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池听长史耳语几句之后,开始倒苦水,说地方的县令坐井观天,又怎知其中万千难处?一来,沧州多盐地,盐地人口流动极大,境内又正在改府兵为募兵,青壮年应征节度营幕府,去多去少,活多活少,便和薛公是息息相关,不仅如此,沧州还要承担东往关中的御供,虽说是本分,但这运费朝廷不给出,皆是由州内向按户收脚钱和营窑钱,容易引来民怨,且也影响税收。
长史叹道:“诶,难!”沈池道:“状元郎,如此说来,还是顾全大局为好罢?”顾越道:“正因为要顾全大局,所以,萧阁老的意思是,无论再难,也得静下心来找到解决的办法。”
办法如下,如果沧州支持朝廷,好处不会少。其一,战时,都水监酌情减少沧州所承担的御供数量为半;其二,御供减少后,再由户部统一设账,支出沧州所需承担的脚钱、营窑钱系列损耗;其三,沧州沿河沿海的郡县免征三年兵役,吏部专设供粮运粮考校簿,与前线将士同论军功。
如此,义务也有三个。其一,薛公要走,沧州不能出异动,不准哭爹喊娘;其二,战时,一切以前线军需为准,即以朝廷政令为准,该用什么船就用什么船,永济渠上下必须一心,粮草半日不得耽搁;其三,修书一封,劝薛公安守本分。
顾越把沈池的心思吃得极准,故意避开过往不追究,而是随机应变,抬出萧阁老的架子,抓住其在州政方面和薛玉的矛盾,从中挑拨,条条切中要害,很快就让沈池动了心。
沈池和长史商量,觉得使团由下至上的行动并非空穴来风,是动真格要落剑的,这还猜不准县令张仲臣是不是已经第二次把他们给卖了。事从权宜,沈池当夜就写下表明心志的信,愿和顾越交往,还摆了一场家宴,令家妓作陪,二人饮酒至深夜。
三日过后,副使周全病情好转,启程在即。顾越临时决定兵分两路,一路从陆路出发,遵照章程,由郭弋护送周全,率大队人马而行,一路从水路辗转,乘坐漕船,由他领队,长驱直入范阳郡。
王庭甫是幽州府出身,在当地有许多人情往来,还要回家探亲,于是自告奋勇走陆路,负责探查途经的蓟县铁矿。苏安则比较自由,想着到了再和教坊司联络不迟,故而愿与顾越同行。两路约定,涂月中旬于幽州城汇合,遂各自出发。
葭月末的河风,冰冷而绵软,即便把帆张得极满,行进的速度依然很慢。大雾中,船队徐徐驶过永济渠,如是石巷里飘落一场鹅毛大雪,而那领航的金旗船,像缠在蛛网上的蛾,奋力地扇动着翅膀,试图突破险阻,朝前扑去。
每日清晨,顾越和漕官交流谈天,苏安就坐在舱顶吹笛,一路观望大片的杨树林和松树林。过港时,船会靠岸装卸货物,主要是辽东一带的粮食、药材、香料、绫、绵、绢和角弓,各县负责漕运的官吏也常常露面。
范阳道地域之辽阔,物产之丰富,远远超出苏安预料。他只知岭南荔枝甜,却不知镇州冻梨的风味,他只知司南引路,却不知邢州磁可煅淬为药,平肝潜阳。
之后,越往北走,河面越开阔,阔得只能听见桨翻浪花的声音。苏安觉得冷,不再往外跑,倒又闷着体悟出另种韵味,譬如,这数百船工,划桨时局促于舱位,看不见外面情形,要想统一动作,便只能约定节奏,喊出口号,循环往复而行。
对于音律而言,节奏千篇一律,死水一潭,算是大忌,然而,在发号施令,执行任务之时,唯有这样的耐力和定力,始终保持精准和娴熟,才能不出差错。
借此灵感,苏安把思路理得一清二楚,首先,得让当地教坊司安排乐师,陪他通习在塞北战场流传的民曲,其次,拜访石弦先生,定下奚琴部分的曲调,之后,再去见识军营里吹军号的凯乐伎,将名副其实的“破阵”节奏编入大曲。
月三十,船队即将抵达范阳港,卯时,天明,风中还夹带冰凉的霜,苏安提着笛子走到甲板东侧,看见红茫茫一片,水雾连着天,一切浸染在朦胧之中。
顾越起的也早,站在船头眺望远方,穿了得体的绛纱礼服,青衣纁裳,从上至下系十几样配件,披着貂绒,身如玉树。苏安先是欣赏了一下,横笛在唇边:“我新编的小曲,能合上船工划桨的节奏,你听听有没有长进,像不像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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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在开元时的精力极其旺盛,恐怕是唐代最重视县级地方官员的选拔与任用的皇帝,先前他东巡洛阳让地方直接引荐人才已经说过,除此之外还有几件事值得一提。
1.开元元年,李隆基“引见京畿县令,戒以岁饥惠养黎元之意。”京县包括长安、万年、河南、洛阳、太原、晋阳六县,这就是主动并直接的教诲,很好地引导了朝中的风气。2.开元初年,有人密奏“今岁吏部选叙大滥,县令非才,全不简择。”,李隆基高度重视,并在宣政殿亲自主持对县令的考试,“问安人策一道,试者二百余人,有不书纸者,不人第二十余人还旧官,四十五人放归习读。”3.不仅如此,李隆基还追究负责选拔县令的官吏的责任,譬如,吏部侍郎卢从愿“以注拟非才,左迁豫州刺史。”,又譬如,吏部侍郎李朝隐“以授县令非其人,出为滑州刺史。”这在唐史上是罕见的。
在这个背景之下,开元年间的吏治出现清明的气象,以沧州东光县为例,据记载:“沧州僻在海甸,东光即其南鄙,控水津陆道,邮軵攸出,近鱼盐蒲苇之薮,聚耕桑之外又多业焉。由是富人通于浊吏,仆役贫
困,浸以为常。公洁身而清其本源,端本而一其度量,明识内断,沉机外发,一之岁而徭赋平,狱讼息,二之岁则惸嫠有养,捕竄言旋。三之岁而市不二价,地无遗力。由是吏拱而待命,人苏以得性。虽上有急征暴赋,风驰电集,我皆闲暇以应之,清明以济之,是使国与人交畅也。”
这也是一个有勇有谋的非常了不起的县令!
下章发糖,但是请原谅,本段宣政剧情的原型是重大历史事件,糖可能不是重点,毕竟他们是来办事的,不是来谈恋爱的,办完各自的事,自然而然就会有思想境界和感情的升华,也就是,会更上一层“楼”
注:范阳薛公是什么人物呢,他有一个已故五十年的爹,名叫薛仁贵。
第38章 日出
东方旭日冉冉,两岸是平原万倾,一曲不知名的《永济渠行》,曲调正统,一强三弱,节奏坚定不移,始终未见快慢变化,就像是把丹心深藏在了旋律之中。
顾越听完,觉得神清气爽:“要是郭弋在此,定比我还高兴,你已然领略了做将军的另一半。”苏安停下,把笛子拍在手心:“是吹啊?”顾越啧道:“不是,是执掌军号。”
“战场上,沙尘滚滚,昏天黑地,卒子不知胜败,除了看军旗,那就只能听军号,依律,一军设鼓号伎三百,一营设凯乐伎三千,又言,顺风击鼓三巡是乘胜追击十里,逆风鸣金八声是徐徐退守三里……这些,你应该很向往吧。”
“是,也不是。”苏安又想起师父韩昌君,说道,“军中伎不比士兵容易,天寒地冻,腥风血雨,要保持节奏,需有极大的定力,就像咱们出使宣政,明知道越陷越深,却依然要坚持,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能回头。”
雾气渐渐飘尽,丹红的光洒落在长河,岸边芦苇丛在风中荡起波浪,呼啦啦地响动。
顾越静默了片刻,开口道:“阿苏,你真不怕危险?节度营的将士常年戍边,大多不服朝廷,若要闹起来,就连吴刺史也未必能保护我们。”苏安想一想,答道:“不怕,越是高岭之花,越美,不仅音律如此,人也……”
下一刻,苏安眨了眨眼,便是连人带玉笛,被顾越按在船舷上,裹进温暖而舒适的貂绒大氅之中。苏安的那双冰凉的手,刚脱开笛孔,又被顾越拢入炽热的掌心。顾越的呼吸有些喘,清澈的眼中映着红日。
苏安缓过神,笑着往前吐出一口白气:“这几天,你睁开眼便看漕运簿,走出舱便和别人论州政,都不同我说话,我挺想你的。”顾越道:“我也……”苏安道:“啧啧啧,酸死了,一到幽州,我就要去教坊司访友,不能陪在你身边,那该怎么办?嗯,你说怎么办,你得平平安安的,别惹事。”
苏安没有说,其实每天夜里,顾越和随行官吏交代完公务,蹑手蹑脚走进他的舱室,坐在他的床边,替他掖好被子,添好炭火,俯身落吻时,他一直醒着。
顾越引着苏安的手往自己衣里探,一层绛纱,一层青衣,中单棉布,底衣丝绸,一路迂回盘旋。直到触及体肤的时刻,苏安指尖微颤,终于迸出句话来:“你,你吹,吹弹可破。”顾越道:“这是什么词?没听过,你造的?”苏安道:“对。”顾越弯起眼睛:“阿苏,一起看日出。”
苏安不肯听,咬咬牙,把指甲掐进顾越的后背那一片细润而紧致的肌肤,几欲剖出肝肠来。顾越受了疼,笑得便有些吃力,怀中拥得更紧,低头咬住苏安的唇。
一时,唇齿间卷过淡淡的茶香,苏安轻哼一声。顾越虽上得果断,但伺候得十二分小心,先是爱抚过他口中每一寸的私密,待彼此适应之后,方才捧起他的脸,用了些力道,吃得更深。
两个人共同呼吸,苏安的脸染透绯红,喉结颤动,咽下了一口分不清是谁的津液。顾越的眸中泛起一丝涟漪,也不敢再索取,只拍了拍苏安的肩膀,从容地分开彼此。
河风吹过湿热的唇,凉飕飕的,苏安怔了一下。顾越看着他,笑道:“我说过会教你的,怎么,够不够。”苏安低下头:“不够。”顾越:“啊?”
方才尝过情滋味,通了七窍,如何能舍得放开?一放开,又不知还要憋多久,才能……顾越还没来得及细问,便被苏安扑住胸口,撞回舱壁,给强吻了去,他又如何料到,一开始迷茫的苏安,突然变得勇敢,深时几度舔入喉桃,浅时把唇角舐得水光莹亮,不仅在他体内驰骋自如,且还不松口了。
苏安打小就练过气息,能把一页纸吹在竹节上纹丝不动一盏茶,更何况情至深处,那是至死方休的。如此斯磨,谁也不让谁,火焰般炽热的气息喷射在彼此的脸上,直到鼻尖滴汗,睫毛凝露。
苏安闭着眼睛亲吻,却还觉得不够,于是狠狠再索取了几回,把顾越口中的胭脂肉吸得因窒息而痉挛,方才心满意足地放开对方,一笑,凯旋而归。
吹弹可破。
一声清脆的声响惊走桅杆上的渡鸦无数,红霞已淡,河面连着原野,洋洋洒洒是泛滥金光。此时,若眺望得再仔细些,足见范阳滩头飘出的袅袅蓝烟。
“你怎么回事?”顾越拾起落在地上的笛子,两手紧握,也不知怎的,声音有些发颤。苏安笑笑,假装无辜,替顾越把礼服重新打理好,一层一层,一丝不苟。
回过神时,沿港三里飘飞的薛家虎旗刺入二人的双目。范阳港已到,只听一声沧桑的长号音响,气氛骤然凝固,范阳道北地,七州之庇护,幽州,终于在如此凛冽的寒冬,被不速之客掀开了掩面的皮裘。
吆喝叱令此起彼伏,船与船之间脱开了连环的铁锁,一条条锈迹斑斑的铁梯从舱舷而降,架至岸边,发出尖锐的叫啸。各处的脚步震颤着甲板,船工如一团团蚂蚁,在监工的督促下,横穿过芦苇丛,把粮袋搬运到不远处的土仓。
苏安的行李很多,光是乐器就有十几样,还有用于修补和保养乐器的各式工具,收拾起来很麻烦,于是,当他终于在仆从的帮衬之下,下船登岸时,随行的礼部官吏已经按照顾越的吩咐,展开了朝廷的旗帜。
然而,此处与沧州截然不同,管事的不是州府的漕官,而是节度营仓曹参军薛敬,迎接他们的也不是酒水佳肴,而是森然阵列的玄铁兵和寒光泠泠的长枪。
“顾郎,末将甲胄在身,就不便行礼了。”薛敬的手,自始至终没有放开剑柄,只是沙哑的一声笑,大步把人往仓营里领,“这位想必是公子苏安,京官真是派头,出使宣政还带琵琶,随时可以听小曲。请。”
苏安不自禁缩了一下脖子。面前这个人,身长九尺有余,头戴虎纹盔,肩披玄羽战袍,那几片铁护胸和护膊之上,刻着深浅不一,以白银勾勒的山峦图案。
他的笑音僵硬,他的气息没有温度,他一动,周围的空气就冻结为冰,叫人退避三舍,他的脸被铁罩挡住一半,唯剩那对狭长的眸子,射出幽森的目光。
苏安跟在顾越身后,腿脚麻木,心弦却紧绷着。他一路张望,只见数以千计的空载的运粮车吱呀前行,如栖居滩涂的庞大鸟群,争相等候着日落的觅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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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是大唐永远的疼痛。
因为上千字收益榜单,所以断更了一天,抱歉,之后的更新时间为晚21:00,日更或隔日更。
第39章 敕旨
走近仓营,尘埃纷扬,一队队士兵往返奔忙,搬运粮草装车。苏安不小心呛了谷皮,刚想咳嗽,面前帘帐一掀,浓烈的汗味扑来,几个围坐在火堆旁的粮官大声笑谈,旁若无人。
薛敬走到角落边,说道:“朝廷宣政使到。”顾越环视周围,平静地问道:“薛参军,我们从水路来,不知在座各位是哪个镇戍的运粮官,可否介绍一下?”薛敬站定之后,再也没有回话。
“小竖的!”一个身宽体胖的,隶属静塞军,竟毫不避讳道,“我说今年的粮怎么少了,原来是朝廷又派人来巡察。”随即,白阳度镇的吱了一声:“京中哪知咱的辛苦。”居庸关的连连摇头:“我家主子,少了粮就要罚人!”
如此言谈,不是无知,已是公然挑衅,既然连仓曹、仓督之粮官都放肆至斯,足以见,薛玉的亲信定然遍布各个镇戍、堡栅、关塞,根系扎得极其之深。
顾越耐住性子,道:“薛参军,各位有什么委屈,不妨此处明说……”话音刚落,门口侍卫箭步进来传话:“薛参军,节度营长史赵章赵将军到。”薛敬道:“立迎。”顾越听了,又起身整理衣袍,准备与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见面。
不想,这位身着红袍,肩披栗裘,被称为“将军”的文官,生着斯文书生的模样,刚进来,瞳孔一锁,便把几个粮官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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