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长安私库里现在还有开国公当年写的信呢。”
“我当年觉得开国公太傻,居然用金泥去写杀生贴,跟个乍富的土财主一样。”皇轩烬看着那斑驳的墙面,“后来我明白了,开国公就是要让人剥去那副杀生贴的。”
那个男人在二十四诸国末年用八十万铁骑横扫了大江南北,他身上犯了太多杀孽。
他以杀生换后世太平,于是后世万人为他剥去杀生孽。
“他啊,真正想对那些秃驴说的是这个。”
如今已经入秋,石板微凉。
有位穿无垢衣的僧人向皇轩烬合十躬身,“施主有些面熟,像我一位师弟。”
皇轩烬合十回礼。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僧人笑着说。
“那还真是有些遗憾啊。”皇轩烬说。
“我那位师弟估计是哪家大户人家送来积福的,十三岁后便被接走了,想来如今是已经娶妻生子,有良田百亩了。”
“是,想来是的。”
娶妻生子,良田百亩。
禅堂。
皇轩烬一推门就看见了几十位拿着火铳的僧人。
“你们这是要……超度我吗?”皇轩烬嘴角抽搐着问。
“烬少主,来来来,看看我做的怎么样!”介鸟抱着一门重式炮筒就扑了过来。
“子尘。”司天命看着门口的少年轻念了一声。
长安,经史楼。
王知无拿着朱笔在捉笔郎写好的史书上勾画着,他如今眼睛有些花,想看清书上的字要把书拿着离远很多才行,他像是完全不想管屋内烤着火的来客。
“你要是看不清,让那些小厮念给你听不就得了。”来客说。
“那不行,字有魂。”王知无颇有其事地说:“让他们给我念,那不成了听说书的。”
“听说了吗,你那位学生回来了。”来客脱了靴子,把靴子放在火边烤。
“我学生可多,不知陛下说的哪位。”王知无偏了偏眼看长庚帝。
“江南皇轩家那位。”长庚帝说。
“我那逆徒,不是早就叛国通敌了吗?”
“前几日有群太学生在五音坊论国事,说是该不该用西域换枪炮,你那位学生便在,还开了一枪。”长庚帝仰着头说。
“他如何说?”王知无停了笔。
“他说……他都要。”
“后生可畏啊。”王知无轻哼了一声,“却也不知是不是后生轻狂。”
“话说你不管管那帮太学生。”王知无放下了笔看着长庚帝问。
“让他们说去吧,我还怕一群学生清谈吗?”
微尘寺。
寺内夜雨,皇轩烬晚上睡不着,摸去了后山影堂。
影堂原是一道山隙,后来僧人在这百丈长,五尺宽的缝隙中凿出了历代祖师像。
他以前的时候常来这里看着那些祖师像。
上有天光下漏。
他到的时候,他师父圆觉正拿着蜡烛将祖师像前因雨熄灭的烛火再次点燃。
每点燃一根烛,圆觉便手持燃烛双手合十躬身行佛礼。
看见他来,圆觉又点燃了一根蜡烛递给他,然后转身继续点着那些蜡烛。
皇轩烬在窟内点着那些熄灭的蜡烛。
佛于鹿野苑初转法|轮,宣四谛法门,八种正道。
佛有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龙树提婆创大乘佛法,有为法空,无为法空,诸法空不可得。
禅僧佛图澄以酒灭幽州火,闻铃断事,敕龙取水。
初祖慧能,识心见性,顿悟成佛。
二祖慧可,断臂求法,觅心了不可得。
……
何谓火,薪火相传是谓火。
一根燃烛一片光。
满堂烛光,洞外雨静。
“师父,我将行的是杀生事。”
少年突然说,他握着微烫的蜡烛,看着满堂前祖。
他行在百丈长的山隙中,上方的光落在他身上。
“佛祖割肉饲虎亦见血光。”
圆觉道。
第206章 凌霄酒
若这天将熄, 那你为什么不去将它再次点燃!
06
东煌之国,降娄郡, 华阴。
此地去函谷关绵延三百里,曾有夸父逐日, 至此而死,化为桃林山脉。
如今这里却早已变为不毛之地,到处是巨大而丑陋的矿坑, 混杂着白色夸父血的土块被翻出。每过十里便矗立着巨大的熔炉和若木柱,黑色的烟从若木柱上滚滚而出,银色的夸父血在熔炉中流淌。
仅剩的平整土地上修建着临时铁轨,黑色的铁皮车在铁轨上滑动着, 细小分支上的铁轨并没有动力车头,只能靠着人力拉运。
那些矿工行走在这黑色的天地间像是黑黢黢的鹤影。
孙盛年斜过眼看着身旁披着青色蓑衣头戴斗笠的皇轩少主, 暗自觉得这个皇轩少主到底还是娇生惯养。
孙盛年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衫, 头发用麻绳捆着,大刺刺地在这漫天尘沙中露着脸,整个队伍中只有那些小姑娘和这个皇轩少主戴着防沙面罩。
“红缨, 天权将军联系上了吗?”孙盛年回头看着正摆弄着一只海东青的女孩说,正那天是在船上跟着他的女孩。
赳赳雄鹰落在红衣女孩的小臂上,女孩看上去不大,不过十四五六的样子, 可在这漫天尘沙中那只海东青衬得女孩飒爽又漂亮。
“天权将军说盖穆勒上校驻守在在夸父山东侧,那里山势险峻,而且盖穆勒上校数日前将山整个向内挖了不少, 根本没有办法登上去向下冲锋,只能从下面进攻了。”红缨将手插入海东青的羽毛中。海东青的毛下带着些微的暖意。
她微微偏着头看着那位皇轩家的少主。
皇轩烬看着山下滚滚黑烟点了点头。
女孩走到皇轩烬身边,海东青的眼四顾着。
“少主在看什么?”
长安,明堂前。
红色的绫带漫过青色天际。
云龙坛上是巨大的巫鼓,巫觋在鼓上状若疯癫地跳着祭神曲。
昔日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逐鹿之野。
巫鼓上的蚩尤一手执剑一手执牛尾而舞,铜头铁额,他戴着狰狞古怪的面具,像是蛮荒时的兽类。
他面前的轩辕氏手执木剑,召应龙与魃。
明堂内,所有的窗都落着,只有从殿前照过来的一点明亮落在红木的地上。
丹樨上燃着九枝烛灯,长庚帝便这样坐在暗处里,只有星点般的烛光照在他身侧。
十二纹章的蔽膝垂落在他身前,日月星辰,群山华虫在烛光中明灭着。
他在等,十九年前他在这里等那个孩子降生后的谶言,十九年后他在这里等那孩子的死。
曾经夸父身死的华阴便将成为那孩子的葬身之地。
他的血肉将和夸父血一起在地下燃烧着。
长安帝郊,灵台。
广寿子少有地没有待在地宫里,而是在步天宫的星穹下自己和自己下着双陆棋。
他抬眼看了看不速而来的王知无。
“鬼儒先生,今日为何来此啊。”
王知无脱去身上的披风坐在了广寿子面前,看着面前黑红二色的漆棋,低着声说:“为长庚帝而来。”
“我还以为你是为皇轩家的那位少主而来。”广寿子将酒杯推到了王知无面前,桌上倒了三杯酒。
“我朋友不多,长庚帝恰好是一位。”王知无说。
“你想为他逆天?”广寿子撩起眼看着王知无问。
“我是来阻你逆天。”王知无说。
“他的命可是十九年前就定了。”广寿子说。
“可他的命分明是你以笔写在瓷青纸上的,对吗?录图子。”王知无抬起眼看着广寿子,他的眼色浑浊但却像是雾中藏着兵戈百万。
“好,那看看我们究竟谁是天意,又或者说,谁逆得了天。”
广寿子抓过两枚骰子,握拳于棋盘之上。
07
华阴。
数百匹骏马在矿道上奔驰着,撩起漫天的尘埃。
“少主,那里便是伐纳军驻守的地方了。”尘沙中孙盛年指着夸父山下绵延的一片营帐。
皇轩烬带着青色的斗笠缓缓点头。
“天权将军说盖穆勒上校本来是不同意让伐纳士兵冲锋的,但我昨天让一群兄弟们截了东煌的武器供应,所以只好让伐纳的士兵开阵了。”孙盛年继续说道。
红缨喂着她小臂上的海东青,目光流转。
皇轩烬抬头透过斗笠的黑纱看了看天上的日轮,然后向前挥手,孙盛年也同时大喊:“进攻!”
数百贯索会的兄弟向着夸父山东俯冲,漫天尘沙遮眼。
红缨侧头看着皇轩少主,风吹起少年身上的青蓑。
匕首从袖中落入她手中,她猛然从向着皇轩烬刺了过去。
孙盛年余光中看见红缨的刃光,他伸手想要抓住女孩,女孩的匕首却已经向着皇轩烬的心口刺去。
少年猛然向后转身,握住了红缨的手腕,匕首将他的右臂划出一道猩红的伤口。他强忍着手臂上的疼痛翻身将红缨整个人擒住。
青色的斗笠落下,红缨看着眉目漠然的少年。
“你不是皇轩少主!”
她虽只在船上见过一眼皇轩烬,但她怎么也看得出来面前的少年不是皇轩家的少主。
少年扯下了脸上的黑色面罩,“我叫灰尾。”
华阴遍地的飞沙扬起化为了长安巫鼓上落下的砂石。
丝竹声断,带着木头面具的黄帝执剑而舞,脚踩着鼓上尘沙。
他向着蚩尤落下了手中的剑。
帝斩蚩尤于于中冀,天用大成,至于今不乱。
可他面前的蚩尤仍旧执剑而舞,像是进行一场盛大的天乩。
“你该死了。”黄帝压着声有些恼怒地对蚩尤说。
蚩尤停止了舞蹈,他赤足踩在巫鼓的尘沙上沿着巫鼓上暗红色的花纹行走,他转身看着黄帝,“谁该死?”
“你!”黄帝说。
“该死的是你。”蚩尤突然向着黄帝抬起了剑。
他摘下脸上狰狞的木面具。
面具下面容清丽的少年眼底绘着猩红战纹。
巫鼓上的尘沙落下。
年轻的蚩尤剑指轩辕!
步天宫内已经数年未曾运转过的星盘开始缓缓移动,而旁边的鎏金转轮竟旁空无一人。
那本该由数十名星算官才能启动的星盘如今在广寿子身后自行轮转!
随着星盘的转动,转轮上的黄金算筹纷纷落下,噼里啪啦地作响。
金漆烧点而成的百万星辰在青石墨泼成的天幕中按天地四时缜密地运转着。
广寿子身上的麻衣无风自动。
“这局,我先。”
他看着面前的骰子说。
皇轩烬将木面具扔在地上后,单手将身上的用草编成的宽大祭衣扯开,他背上背着九把剑。
他今天便要用这九把剑杀上凌霄。
他拿着手中的木剑看着黄帝缓缓歪头,黄帝跌坐在巫鼓上,然后手脚并用地向后逃去。
刚刚还声震四野的祭乐停了下来,像是整个都广之野都安静了下来。
只剩红色的绫带漫过天际。
他从背后抽出第一把剑——玄哓。
沈安拿着手中的塵尾惊惶跑入明堂,“护驾!”
长庚帝坐在明堂里抬了抬头,“不必。”
“圣上!”沈安跪在长庚帝脚边想要劝长庚帝离开这里。
“巨门将军已率天枪军去往华阴,召天培军、玄戈军来此。”长庚帝在暗处说。
来了啊,终究是来了。
他还以为那个少年会步步为营,靠着阴谋阳谋走上来,可那个少年居然直接便杀上了这凌霄。
兵甲相撞,戴着狰狞兽面的虎贲将成鱼鳞阵围在了巫鼓旁。
皇轩烬赤足踩在巫鼓上,他将剑从左手的手心中划过,鲜血浇落在巫鼓尘沙遮盖的红色纹章上。
“来者何人?”
虎贲将首领握着手中□□问着少年。
“一个招魂人。”
皇轩烬抬头看着刺目天光,鲜血从他手心中流淌着。
蚩尤狂血在他的体内逐渐沸腾,死于中冀的九黎战神再次醒来,他身后飞沙走石八十一兄弟,逐日的夸父,风伯雨师纵大风雨而来。
“九方魂魄,来为此些!”
少年于这都广之野大喊着,他握住手中剑,剑上鲜血滴落,溅起黄色飞沙。
那些虎贲将从云龙坛上大跨步迈上了红绸系着的巨鼓。
他们的身体被直接从中破开,少年挥剑,将那些蜂拥而来的虎贲将斩于剑下。
鲜血落下,下一批虎贲将踩着前人的尸体扑上巫鼓。
少年在鼓上手执着名为玄哓的剑,那像是一场天地幽冥时的天乩之舞。
浓稠的鲜血在夔鼓上涂抹着,少年赤足守着自己的阵地。
玄哓是昔日蜀国之主的剑,藏于虞渊阁中,介鸟把火铳给了孙盛年,他说他只要剑。
他要杀很多人,子弹不够的,他只要剑。
那些虎贲将像是蝗虫般一波一波涌来。
皇轩烬双手握住手中的剑,他看着那些踏上了巫鼓的虎贲将,猛然向挥砍着。
“烛龙之息!”
像是夸父劈开天地的那一式,少年面前的云龙坛被斩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他破开了那蜂拥般的人群。
而玄哓也应声而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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