终究已成定局。”
南松冷笑一声:“果然……”
他抬眸,眼眶中却滚落一大滴眼泪:“傅相不必问了。我就是死,也不会害我的心上人。我虽因此被赶出府,却从未记恨过他。他是国储,是未来的天子,本就是我痴心妄想,从小陪着他还不够,还贪心,想要陪他一辈子……”
傅陵不由心灰:“看来当年之事,终究查不明白。”
事发多年,几家世族暗地查访,却到如今也未弄清事实如何。
南松抬手抹把脸,又带起哗啦啦的锁链响:“傅相疑心我也是自然。当年我被赶出府不久,太子就……早知如此,当年我死在府中,也断断不会出来。”
南松曾是前太子的暗卫,因魅惑主上而获罪。暗卫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存在,更何况起这等心思。
前太子心软,只把他赶出府。
可谁料,后脚便遇今上夺位,南松也自此下落不明。
风月场所最是鱼龙混杂,他大约也是自暴自弃,一时伤情,竟做起这等事。
傅陵瞧他一眼,南松仍在低语:“……是我逾越,太子他对谁都好,也并非于我有意。可他眼中没我,却整日念着那个姓朱的贱人!月前我听闻她遭祸了,可见恶人自有天收,这样贪慕虚荣的贱人……”
傅陵顿一下:“朱氏有无出卖前太子,并无实据。”
南松一停,却依旧唾骂一句:“即便是没有,太子对她如何情深,她怎能辜负,转头就嫁于旁人?她知道太子的事,可并不比我少……”
这昔年的恩怨,着实分说不清。
傅陵由着他哭了一会子,平复些许,才提起第二桩事:“永王的小儿子,也是永王妃所出第二子,先帝最小的小皇孙,在京中时,你有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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