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抱琴于槐树上奏一曲广陵散。
那曾经嵇中郎死前奏于三千太学生前的曲子被她弹的势如破竹,声震五岳。
天光在日晷上缓缓移动着,他们已经杀了一个半时辰。
“替我守着这里。”
皇轩烬对维希佩尔说,他踩在血尸上,抬眼看着钟声清越的明堂。
少年一步一步踩上汉白玉石阶,维希佩尔守在门前,如今的他已被众人视为白衣修罗。
明堂三尺门槛前,沈安瑟缩着向少年躬身,却毫无退意。
皇轩烬抬头看着端坐明堂上的长庚帝。
他上一次看见长庚帝已是三年前,那时的长庚帝已有颓势,而如今的长庚帝更显衰老。
十二冕旒在帝王衰老的脸前摇晃着,烛光明灭中更显龙威难测。
火光照着礼服上的十二纹章,山岳华虫,海藻龙黼。
“请圣上退位!”
皇轩烬执剑身前,看着长庚帝。
他遍身鲜血,眼如星辰。
长庚帝却嗤笑了一声,“你杀了上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吗?”
“请圣上退位!”
皇轩烬却仍旧执剑于身前再次喊了一句。
长庚帝向着皇轩烬招了招手,“来。”
像是一位和蔼的长辈让儿孙过来聊会天。
皇轩烬看着他没有动,仍旧持剑身前。
长庚帝却从黼位上走了下来,然后坐在了丹樨旁的台阶上,向着皇轩烬再次招了招手,“过来。”
皇轩烬久久凝视着长庚帝,最终放下了剑,一步一步走上丹樨另一侧的台阶上,然后坐在了台阶上。
九枝烛灯的烛光中长庚帝摘下了头上的冠冕,放在身旁。
云龙浮雕的丹樨两侧,一边是衰老的帝王,一边是持剑的少年。
他们身后是遍目的烛灯明灭。
“我想过很多回你会怎么回来。”长庚帝说,他的声音很缓,像是一位长者在和孙辈拉着家常。
“今天这种想过吗?”皇轩烬问,他看向明堂台阶前,男人一身白衣染血执枪,于千军前守着这偌大明堂。
长庚帝摇了摇头,“我是个擅阴谋阳谋的帝王,我想的所有都是步步为营,心思缜密的局。他们教我内圣外王,我想的是帝王心术。可你不一样。”
皇轩烬转头看着长庚帝。
“你是个疯子。”长庚帝挑了挑眉,这是皇轩烬第一次见到他脸上有这么生动的表情。
像是觉得自己的话说的颇为好,长庚帝自己先狂笑了起来。
皇轩烬皱着眉有些无奈地看着长庚帝。
“当年我为夺帝位,谋划了十年。甚至连娶你姑姑也在我的谋划里。可你就这么杀上来了。你是个疯子。”
“我自诩不是个残暴之君,也不是无能之辈。可我救不了东煌,我也想守它,但我守不住了。我想过很多回,要不直接毁了它算了,很多回。这江山太好了,好到我不想平白把这样好的江山留给别人。”
“不过,你在我彻底毁掉它之前,过来了。”
那个傲然了一辈子的帝王突然不笑了,当那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他看上去甚至有些骇人。
“你知道我不会想听这些的。”皇轩烬说。
“我知道,我只是想对你说说而已。至于你怎么想,和我无关。”长庚帝说。
“这江山很好,但是太冷了。太冷了啊。”长庚帝看着明堂之外的天。
“当年我欲夺皇轩家八百年荣封,有位肱骨老臣撞死在了朱雀门前的钟上,还有三千雅士跪于雪中,跪了三天三夜。好像还冻死了几个,我记不得了。”长庚帝说。
“我知道。”皇轩烬说。
“当时我想,若是这个国家还有肱骨老臣愿为国臣抢钟而死,有三千雅士敢违圣意,那这个国家或许还有救。”长庚帝抬头看着身边明灭的烛火轻笑了一声。
“很奇怪,当年我为了登帝位,杀了好几位皇兄皇弟,登位以后还斩了不少跟随我的幕卿僚客。可如今我老了,倒念起旧了。”长庚帝揣着袖子,他的语气又淡然了下来。
长庚帝侧过脸看着少年,“你于五音坊中说你全都要,可是真的?”
皇轩烬点头。
长庚帝转过头静默了很久,最终他笑了笑,“诏书我已给了沈安,册封你为神凰将军,龙承琀为下一任帝王。你若是还不满意,杀了那个傻子就是。”
他站起身,踩着台阶向下走。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长庚帝狂笑着,然后像是突然踩空了般从台阶上跌落。
沉重的衮袍卷落在地。
鲜血从他口中流出。
明堂外,怀素抱着琴从树上落下。
她从维希佩尔身边经过,“我最后弹得这首曲子叫《明月十三邀》。”
八百年前也曾有位鹿氏少年持剑杀上这凌霄,他身负数箭,在这千军中大喊着——明月何辜?
只是他最终还是身死于此。
帝郊灵台。
王知无看着面前已经落定的骰子,“你赢了。”
然而对面已经没有了声响,巨大的星盘之下广寿子顿首而死。
圆觉踩在步天阶上看着最后的星象。
“顿饮长生天上酒,常栽不死洞中花……”
皇轩烬看着明堂外长安的天,还真是暗的像压下来一样。
他拎起了长庚帝的冠冕,从台阶上走下,迈出明堂的门槛。
刚刚还视他为仇寇的千军无声跪于明堂前。
他抬起头看着天。
红绫上的鲜血已经干涸,被风吹起,漫过青色天空。
第208章 南河
Chapter78南河
南河曰南戍, 一曰南宫,一曰阳门, 一曰越门,一曰权星, 主火。
01
长庚历四十一年,帝薨于祭中。皇五子承琀继,帝号南河。
长安内城枕羽轩。
枕羽轩初为苍梧帝为开国公所设, 开国公常与苍梧帝夜谈,公府路遥,于是苍梧帝拨枕羽轩与开国公不及回府时暂歇于此。后皇轩家镇守江南,枕羽轩留与皇轩家进京时入住。
兰榭本是被发配过来守着这个院子的, 这里少有人住,上一次有人来还是皇轩昼来长安朝觐顺便参加秋兰围猎。被发配到这里和被充入冷宫没什么区别, 尤其是那个皇轩烬叛出东煌后。
不过她倒是一直乐得自在, 不必整天看老嬷嬷的脸色。只是这里各种东西都缺得很,冬天没有炭火,夏天的时候也要自己去打水。各个屋子里都积了一层尘埃, 反正这里也不会有人来,所有的人都对这里避之不及。生怕被安上个思悼叛党或者更甚叛国通敌的罪名。
她未曾见过皇轩家的人,她来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白昼之殇后。
但她走在这落灰的廊榭间时有时会想起那个曾经煊赫东煌的氏族和它如今的衰败。
她其实有的时候会打扫这里,但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好像是在做没有必要的事情。
她讨厌没有必要的事情。
今日是初五,是她给自己定下一定要来打扫主厅的日子。
她跪在竹木地板上费力地推开槅门,木质腐朽很久没人来修理过了。
她抬起头想要撩开额上被打湿的碎发就看见了站在落尘的主厅中的少年, 少年懒散地穿着一件红色单衣,听见有声响便回头望着她,腰间系剑,右手拿书。
兰榭以为有贼,立刻重重合上门,向后跑去。
少年有些无奈地把门推开,靠在门框上笑看着惊慌奔跑的兰榭,“我是皇轩烬,你的新主子。”
兰榭不再奔跑但仍旧向后退着,“皇轩烬早叛国了!你当我是傻的吗!”
少年却又笑了笑,抬头看着天,眉眼中有种兰榭说不出的东西,“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兰榭甚至怀疑他的话是不是在对她说的,以至于她停止了后退。
少年又走回了屋内,“过来和我收拾一下这里吧。”
她站在原地,从窗内看着少年整理着书柜里的书,收拾两下就拿起一本看半天。
兰榭有些无奈地走过去推开门,在门口跪了一下,然后把木桶拎了进去开始擦地。
她大部分时候都待在自己的偏房里,只有每旬领例供的时候才会和外面的人接触一会,以至于外面发生了什么她总是很迟才知道。
就像她也是很晚才知道皇轩烬背叛的东煌,但没人说得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有时会想那个皇轩烬怕不是个疯子。
她微微抬着头偷瞄着那位叛国的皇轩少主,看到皇轩烬也看向她以后,她连忙说:“奴婢兰榭,公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就是。”
“这里只有你一个丫鬟吗?”皇轩烬低头问。
“是。”兰榭刚想问皇轩烬要不要再配两个丫鬟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一阵吵闹,再然后枕羽轩的门便被直接踹开了!
“老大,看我们弄过来了什么!”腹切蛇在门口捧着两尊青花瓷就跑了进来,红火蚁则扛着大包小包的吃的,灰尾拿着不大不小的一个盒子有些嫌弃地看着另外两个人。
他们身后紧跟着一群喊着“爷儿慢点”的太监。
兰榭皱着眉,没明白面前这是什么景象。
腹切蛇刚进门就把那两尊青花瓷放在了桌上,动作夸张地抬手擦汗,“老大我跟你说,我一到那我就看出来了,这两尊青花瓷那可不得了!我这就给抢过来了,以后就算东煌那班玩意儿不认你,我们扛着这玩应就走,顺手就卖了还能够路钱!”
红火蚁则在旁边憨憨地说:“老大,吃饭!”
皇轩烬捏着鼻梁有些无奈地低头,他怎么养出来这两个没出息的玩意儿,养出来就算了,还带回了东煌。
他对着灰尾扬了扬头,“你拿的什么。”
灰尾掀起盒子,里面是金晃晃的黄金,“钱。”
……还真是直接。
皇轩烬想了想对着灰尾竖起了大拇指,表示不愧是他最得力的手下。
兰榭拿着抹布的手有些颤抖,她觉得这不是世代镇守东煌的皇轩家少主,这是个强盗头子。
他回东煌是为了把东煌放在秤上按斤成两地卖掉吧!
“去,收拾一下屋子,以后我们就住着。”皇轩烬向着他们挥了挥手说。
然后整个下午那帮家伙就一边收拾着屋子一遍添油加醋地说着他们在华阴的战绩。
什么伐纳的军官一打开运送物资的车皮,发现里面站了一车荷枪实弹的和尚。
什么来增援的天枪军被他们引进了塌陷区,一半被埋进了土里。
兰榭对于这种男人的吹嘘烦的要死,但也只好擦着落灰的地面。
傍晚的时候,有客来访,他对兰榭作了一揖,“在下蜀地司天命。”
她上下看了下,是位如切如磋的公子,她恭敬地回礼。
皇轩烬和司天命坐在被打扫出来的一方地面上,矮桌上摆着司天命带过来的凤凰单枞。竹席内司天命细致地斟茶,竹席外红火蚁和腹切蛇打仗一样收拾着屋子。
“你们出去。”皇轩烬回头对红火蚁和腹切蛇说。
兰榭刚以为能安静下来,司天命突然捡起地上的书就向着皇轩烬扔了过去。
“你命大是吧!你了不起是吧!”司天命扯着嗓子骂道。
“你怎么那么厉害呢!”
“是不是觉得自己活得够够的了!敢一个人独闯进明堂!”
皇轩烬捧着手里的茶完美地躲着司天命扔过来的书。
司天命扔够了,但仍旧气鼓鼓地坐在蒲团上。
“因为那是我能想出来唯一破局的路。”皇轩烬低头看着茶中的雾气。
“我一直都在等,我在等别人来破这个局,或者等一个完美的破局之路。可叶七找到了我,他说,他要找我。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疯了,或者他是个傻子。”少年慢慢地说着。
兰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躲在书柜后继续低头擦着地板。
“但我有一天突然明白了。我只是等,是等不到的。如果真的有人会来破局,那么那个人就是我。”皇轩烬放下了手中的茶,“而我也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我喜欢圆满,小的时候看到盒子里的月饼碎了都会难过。可我现在明白了,有些事,可以不必圆满。这是我唯一的路,纵吾身……玉碎不悔。”
“可你总该,总该徐徐图之。”司天命垂首说。
“徐徐图之……舅舅是说用阴谋阳谋来走这条路吧。”皇轩烬看着窗外上树打果子的红火蚁。
“他们说舅舅是阳谋之才,但舅舅的才不该用在阴谋阳谋上,舅舅的才是经天纬地的才。最是留名,诗词文章;阴谋阳谋,说书人传道;经世治国,只在此当世。我看过舅舅的文章,才比建安,但从未流传于世。因为舅舅不想,舅舅想做的只是治事。对吗?”
司天命握着手中的酒杯,久久没有说话。
“若是阴谋阳谋能破此局,那东煌最不缺的就是阴谋阳谋。我们要做什么呢?想出更好的计谋吗?”皇轩烬笑着说:“够多了,那些谋略客已经够多了。”
“所以,你舍出了一身剐,来破这个局。”司天命的眼泛着血丝。
“是,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而我要做的太多。”皇轩烬说:“我怕我用了太多时间用阴谋阳谋来走这条路,最后我会忘记我真正要做的。”
“你要做什么?”司天命问。
“赋税财政,农桑战事,渔漕水利……我要做的可太多了,它们样样都比那些阴谋阳谋费心思的多。”皇轩烬转回头看着司天命,“所以,要舅舅费神的事情,都在后面呢。”
“阴谋阳谋是一个国家已经没有办法前进之后,一群人只好聚在一起互相戕害着。可东煌……要走的路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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