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圣上讨厌年祭,他虽好玩,但一向都不爱动弹,只看看新奇物事便可。其实我也不喜年祭,每年的年祭都是空作样子,却是最劳民伤财的,更何况国库也不充裕……
可是这年祭历时已久,要废哪有这么容易,礼部的人又来说上几句,无非就是刺杀是意外,可疏漏是礼部出的,他们难免心虚,面对陛下也没有从前那般口舌。
我说:“年祭所用几乎占整年三成,事务冗杂,花费繁多,确实还是废掉为好。”
“听见了没?听见了没?”圣上对着礼部的人说,“劳民伤财,不知有何用处,还不该废?”
“可是陛下……功德求告上天是……”
“啧,”圣上皱眉,“老天爷又不会看不见,还用朕说?谁功绩好,政绩佳,说不定老天比朕还清楚,若是选个他不满意的,又发了大火,降下灾祸,那又该当如何?”
“不过……”
圣上不耐:“哎呀,废了废了,改春耕!”
“是……”
我瞧这近乎从圣上登基就开始磨的年祭,如今终于废掉了,不禁也是松了一口气。
也好,我也不用再跪,日后也不会有什么刺杀的事出现……
想到这,我就想起了陈瑜为圣上挡的那一箭,他浑身是血的模样,他受伤时我心里的焦灼,后来他刚刚痊愈,又亲移红梅,带我去赏……
我想到这里,自然而然便转头看他。
谁知他是一直看着我的,神情萎靡,目光沉沉,见我看来,又马上对我笑。
见他这样,我怎能不心软,我一下就不知该是对他笑还是恼恨地看他。
于是我移开视线。
我转过头时,却瞥见圣上嘴角的笑意,带着几分惊奇,却又让我想起幸灾乐祸……我看到了圣上向陈瑜使了个像是疑惑意味的眼色,又往我看来,他见我看着他,愣了愣,但看我片刻,又笑了起来,却有些尴尬意味。
圣上当真是生得明艳,就这样远远朝我笑一下我都觉得晕乎乎的,但我又一下清醒过来。
圣上为何要对陈瑜使眼色?圣上为何又看着我笑?
我和陈瑜,我和陈瑜……
不知为何,陈瑜许久之前的那句话忽然跳进我的脑中:
“你就放下吊起的那颗心吧,他会理解的……”
当时我心里惊惶,从未细想过,如今我却忽然想到,那句话是有极大的错!
理解什么?分明是我们该理解圣上才对,为何要圣上理解我们?
他能说出这句话,必是晓得圣上也知我与他的事
他同皇上说过?可是……他为何说?
他怎能说呢!
他撞见圣上秘事,为了保命,才又说出我跟他的事情,以求圣上开恩?
可,陛下不是不在意嘛,我也看见过,圣上也并未说什么……
或是陈瑜与陛下有私交?
我这样的猜测是不无道理的,圣上从一开始就十分器重陈瑜,陈瑜的能力有目共睹,最开始朝中还有异议,渐渐也就没人反对了,反而说陛下识得良才,慧眼独具。
是啊,我当时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现在想想,圣上虽然表面懒散,但一向遵循治国理政之道,哪曾这么升过别人的官,才一年多的时间就已坐到掌书位置,本朝以来,也就陈瑜一人而已。
若真是私交,可这私交从何而来?陈瑜不过是远离上京的一介寒门之子,何以与得陛下相识……
不过一个眼神,我怎想得如此之多……
“墨伴……”
我还正想着事,看陈瑜过来便吓了一跳。
“朝会已散,现去偏殿论事,”陈瑜扯了扯我的袖子,低头小声对我说,“我们同路吧……”
我听着他有些恳求意味的话语,不忍拒绝,只从他手中抽出我的袍袖,没有说话,往偏殿走去。
他走在我身旁,我却一直心想着其他事。
可能陈瑜替圣上挡了一箭,在宫中休养,昏昏沉沉间叫了我的名字,圣上才有所察觉,他与我年纪相仿,又是同道中人,他一向好玩,左右不过贪玩好奇,或许见我与陈瑜情绪不对,才在朝上打趣我和陈瑜……
可是……那句理解又从何说起?
“……你别生气了,我是当真知错,不该不顾你意愿,在那境况下逼你,你莫一直不理会我……”他在我身旁小声说道。
我心里有事,又见他向我如此表明歉意,我心中的气虽还有,但好歹被他的软磨硬泡给消去大半,我点了点头,有些生硬地说:“我知道了,你别说了。”
他张了张嘴,又想要说些什么,却也只是点点头,说:“我以后不会如此,定听你意愿……”
我嗯了一声,因为心里还在想陈瑜和陛下的事,便有些敷衍。
要不直接问问陈瑜?可是我又如何问?我与他关系虽然日渐亲近,但他与当今天子的关系,我又有何资格置喙,他若不说,我又何必问,怎能问。
我眉头越皱越紧,他像是瞧我脸色并不好看,也不敢说话,又不敢碰我。
偏殿论事我心不在焉的,晕晕乎乎,脑中尽是回想圣上对陈瑜的不同。
论事结束后,我整理好衣裳站起来,陈瑜也站在我一旁等我,仿佛怕我丢下他。
我和他出了门,门外一位公公向我们两人走过来。
“程大人,陛下请您单独一叙。”
刚刚陛下的笑又在我眼前浮现,我提起心来,是程大人还是陈大人?是我还是陈瑜。
公公见我疑惑,对我笑道:“程大人,陛下邀你一叙,说是商量户部事务,请随老奴前去面见陛下。”
是我了。我看向陈瑜,给他说声我走了,他却叫公公稍等片刻,然后拉着我去了一颗树后面。
我在他拉着我去那棵树的时候我就心慌起来,我想起今晨在官道的难受,脸色一下就白了,忙挣脱他。
他被我甩开后也无措起来,又有些受伤,说:“我,我只是同你说句话,然后……”他忽然不说了。
我也知道自己反应有些激烈,我真是把他想得太冲动,他哪会在宫中就这样做……
我有些内疚,只好扯起嘴角笑了笑道:“你直接说吧。”
他看我一会,笑得很是勉强,又说:“你回来我再同你讲也是一样,晚上我去你府上找你……”他顿了顿,又问:“可以吗?”
怎变得这样小心?见他这样,我心又更软了,或许一见他这样我就硬不起来心,我觉得心里难受,尽量宽慰他,对他笑了笑,说:“好,”说完我又觉得太生硬,又补充道,“你尽管来便是……”
他眼睛亮了亮,点头。
第26章 丹青妙笔
我与陈瑜分别,跟着公公到了一处我从未来过的景苑,那景苑别致小巧,像是常有人打理久住,不似宫中其他装潢宏大华丽,反而有些烟火气。
公公将我引进屋内对我笑道:“程大人稍等片刻。”
我这时也想起了上次撞见情事,也是同这位公公一路的,便有些不自在,道:“圣上正事要紧。”
我与公公客气几句,他便离开了。
我在屋内等了一会,闻见屋内的香味似有非有,我看了看,却又未发现哪里有熏香,后来我发现这香味似是屏风前的炭火散发出来的。
这是进贡的异香炭,又叫醉梦乡,据说珍贵无比,只有皇家才用,连赐都没有赐的。我头一回见,便有些好奇,走过去俯身仔细打量,见只是比府中炭火黑一些,小一些,便没了兴趣。
我起来时,瞥见屏风后面挂了一副画,我偏头往里看去,见那长轴画卷画的正是陛下,笔触细腻,栩栩如生,仿若真人。
画中所描,应是陛下青葱少年之时,一身布衣,爬上树去,刚刚从树下摘下一枝桂花,他一手拿着桂花枝遥遥指向这里,一手向后撑着树,他光着脚,腿摇晃着望向作画的人,神情得意,敛眼看来,尽是顽劣,又是挑衅。
这画太真,真到我以为陛下就藏于画中,真在爬这树,我有些害怕,因为这树枝叶繁茂,树干十分粗壮,想必定也很高,要是爬上去往下看……
我头皮发麻,连忙止住自己的想法。
可这画是太真了,我不禁走过去去细赏,走近发现那桂花竟比圣上还真,花蕊花瓣像是散发馥郁香味,在画中开出来一般。
这是何人所画?
我向下看去,只见两字,却直直撞上我心头:君遥。
君遥?
这是……
“这是屈尧画的。”
我往后看去,陛下一身常服,正笑着歪头看我。
我慌忙行礼 道:“臣冒犯,还请陛下恕……”
“无事,你随意看。”圣上摆手,又拉起快要跪下的我。
他拉着我坐下,桌上早有人备了水果甜点,圣上捻了一块桂花糕,啃了一口,笑道:“是没想到屈尧那小子也会丹青?”
“是。”我有些拘谨答道。
往日交谈,都是圣上坐在高位,我在阶下,他又穿着黄袍,哪像今日,甜点茶水,他穿着朴素,像是唠一唠家常。
他看出我有些拘束,便笑着给了我一块糕点,塞到我嘴里叫我吃下,又叫我自在点,只是说说闲事闲话。
我拿出嘴里的糕点,嚼了嚼,口里芬香软糯,甜而不腻。
果然是皇家,糕点当真好吃。
我又咬了一口。
“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他从不告诉别人,画也只画百花月色,湖面亭台,画景不画人,就连这一幅都是我求了他好久好久,他不耐烦才画的。”
他摇了摇头,说:“你看看把我画的,还没画花上心呢。”
确实如此,若不是圣上容貌本就比花艳丽,怕是也被这出色的妙笔给比了下去,不过这已是相当好了,要是将其单拎出来,也是绝好的画作。
我笑着说道:“陛下容貌是比这桂花还出色的,不用妙笔也能画出来。”
他闻言突然看向我,挑眉说道:“他也是这么说的。”
他?
许是这气氛太融洽,我与他距离太近,我一时愣着,竟然直接问了出来:“他是何人?”
圣上也不在意我的不敬,反而笑着答道:“就是上次你来,撞见的那人。”
我一下就想起陛下那时的呻吟,当真是婉转绝色,脸便有些红了。
他像是有点歉疚,解释道:“我也不知那时他就会回来,我还以为还有段时日……”
我点头,刚要说些什么,他就打断我:“别说什么官面话啊,你以后也别同我说。”
我闭上了嘴。
“你就应该像屈尧一样,对我毫不客气,我和他经常吵起来,甚至打架呢……”
屈尧那样的人,还会打架?我愣愣听着。
“不过我身上有伤,不能动得剧烈,我每每呼痛,他就认输了哈哈哈哈。”他大笑几声。
我听他这样说起,笑了笑,觉得他们从前关系倒是极好,如今却物是人非,心里不禁有些怅然。
圣上继续笑着说道:“你可别以为他是可怜我,其实他是心虚愧疚,那伤是他给我留的,当年宫中围猎,我一个不受人重视的皇子,自然不知道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腹中空空,便想去后山园地去寻吃食,想要抓几个野兔子烤了吃,尝个荤腥,我见到守卫多了起来也没在意,我太饿了,还是溜了进去,我好不容易碰见一只受伤的兔子,却被一箭射了个对穿……”
圣上说着突然猛地拍了下桌子,把我吓了一跳。
“好家伙!那箭射穿我右腹,将我死死钉在树上,我疼晕过去,又疼醒过来,屈尧拿着弓箭骑马过来,不敢动我,便叫他大哥帮忙。”
屈尧兄长?屈恒?我有些恍惚,仿佛屈家如日中天仍在昨日。
圣上咬了口糕点,又喝了口水继续道:“后来屈恒赶来,给我拔了箭,包扎的手法可真是毫不留情!我如今想想都是一头的冷汗,屈尧又跑回帐中拿了很多药过来,屈恒选了两瓶给我,当时我觉得,我的伤虽是他们带给我的,但那还是除娘亲以外,头一次有人为我抹药,没有欺辱我,我当时心存感激,觉得这是善意,后来我拿回去自己涂,可每夜涂上去像被火烧一样,迟迟未好,还发了高烧……”
我听了一惊,“是那药的问题?”
圣上点头,看上去神色不在意地说:“是啊,屈恒是故意的。”
第27章 何物相思
故意?我心里震惊。
圣上继续道:“那是牛马用的东西,人用不得,最后我伤口处理不好,开始化脓,拖拖拉拉三月久,每日每夜都疼,又发了几次的高烧,我实在没了办法,想去找他,但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们是谁,宫里那么大,我到哪儿去找呢,幸好屈尧欢喜在宫内乱跑,竟发现了我,但那时我的伤已溃烂得不成样子,连屈尧都说我命硬,后来那伤好了,却也是时而疼痛的旧伤。”
我有些惶恐,这是圣上与屈家恩怨?这样说给我听?
我大着胆子问道:“那陛下……可是恨屈尧?”
“恨?我怎会?”他摇头,笑了笑,有些落寞意味,“我当时还怕他呢,我当时才十二,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却能拿得起弓箭,将我射个对穿,差点死掉,可他那一箭又不是故意,只是一时眼花,将我认作梅鹿。他是自负,却也心善,见我穿着破烂,就算误以为我是宫奴,竟也向我道歉……”
圣上托着下巴,幽幽道:“不过他大哥却是有意为之,屈恒当时对我说后山不可擅入,让我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我自然信他,也吃了他给我抓的野兔,伤也因此更加严重,加上他给我选的药,让我整个腹部都溃烂发臭,我伤好后,竟也从未怀疑过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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