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江一怔,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问:“什么?”
顾陵答道:“我看见了,昨日傍晚,他往后山去过。”
谢清江喝道:“你一直在我房间待着,怎会看到这些?”
顾陵平静地回答:“昨日傍晚,我溜出去了一次。”
他转过头来,紧紧盯着萧宁:“然后我便看见他独自一人,从竹林出来,往复澜台后去了。”
萧宁下意识地说道:“我昨日去,是……”
想了想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琼年皱了皱眉,站了起来:“昨日他去后山是去见我,我二人在寄澜亭聊了几句便走了,我可为他作证,他不曾做过这劳什子事情!”
人群中却一阵暧昧的唏嘘:“哟,终岁山可无女修啊,昨日傍晚逃席,孤男寡女……”
顾陵却面无表情地接口说道:“我也看见你了,你走了之后,他又回来了。”
萧宁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顾陵,失声唤道:“师兄,我……我没有啊……”
“说起这孤男寡女私会,我这儿倒有另一事,本来不想在这会上说的,”人群正七嘴八舌地讨论之时,幽州落虚宫的宫主却突然站了起来,扬声说道,“大家都知道,我落虚宫只有女子,上终岁山难免有些不方便,便劳烦两位仙尊为我们准备了偏僻些的住处。”
幽州落虚宫只收貌美女子,修真界倒是无人不知,只听那宫主继续说道:“可谁知在这种地方,竟也有淫贼!我宫中弟子前日昨日在清池沐浴,竟被人偷去了几件贴身衣物——”
她刚一说完,席间便炸开了锅:“竟还有这样不知羞耻的人在席间!”
“宫主可知是谁,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落虚宫的宫主扬了扬眉,探手入怀,取出了一样东西:“如今借这个机会,也正好向清江仙尊讨个说法,不知这样东西,你可见过?”
她刚一掏出来,萧宁头脑中便“轰”地一声,霎时变得一片空白。
因为她手中,赫然是他前几日送给顾陵的那个,墨绿色剑穗。
似乎有千年寒冰的碎片从头浇下来,冷得他僵住了,萧宁头昏眼花,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站稳。他努力咽下喉咙里的哽咽之声,转过头去,缓缓地、缓缓地看向了顾陵。
而顾陵竟朝他看来,甚至露出了一个轻轻的微笑。
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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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试剑其下
弟子剑穗皆由师门亲自授予, 颜色各异,谢清江一看见那剑穗便变了脸色, 险些没站住。左挽山上前一步, 一把扶住了他:“清江,这……”
“小九, 你说, 这是怎么回事?”谢清江颤着声,指着那剑穗问道, “是不是有人盗了你的剑穗, 怎么会在……怎么会……”
萧宁恍若未闻, 他怔然地盯着顾陵, 周身一切似乎都化为了灰烬。顾陵垂着狭长的眼眸, 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
冉卓方才的疑虑现下已转化为了讶然, 他看了对面的萧宁一眼, 一甩袖子便转身离去, 留他一个人在试剑场上。落虚宫那宫主似乎意识到了这剑穗为何人之物,嗤了一声,隔空将那剑穗扔到了萧宁身上。
明明是极轻的东西, 落在身上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萧宁无意识地退后了两步,清清楚楚地听见那落虚宫宫主的声音:“此等淫贼竟是终岁山人, 清江仙尊,还请您给个说法吧。”
谢清江见他不答,急得面色都惨白了几分:“小九, 你说话啊!”
萧宁依旧不答,俯身拾起了落在他脚边的剑穗,缓慢地朝顾陵走了过去。顾陵长睫一颤,抬起眼来看他,萧宁逆着光冲他走来,身后阳光刺眼,竟让他一时看不清他的脸。
萧宁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声音有些颤抖的希冀:“师兄,是不是你……”
“是我,我没有疯。”顾陵在他耳边悄声答道,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我跟你讲过,让你离开终岁山,是你不肯。”
“是,我,不,肯,”萧宁低声将这几个字重复了几遍,忽然笑了,他很少在人前露出笑容,“师兄啊,你想要我走,你求什么呢?”
“求什么……”他听见师兄这样回答,口气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快意还是别的什么,“你近年来修为大成,我听师尊说,他想要让你去做他的首座弟子。”
“你撒谎,”萧宁低着头,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不知是想要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首座弟子……你想要?还是你哪个师弟想要?无论谁想要,我都可以让给他,你真以为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那么重要吗?”
顾陵伸出手,轻轻拨弄了他鬓边的碎发,把事先想好的说辞诵经一般干巴巴地背出来:“萧宁,你可记得你少时……那些栽赃到你身上的腌臜事,哪一件不是我做的?当时我觉得这样一直陷害你,有一天会让师尊看出什么端倪,便换了个方法罢了……”
他如在梦里,根本连仔细去看看萧宁的脸色都不敢,只得颠三倒四地继续说着:“不想一骗便骗了你这么多年……哈,哈,哈,萧宁啊,你可知,我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
从前世,到今生,都没有变过。
你无妨恨我、怨我、伤我,只要……平安。
平安啊。
人世间最简单的两个字,竟成了镜花水月一般的奢求。
萧宁仿佛被看不见的利刃一刀穿心,被抽去魂魄一般噗通跪在了地上,顾陵只能听见他无措的、哽咽的声音,仿佛想要说服自己:“这……这样拙劣的谎话……”
开始有人不耐烦:“同证人这样磨磨唧唧,是想要翻供么?清江仙尊,此事人证物证俱在,你管是不管?”
谢清江扶着额,似乎终于明白了过来,他抬头看向面无血色的顾陵,牙根咬得发酸,却要摆出一副伤心极了的样子:“诸位,此事……此事真的不能如此定论罢,小九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子,他不会……”
方才萧宁连胜多场,出尽了风头,此时无论是看热闹的还是眼热的,都乐得见这般场景。落虚宫的宫主“哎呀”了一声,笑道:“清江仙尊这话说的,倒仿佛是我们冤了您弟子似的……终岁山是修真界标杆,难道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包庇自己人吗?”
她不说还好,一说完这话,群情激昂:“宫主说得是啊,这种淫贼,还在试剑大会舞弊,在我门下,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萧宁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只是翻来覆去地重复着:“我没有,不是我……”
可是没人会信的。
座间一片喧哗,冉卓沉沉地看了萧宁一眼,起身道:“此事如此耽搁也不好,今日修真界百家众人都在,也不会污了这位道友,还请二位仙尊请出终岁山门规来,以安众人之心罢。”
“冉公子说得是啊!”
“请个门规,总归是行了吧,难道终岁山就什么都不做,这样包庇罪人吗?”
“……”
冉毓方才跑过来坐到了冉卓身边,此刻红着眼睛站了起来,大声吼了一句:“大哥,我小师弟他不是这样的人,他……”
声音却逐渐小了下去,人证物证摆在面前,作证的还是他一向尊重的二师兄……
有冉家的人把他摁了下去,七嘴八舌地叮嘱着:“行了小少爷,你怎么还向着外人,有什么可辩驳的……”
萧宁猛地看向冉卓,目光如电,有血一般的颜色从瞳孔深处泛了出来,他执拗地重复着,突然高声喝了一句:“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大风突兀地在复澜台之上兴起,吹散了萧宁的发髻,顾陵却在那一瞬间有些恐慌地发现,似乎有魔气在萧宁周身升腾而起,蠢蠢欲动地想要外溢而出。
此刻修真界众人皆在,万一被人发现他有魔族血脉……恐怕他非死下不得这复澜台了。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虚空中便有一根泛着灵力的黑色戒鞭“啪”地一声抽了下来,将他周身的魔气打得四散而去,萧宁没有防备,被那根戒鞭直接抽下了坐席,狼狈地摔在坐席下的石板上,呕出一大口血来。
有声音沉沉传来:“逆徒,犯下这等罪过,还不认罪!”
谢清江望着那风起处,皱着眉唤道:“长夜……”
“是长夜仙尊!”
“长夜仙尊不是多年不见客么,怎么突然出来了……”
沈长夜面如霜雪,冷漠地握着黑色的戒鞭,落在正座之前,对着众人漠然道:“我执掌终岁山慎戒阁,按门规判处这逆徒九九八十一废灵鞭,自今日起逐出终岁山,永生不得回山一步!”
他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道:“顾陵,你与他交心良久、教导不力,把他带到云宫台上,你亲自来行刑。”
左挽山安慰似地拍了拍谢清江的肩膀,谢清江面色惨白,沉声唤道:“长夜,他……”
沈长夜转过头来,目光中闪过一丝沉痛:“我也不愿看这般情形,可有些话当年我便对你说过,清江,终岁山上,永远不留污名。”
修真界百家随着他们来到了云宫台,萧宁完全不是沈长夜的对手,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得直直地跪在云宫台的烈日之下,把腰挺得笔直。
前世的场景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在顾陵眼前一一复现,他昏沉地握着那淬了灵力的长鞭站在萧宁背后,听着云宫台边慎戒阁的弟子一条一条地念着萧宁的罪状。
“其罪一,滥用灵药,试剑大会舞弊……”
萧宁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在镂刻了八卦的地面上留下一丝昏红的血迹:“弟子不曾!”
那慎戒阁弟子置若罔闻地继续念着:“其罪二,盗取女修衣物,贪淫之罪……”
萧宁不要命一般在那地上重重磕着,声音中似乎和了血:“弟子不曾!”
弟子……不曾……
可顾陵知道,那剑穗到底到了谁手中,他一定不会说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利用他这些难得的真心了……
顾陵攥紧了手中的鞭子,感觉自己手心全都予溪団对是湿滑的汗水,他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屏息把真气分了一半到了萧宁身上。
这戒鞭名为废灵,八十一鞭会打散他的真气和修为……把这分给他一半,痛楚为他担一半,真气也分一半,即使他重伤出了终岁山,也有力气自保……
顾陵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和上辈子一模一样,行刑之时也不肯弯腰,脊背挺直,青松傲骨。顾陵恍惚地看着自己执鞭的手,昏昏沉沉地想起,这双手曾经在花窗之前覆着萧宁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如今终于,再无秉烛同游之人了。
最后一鞭落下,萧宁终于不堪痛楚地弯下了腰,顾陵将手中的鞭子一抛,看着他费力地回过头来,通红的眼中掉了一滴眼泪……一切都没有变过。他无意识地伸手在空中结着印,听萧宁嗤笑了一声,断断续续地哽咽着问:“师兄……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不过是仗着我不肯说,不肯说关于你的话罢了……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啊?我不信你不懂我的心思,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
顾陵打断他,唇心红痣如初见一般勾魂摄魄,出口的却尽是世间最残酷的话语:“别说了……你这样的心思,让人恶心……”
不知有多少年了,把他当做神明一般,敬他爱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爱他爱得胜过自己,平日里连碰一根手指都不敢。可如今……原来在他心里,不过是一句“让人恶心”。
不过是一句“让人恶心”!
那戒鞭毫不留情,一鞭一鞭抽在他的背上,打熄了他心底所有的爱意,也打木了那颗存有希望的心,恍惚间竟连痛楚都觉不得了。
“哈哈哈哈哈……”萧宁在四周的目光当中,迎着风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颠三倒四,恍如疯癫,顾陵从未见他这么笑过,“师兄啊……”
顾陵却只是失魂落魄地念着:“八十一鞭已毕,红印破碎,自今时今日起,清江仙尊座下萧宁再非终岁山弟子,自此永生不得踏入终岁山一步!”
丹心之印自他指尖落到萧宁额头上,这印本是他私心打下,因此印关联慎戒阁灵石,若是萧宁再被谢清江抓回终岁山,沈长夜便可第一时间发现此事。
在他记忆中,长夜仙尊虽不苟言笑,却并非坏人。
“丹心为印,天下为证!”
终于……做完一切了。
离开这个地方,堕魔也好,复仇也好,强大也好,疯狂也罢……至少,不会被当做血罐子,不会悄无声息地死于师尊手下,不会像三师弟那般……一生恍惚。
如此就够了。
萧宁笑得停不下来,颤着声把他刚刚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那些声音像是诅咒一般漂浮在顾陵身边,把他整个人的灵魂与肉体一剖两半,字字见血。
“师兄……顾陵,顾朝笙!”
“你今日这么对我,我不会原谅你的……若我今日侥幸不死,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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