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印无奈道:“您怎么能骗人呢?如今人人都晓得儿臣病重需要冲喜,若是拆穿了,您让儿臣的颜面往哪里搁?”
“那怎么办?喜帖都已经广发出去了。”论耍赖皮龙母从来不输给任何人,何况在她看来仍是稚气未脱的敖印,她轻轻剜了幼子一眼,“要说骗,那也是从你打头起,你娘我可担不了这干系!”
眼看敖印抿唇不语,龙母知道这小子已然生起闷气了,索性也懒得再逗他,只笑吟吟的道:“怕什么,白家已经答应这亲事,眼下可好两全其美,母亲不都还是为了你?”
听见这般,敖印脸色果然缓和了些,却不放心的再度问道:“是他答应的么?还是白家答应的?”
“有何差别?”龙母笑盈盈地睨着他,“就算他不是甘心情愿,等人到了咱们宫里,你害怕没本事令他回心转意?”
敖印最受不得激将法,闻言果然傲娇的别过头——他当然不信自己的魅力会输给一个穷书生,虽然那穷书生亦是他幻化的。
龙母索性再激他一激,“白家那小啾啾摆明了是个心软的,如今是被一个穷书生给迷住,焉知他日不会恋上另一个秀才郎、破郎中?倒不如早早地把他迎过来,也省得他跟人跑了,到时候追悔莫及。”
被龙母这么一点拨,敖印顿如醍醐灌顶,对呀,他怎么没想到这个?就算要将那胖鸟儿的心思拉回来,也须防着他被些三心二意的人引诱了去。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敖印不得不佩服母亲深谋远虑、足智多谋。不过……他看着龙母温和无害的笑脸,冷不丁道:“娘,其实您说这么多,不过是嫌这宫里太过寂寞,想多收个儿子吧?”
“咳咳,”龙母正喝着一杯兑了珍珠末的蜂蜜水,闻言险些呛着,遂嗔怒地瞪了敖印一眼:有个太聪明的儿子真不是好事,这小子的洞察力简直敏锐得该死。
正因如此她才想要个白啾那样的儿媳妇,软软的,乖乖的,既听话懂事,长得还好看,多好啊。
敖印只能无奈的叹口气,敢情他这媳妇不是为自己娶的,他失算了。
*
成亲那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天气,白啾早早地就被人拉起来梳妆,只觉眼皮困顿得睁都睁不开。
白夫人恰恰与他相反,精神十分饱满——好像她才是今日的新娘子。
虽然冲喜不宜大操大办,该有的礼数可一样都不能少,听说龙宫那头宴请了不少宾客,白夫人当然也不能输了阵仗。
她唯一能想到的取胜之道就是将白啾打扮得好看一点,再好看一点,这样别人一见到他就会联想起他的父母,那这趟也就值了。
白啾却对娘亲的审美不敢恭维,照他说,男人哪里需要什么妆饰,太过郑重会引人笑话的。白夫人却不以为然,她说林间的那些鸟儿哪个不是靠一身五光十色的皮毛来吸引配偶,雄鸟往往还要鲜艳十倍,白啾既然出身如此,那当然得显出咱们鸟儿的本色来。
于是白啾出门时,便是这样一副不伦不类的模样——脸颊上涂了厚厚一层漆树提炼的液体,嘴唇上抹了浆果挤出的红汁,显得异常润泽澄亮,耳鬓甚至还插了两截嫩黄的柳枝做妆饰,白夫人看不上人间的胭脂水粉,认为道法自然,可她妆饰的手法又与民间无太大不同,所以还是为了省钱吧?
白啾照了照镜子,觉得自身很像戏台上的人物,还是扮丑角的。
可白夫人正在欣赏自己的杰作,白啾没法打消她的热情,只能按下无奈,郑重的向她拜了三拜,接着坐上一群虾兵蟹将抬的轿子——他们见到未来王妃的模样,也几乎快笑疯了,不得不承认三殿下审美清奇,竟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新娘子。
白啾有苦难言,只能灰溜溜的钻进轿中去。
不过等马车悠悠的行出半个钟头,他便把这副滑稽相貌给忘了,转而一心一意地思量起今后的处境来。原本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件大善事,但是现在想想,他嫁进龙宫等于嫁给了一大家子,那些人会好相处吗?
龙母他是见过的,很和气,很慈蔼,可听说龙君是个脾气恶劣的老头子,四海之内鼎鼎有名,当初就是他坚决不肯认这桩亲事——唉,他为什么不再坚决一点,索性退掉这婚事呢?
白啾悄悄将轿帘掀开一条细缝,只见抬轿的是几只螯肢巨大的螃蟹,太阳光照着,红红的跟烤熟了一般。螃蟹是横着走的,照说不会顺利,可这几只螃蟹抬的轿子却十分稳当,因为他们的身子是侧着的。
白啾不由想到,若这时一阵海浪打来,这些虾兵蟹将万一都翻了身子,他们还能动弹得了么?岂不是只能仰面躺着在岸上扑腾?
光是想象那副景象,白啾就觉乐不可支,可随即他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听说成亲当夜惯例是要洞房的,那他岂不是也会被人摁在床上这样那样?
可,三殿下病得这样厉害,应该不会有力气将他推倒吧?
应该不会吧?
第6章 成亲
虽然阔别多年,上次见面也很平静,没出任何乱子,可白啾并不敢相信三殿下的性子就此变得正常了,至今那条恶龙的言行仿佛仍历历在目——恶龙从小就喜欢对他动手动脚的,搂着睡觉不说,还常伸出湿湿软软的舌头把白啾浑身上下舔遍。白啾承认,自己小时候是闹腾了点,羽毛也常弄得十分蓬乱,但,除了他爹娘,他还从没许人这样爱抚过呢,假如恶龙那蛮暴的动作称得上爱抚的话,更别说还会沾上那讨厌鬼的口水。
可说也奇怪,每当三殿下这么做了之后,昆仑山上方圆十里的毒蛇猛兽便再不敢找他麻烦,连素日爱欺负白啾的那只老鹰也躲得远远地,是因为身上沾染的气味令它们感到恐惧么?
可见东海那只恶龙真是人憎鬼嫌。
呼,白啾长吁一口气。往事如烟灭,从前那些事不提也罢,他也都不再计较了,但冲喜即是冲喜,他是不会跟三殿下行圆房之礼的——白啾脑子里没有守贞的概念,可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总该做点什么,不然好似对不起旧日的情郎。
花轿晃晃悠悠到了东海,这轿子看似轻薄透气,其实密封严实,海水半点灌不进来。因此白啾到达龙宫时衣裳仍是干净的,纤尘不染。
妆也是。
水晶宫里满是黑压压的宾客,白啾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盛事,不禁看呆了,龙王家里是有多少亲戚啊?
而这些人也都一眼不眨的看着他,脸上有的显出惊愕,有的则混杂着……嘲笑。
龙母百忙之中瞧见,险些也扑哧笑出来,当下也顾不得多言,径自吩咐一个丫头过来料理。
那侍女十分机灵,从背后悄悄上前,扯了扯白啾衣袖,“请公子随我进去更衣。”
白啾想自己本就是盛装而来,哪还用得着更衣,不过入乡随俗,兴许这是龙宫的规矩也说不定,因此不敢说什么,只低眉顺目随那侍女去往偏殿一间宫室。
直至照过镜子,白啾方才明白那些人为何会盯着自己看了,他忘了把娘亲刷的那两层白漆卸下来!就连两截嫩黄的柳枝也都插在头顶上。
他若是以鸟的形貌出现,粉白脸儿配上红红的小嘴或许是很讨喜的,不过呈现在一张正常男子面容上,便只剩下怪异可笑了。
白啾顿觉羞赧无比,忙低声说道:“请姐姐给我一点水。”
那侍女早端过一盆清水来,又有用来净手的绿豆面子——龙宫常享人类供奉,一切仿照世间旧例,十分富丽精致。
比起白啾家里那种未开化的混沌状态可强多了。
白啾此时才明白什么叫人比人吓死人,倒也没敢多说什么,急急的只顾卸妆。无奈白夫人刷的那层漆底十分结实,白啾使了老大的劲,脸颊都搓红了,方才露出本来面目,尽显朴素本色。
侍女见了这副白里透红的相貌却不禁咋舌,巧笑道:“公子真好看,殿下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白啾想那条恶龙不是病得卧床不起么,难道还有力气出来拜堂?
他来不及多说什么,便被那侍女推搡着出去。
宾客们方才看了一场笑话,此时早已心肠澎湃,若非龙母压着,只怕当庭便要窃窃私语不断。
加之新人去了许久,众人难免猜测这昆仑山上的无知鸟儿是不是尿遁去了,他也自知不配这桩婚事啊?
其中最得意的尤属西海公主的两个女儿,当初龙母用“诡计”抢了西海公主的姻缘,如今千挑万挑却挑中了这么一个儿媳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两人原打算好好嘲笑龙母一顿,然而白啾甫一露面,她们便识趣的闭上嘴。
事实胜于雄辩,现下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白啾在这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则颇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生得好,但是也不觉得特别好,至少在昆仑山上就没多少人夸赞过他——也是因他们家甚少与外界来往的缘故。
白啾是个例外,他不仅飞下了昆仑,还恋上了一个凡人。
人群中一双冷冽的眸子遥遥望来,白啾一个激灵,立刻便认出这是那卧床久矣的三殿下——凭感觉知道是他。不是说三殿下病得快死了么,现下看来倒是好好的,难道冲喜真的起了作用?
奇怪的是三殿下脸上带着一个宽绰的黑面具,将形容悉数遮住,只有眼睛鼻子嘴露出一小部分。
看着倒是有点眼熟的,白啾轻轻摇头,将心底那股异样的感觉拂去。
方才那侍女仍在他身边照应,见他面露猜疑,因悄声解释道:“殿下脸上长了些红疹,御医说不能吹风,所以戴上个面具挡一挡,万勿介怀。”
白啾当然不介意这个,这桩婚事对他而言纯属敷衍差事,他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呢。不过他还以为三殿下是生的很丑才需要面具遮一遮,原来是生病的缘故,倒是他误解了——也未必是误解,说不定三殿下真的生得很丑呢?龙宫怕丢面子才找了个托辞。
无论如何,这丑人如今已是他的夫婿,白啾任由侍女领着上前,将他的一只手放到三殿下掌心里。
龙太子的手干燥温暖,并未和白啾想象中的病人那样出很多虚汗,而且白啾被他握得很紧,感觉手腕都快被人捏断了。
他有点想哭,未婚夫的手劲还是这么大啊,果然和从前的恶龙一般无二。
吉时已到,两人便该拜堂了,虽然仿照民间习俗,可新王妃并非女子,自然用不着准备红盖头。
白啾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三殿下堂而皇之的对坐叩拜,颇有一种被绑起来游街示众的错觉。
不过三殿下却一举一动都十分认真,半点不肯疏忽懈怠,可见他非常在意这桩婚事——还是在意自己的命呢?
拜完了堂,接着就该送入洞房了,因三殿下貌似有些精神不济,众人只好象征性的闹一闹便算了,省得引他动怒,都说三殿下的脾气跟老龙君一脉相承,惹恼了他当然是没好果子吃的。
众人离去后,白啾重重的撤了口气,只觉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过程其实算不上繁琐,令他难受的是心理上的重压,想他从小长到大都没被人这样围观过哩,和看杂耍一样。
还是书生好,他早打听得清楚,那书生家里已然父母双亡的了,虽有几个亲戚,也绝掀不起大风大浪。
自从进门之后,敖印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这小胖鸟身上,奈何小胖鸟被喧嚣嘈杂的宾客弄得神思昏昏,丝毫未察觉他的眷眷深情。
敖印见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忍不住提醒他,“不觉得有何异样?”
白啾奇怪的抬头,只见这间宫室装饰得异常富丽,以往那张素净的寒玉床也加了许多金珠宝物点缀,除此之外倒没什么奇怪的——不就是证明龙宫很有钱么?
见他这样迟钝,敖印终是忍耐不得,铁青着脸上前将被褥掀开,只见薄薄的褥单下面,撒满了枣子、栗子、核桃、莲子等各色干果,这是模仿民间的撒帐之俗,敖印特意吩咐人去市镇上买了不少以作点缀,为的就是将亲事办得更有诚意。
白啾一见就惊喜的叫唤起来,“呀!有栗子。”
他忙忙拾起几枚剥开,放到嘴里才咬了两口便皱起眉头,呸呸几声,“生的!”
他还是更喜欢吃用火烤熟的栗子,软糯香甜。
敖印原本见这小胖鸟光顾着吃,没有半点道谢的意思,颇为着恼,及至听到那句“生的”,他不禁暗暗窃喜。
这可是小胖鸟自己说的,当然不能食言。
白啾胡乱嚼了几粒干枣,腹中仍是饥肠辘辘,这些果子徒有外表却难充饥,而且滋味亦是了了。
而白啾从早上到现在,却连口水都没喝过,早知道就该瞒着娘偷偷带些干粮在身上,省得在这富丽堂皇的金屋里当摆设。
对了,他不敢随意发号施令,龙太子却是无妨的。思及此处,白啾便眼巴巴的瞅着敖印道:“殿下,您不饿么?”
敖印立刻懂了,这小胖鸟是想找他要吃的,虽然很想吊一吊这厮的胃口,不过……吃饱了才有力气办事麽。
敖印扯了扯他的领口,将上头一缕褶皱抚平,继而起身出去,想是吩咐厨房做些膳食来。
白啾喜孜孜的在床头等候,觉得这位殿下的脾气其实并不算坏,或者说这些年磨炼得变好了,能够这样体贴,他真是感激不尽。
敖印动作很快,还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侍人便上了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来,有小米粥,葱爆羊肉,大个的鲜肉馄饨,还有一盅甜丝丝的红枣莲子汤——厨房本来打算送鸡汤的,可敖印想小胖鸟难免兔死狐悲,还是别吓他好了。
白啾一见满满当当的饭菜眼睛便亮了,三下五除二就溜下床,本想立刻端起碗享用,总算他还记得礼数,遂恭恭敬敬地举起碗盏道:“殿下请。”
敖印似笑非笑看着他。
白啾知道他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可空空荡荡的肚子却容不得他多做分辩,小胖鸟于是灵机一动,“不如我先替殿下尝一尝这饭菜有没有毒。”
说着便打算大快朵颐。
敖印暗忖这家伙读的杂书真是越来越古怪了,不知打哪学来的,谁会在龙王宫里下毒呀?他重重将筷子在白啾碗沿上一磕,板起脸道:“交杯盏还没吃,怎么倒开动了?”
其实他更想先“吃”了这胖鸟儿,奈何此事急不得,只能徐徐图之。
白啾只得放下碗筷,委屈巴巴看着他,夫君真的好凶哦。现在他肯定眼前人就是自己从前认识的那个三殿下,而且他一定长得很丑,丑人多作怪!
敖印并不知胖鸟儿内心对自己的腹诽,只是慢条斯理的将小银壶中的酒液倒入两个白玉杯中,这酒颜色深红,如果酿一般,甜丝丝的又不醉人,他想白啾一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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