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官吏皆诧异万分。赵章恨道:“贼子成日泼皮耍赖,问薛公诈粮便罢,竟敢对礼部使节无礼,这便容不得了,立斩不赦。”顾越劝道:“长史不必过激。”赵章道:“顾郎,暖阁请。”
顾越便被请入江边的暖阁,而其余人等正要跟随,侍卫立时用剑封住去路。苏安触着薛敬铁盔中那对漆黑的眼珠,不由得浑身战栗,定在原地。
“方才多有得罪,还望体谅。”阁内,赵章坐在镂空的杏花窗前,亲手往炉里添了一块炭,那炭火逐渐烧红,不起半丝烟尘,即便没有翻动,也能烧得通透,泛出旃檀香味的热浪,“只是一些事情,顾郎心中该早就有本账。”
顾越道:“明白,一来,薛公旧部无数,且,随时愿为之死,二来,在幽州地界,赵长史有八品及以下官员的生杀之权,三来,你们既然能打听到顾某常用此旃檀香,定是京中有眼,随时可以上书弹劾,毁去顾某清白。”
赵章道:“状元郎果然神勇,开门见山。”顾越道:“不敢。”赵章笑笑,用修长的手指,沾几滴杯中的水,在漆案上写出几个字:“边防轮战十策,赵某有幸拜读过,其中,中篇说的是如何节制节度营军权,可谓字字精华,句句珠玑,但,顾郎毕竟是外人,不了解边陲地方的实情,所以难免有些偏颇。”
顾越盯住水字:“‘十万’是什么意思?”赵章道:“礼部使团千里迢迢来幽州,很辛苦,薛公聊表心意,犒劳各位。”
顾越:“……”
赵章道:“回朝说两句好话便能一生富贵,何必惹得年节不宁?”顾越道:“所以,白山大捷,赵长史就是如此瞒天过海,欺世盗名的?”赵章道:“状元郎。”顾越道:“请长史恕罪,顾某,不能收此贿赂。”
赵章:“……”
赵章甩袖便走,没有再多废一句话,而顾越则是在完成了有生以来最雄壮,最硬气,最正直的一次拒绝之后,平安地走出暖阁,继续安排使团宣政之行程。
无论苏安问什么,顾越都不透,直到半月之后,他们正顺着粮道辗转北行,突然冲来一队重甲骑兵,持枪扬蹄,如四面铜墙铁壁,将他们团团围住。
“顾郎,薛公对你可谓是先礼后兵,仁至义尽。”薛敬握住缰绳,喝令道,“末将,得罪了。”
据其所言,朝中轩然大波,御史中丞薛瑾上奏弹劾顾越犯以不洁之身扰乱军心之罪,六部,甚至包括议政堂,附议无数。
顾越听完,开口问道:“敢问薛参军,至尊定夺了没有?”下个瞬间,薛敬拔剑出鞘,苏安的眼前晃过一道光,只见顾越腰间的金饰剑和水苍玉佩应声坠地。
“礼部校书兼知行范阳使顾越,接旨。”一名文吏低头走来,手里高举金色的卷轴,薛敬一手执剑,一手接过,毫不留情地斥道,“当真以为薛公朝中无人?接旨!”
苏安道:“你们放肆!颁旨当……”顾越叹了口气,不辩解,弯腰把其余佩饰交出,一挥衣袖,叩首于地。苏安道:“我能认印,你让我检验真假。”顾越道:“阿苏,还记得品茗姑娘的画么。”苏安道:“十八!”
金纹龙卷轴,内衔黄麻纸,自上而下,御史台“奉状以闻,伏听敕旨”,御笔“依奏”,中书令萧乔甫“宣”,中书侍郎张九龄“奉”,中书舍人“行”,门下侍中审核签名,尚书省八百里加急驿送,是一道标准的敕旨。
敕旨:及第后,日渐骄奢,人言有败坏纲风,以权谋私,欺君罔上之举,出使后,恣意专断,扰乱后方安定,故暂免宣政夺事之权,留职待察。
顾越还未起身,地上一左一右多了两影子。“就地待察,法曹伺候。”薛敬一声冷喝,拽起人来,那锋利的铁护腕,霎时,在顾越白皙的手背割过一道伤口。
血滴在土地,没有声响,苏安浑身颤了一下。顾越抬眸道:“阿苏,我且不要紧,你们按时去州城和使团会合,顺章办事。”苏安还想询问,又咽了下去。
一个时辰内,薛敬押下待察的罪人,又召集三千重甲骑兵,逼其余宣政官吏登上安排的马车,扬起朝廷三面大旗,一路护送他们往幽州州府而去。
苏安独自坐在车里,听凭马夫挥鞭赶车。他抱着名为“夺时”的琵琶,先确认过夹层内信件和文簿完好无损,而后提起帘,望着阡陌纵横、苍水环绕的平原……
“薛参军是哪里人?”傍晚,吃完乌米饭,苏安终于静下心,对旁边骑着马的薛敬,摇手打一个招呼,“你既然认薛玉作义父,难道是塞外出身?”
薛敬瞥来一眼:“祸到临头,公子倒是不惊慌。”苏安道:“其实在长安,这不算什么。”薛敬沉默片刻,道:“我无父,母亲是奚人,部落战败后,随契丹归降羁縻州,患恶疾,为义父捡回一条性命,是故,誓死效忠节度营。”
苏安道:“戍边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薛敬道:“你们在长安歌舞声色。”苏安道:“将军误会了,顾郎说此地封壃沃壤,平广膏腴,宜屯田,并非对薛公有敌意。”薛敬道:“公子,我只是负责仓储的,其余事情不想管。”
入夜后,天降大雪,桑干河的萧瑟冷风退却一切浮华。苏安拢着貂绒,顶不住困意睡了过去,梦中,颠出一声“十八”,手暖炉险些落地,终又清醒。
驶过平原,在关山险峻之处,拔地而起一座雄伟的石土混建城郭。城纵九里,横七里,屯兵三万,畜马五千,有东西南北四垣,开八门,内建子城,开二门。
此城,古名涿郡,现名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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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名涿郡,现名幽州,将来就是咱们的首都北京城啦!!!
随着外交形势的变化,唐经营东北边疆的政策和军事防御体系也在不断的调整。初实行都督府、州、县建制,实行府兵制,另兼南衙十二卫(实际十卫)遥领地方折冲府兵,开元之后,由于重内轻外的社会风气,边防形势变得严峻,为防御突厥、契丹、奚等民族部落,逐渐形成以节度使司为最高权力机构,“军”级驻防单位为主干,“城、镇、戍、守捉、关、栅”等驻防单位为基础的军事驻防体系,该体系在有效守护疆域的同时,也引发了刺史与节度使的重重矛盾,更滋生着巨大的军事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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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奚琴
驶过平原,在关山险峻之处,拔地而起一座雄伟的石土混建城郭。城纵九里,横七里,屯兵三万,畜马五千,有东西南北四垣,开八门,内建子城,开二门。
此城,古名涿郡,现名幽州。
夜里寒风呼啸,落了雪。薛敬立马城下,鸣短号示意,又给城门郎递交过通牒,方才领着大队及粮草辎重由南门而入。礼部官吏下车,被统一安排住进馆舍。
一路,苏安借着火把的光四处观察,虽市场夜间关张,看不健全,但从土垣的尺寸判断规模定然不小,又见州府衙门、节度营等官署错落有致地分布于子城。
苏安道:“薛参军,斗胆问一句,为何州府未曾来人迎接?”薛敬道:“不知道。”苏安道:“按礼数……”薛敬倏地回过头,一记目光瞪得苏安退了三步。
“喊你‘公子’是客气话,且顾好自己性命,不要不知好歹。我告诉你,即便京里当红的女伶官,在幽州城,在这北市,也就是六匹马能买卖的价。”
苏安抿了抿唇,忽觉得面上冰凉,伸手一摸,是几片薄薄的晶亮的漂亮雪花。
却不见,此刻,节度营的大堂空寂幽森,只留一盏孤零的油灯。薛敬办完差事走进堂中,一身铁甲在碰撞中发出凌厉响声,将那奄奄的火苗晃得越发细瘦。
青铜座上,坐了一位发丝半白的老人。薛敬对老人行过礼,抬眸正要说话,恁地一惊:“义父,您的发,如何一夜之间?!”薛玉淡淡道:“无妨。”
薛敬的心中泛起不忍,分明十余年来,此人筹谋布阵之时是那般意气风发,坚不可摧,为何如今刚起风声,却仿佛那道圣旨弹劾的不是顾越,而是薛氏自己。
薛氏历代镇守辽东,先祖平阳郡公一生东征西战几乎未有败绩,册赠左骁卫大将军、幽州都督,承高宗亲自作乐以庆贺其功绩;先兄薛讷沉着勇悍,抗击契丹屡立奇功,一度官至左羽林将军,掌管京师卫护,复封平阳郡公;如此,传至节度使薛玉,武功不减,自问没有其他人可替,俨然是高枕无忧久已。
只可惜,随着先人的光华淡去,薛玉发现自己渐渐变成了一个被朝廷遗忘的老头子,他所坚守的幽州,其实也不过是王公贵胄们建功扬名的一块垫脚石。
仔细而言,近年以来朝廷接连派遣好几位大将迎面出击契丹,唯独不以他薛玉为主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就差把制书贴在他脸上,让他滚回乡下种地去,他不能服,他不甘愿。
再加上,契丹和朝廷的关系如潮汐起起落落,今天被打怕了就称臣纳贡,明天胆子长好了就叛变内乱,如此无常反复的战术,终于硬生生磨出了薛玉的老沉手段。
何谓手段?朝廷一来人,一过问,就正儿八经地上阵,打出斩获上万的胜仗,朝廷一走人,一转头,就喝酒睡觉,零零星星又把夺来的土地拱手还回去。
如此,无论是谁,欲来幽州,先认薛家。十四年前,吐蕃之乱尚未起,上曾调定远将军孙氏至幽州,欲行更替兵权之事,薛玉在其退守营州孤立无援时,发了一道密令,令部将郑擒风观望待命,致使战争败北,营州失守,孙氏马革裹尸而还。
去年正月,信安郡王李应祎出击契丹,触及幽州境时,薛玉再度让长史赵章暗中作祟,欲行抢夺军功之事;随之,萧乔甫恼怒,谏李隆基钦定边防论战十策为状元策,薛玉则借朝中旧势,许御史中丞薛瑾之子薛纪平为进士,以为恩情;宣政未始,尚书省启用敢死之士,与幽州进奏院联络,网罗地方人心,薛玉指使薛瑾安排心腹进入宣政使团,密切监视一行人的行踪……
只是薛玉未料到,李郡王尚且没动作,年未过而立的一介绣花状元郎,却步步踩在关节之上。一是先斩后奏,把平步青云之路许给隔壁的吴刺史,釜底抽薪;二是自下至上,控制沧州永济渠之粮草转运,断他后路;三是令人切开蓟县铁矿的口子,顺着冶炼钢铁之路,把各个镇戍、堡栅、关塞的兵器及兵力摸得透彻。
“你,你且照实说。”薛玉的刻满皱纹的手,一尺一寸抚过雕刻麒麟纹的扶臂,声音深沉而嘶哑,“榆关已经坚守六个月,若你郑伯主动出击,可否送回一道捷报?”
薛敬单膝跪地:“义父!”薛玉道:“这道弹劾宣政使的奏折,至尊御批,三省十几位官员签字,一日即成敕旨,可知何意?这是至尊对薛家最后一次的信任,如若榆关败,辽东土地便再也挂不住虎旗,我,将以死谢罪。”
风夹杂着雪,灌入堂中,火光残喘最后一口气,忽地暗灭。
薛敬颤声:“义父,我愿为您而死。”薛玉长叹口气,撑起身子,点了点头:“好,有此忠心便好,这样,即刻令郑擒风率铁骑出击,好歹送回一道大捷报,我自有办法劝至尊退步。”薛敬道:“是,谨遵义父号令!”
一场雪,连下整整十日,馆舍四面的歇山顶覆满白毯,唯剩九条梁脊暴露在风刃中,如僵蛇一般突兀。马厩,雪没过马膝;官署,雪淹至阶前;人们出行时,浑身都要裹在绒裘之中,否则只需片刻,便能立成冰柱。
自从住进馆舍,苏安再没有多说一句话,他知道挣扎无济于事,必须等陆路使团抵达,见到王庭甫和郭弋,才能联络吴刺史。于是,面对薛敬的监视,他只抱紧琵琶,一次又一次穿过赶圩时期的市集,去教坊学奚琴及塞北曲调。
他不想被当做牛马给卖走。
当日,刚跨进门槛,他便听到一支慷慨悲怆的古燕赵曲。曲虽是宫调,却惆怅雄壮,而旋律中总有种声音,如泣如诉,似耄耋垂叹,又绵延千里,激扬回荡。
教坊的司乐出来迎接,弯腰颔首,姿态卑微:“鄙人谢焉,见过薛参军,苏公子。”苏安随习俗,一一认识乐工,而后,至厢房里暖手,一一挑乐器,挑人。
“谢司乐,你们坐。”苏安解下披风,搓着手,笑了笑,劝薛敬把硬邦邦的铁盔摘去,说道,“方才的曲段中,有一种乐器活似人声,我想见识见识。”
谢焉点头,令乐童抬上一架简单古朴的二弦木琴,琴杆尾部连接六角形空筒,顶部设两个琴轸,上轸缚内弦,下轸缚外弦。待乐童校完轸,谢焉亲自上阵,将琴架在大腿上,左手控弦,右手拿起竹片作弓,套进两弦的中间。
一个来回之间,只见琴筒侧面的蟒皮震颤,空中划过沧桑的吟啸,塞北的喜怒哀乐,辗转在高亢和低沉之间,特别末尾几计滑音,几乎是人的声腔的再现。
谢焉俯仰拉弦,眉间微蹙,呼吸亦跟随竹片的往返。乐童解说:“此曲名为《当庭月》,师父是营州人,盼望失地收复,重归故里,都说薛公……”
薛敬攥着头盔的手一紧,斥道:“休得多言。”苏安无可奈何,也取来一把奚琴,试吟揉几下,自然而然就跟随曲调,用指尖弹拨起来,无缝入韵。
乐童从未离开过幽州城,初次见到长安的花哨指法,很是讶异。苏安回道:“无论何方出身,但凡入了长安,便不计较地域和种族,我此来,也因是受了高人指点,要拜访一位叫石弦的老先生,据说他在往北三十里的羁縻州带州。”
弦音戛然而止:“苏公子说的石弦先生,可是乙失革?”苏安不知详情。谢焉接着道:“乙失革原是契丹族草原部落首领,爱拉琴,归降之后,朝廷赐名为李石安,现在居于羁縻州带州,便是薛参军的乡里。”薛敬道:“是。”
“那是缘分。”苏安道,“不过我心诚,得先习精几首小曲,通晓习俗规矩,如此,去了才能不叫先生把我轰回来,参军大人,应该不会介意罢。”
苏安对丝乐有大通之观,手腕和手指也十分灵活,弹拨法自能领会,涉及运弓,跳弓,抛弓等拉法,也只消乐师点拨几下,技艺飞进,一天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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