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这称呼,任鲥皱了一下眉,却也放了一半心。
从前顾循之在山上的时候,总是师兄长师兄短,从来不会直接称呼他的名姓。这会儿写信,却连名带姓地称呼他,实在有点没规矩。不过倘若他真是有什么急事来求助,绝不会慢悠悠用蝇头小楷写这么麻烦的抬头。
他接着往下看,信中拉拉杂杂写了许多内容,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无非是说自己已经顺利回到王府,并谢他送了自己那么多丹药。还小心翼翼提了一下醉梦香,说是知道师兄大约是拿错了,不过他如今正有用,想必师兄也不会与他追究这些。又说王爷对他十分器重,最近刚送了他一个小婢。总而言之,他过得极好,请师兄不必牵挂。
任鲥看完了信,心中有些不快,忍不住用鼻子哼了一声。
自作多情,谁牵挂他了?
他随手将信笺揉作一团,刚要吸去上面的灵气将它扔掉,却鬼使神差地停了手,到底将它揣在了怀里。
任鲥刚收好信笺,他之前派出去的两条小鱼妖就回来了。
这会儿他虽然还留在原地,却已经变了形貌,橘实还在那儿傻乎乎地东张西望,白练却已经认出了主人,连忙上前回报。
原来那蜃大王知道自己虽然在南海中有足以称王的实力,在外界来看却没什么大不了。他身怀异宝,比别人谨慎些。当了大王之后,就叫属下在他领海之中用珊瑚修了一座巨大的蜃宫,躲进去再不出来。传说蜃宫之中道路曲折,水雾弥漫,种种幻景层出不穷,倘若有无知无识的水族或是寻宝人贸然进入,最后定然要困死在其中,成了那蜃大王的食料。
任鲥在南海日久,一向知道巨蜃平常对敌的法门。巨蜃擅长以喷吐蜃气的方式制造幻境,等到对手执迷其中,就能将其一口吞掉。平常在开阔水域,蜃气无法凝聚,不多时就会散。但蜃宫这种地方显然是蜃大王的主场,就算是颇有修为的大妖到了这里,只怕也在见到蜃大王之前就要身消命陨。
不过对任鲥来说,这不过是要给他稍微增添一点麻烦而已,他是不怕的。
他向自己新收的跟班点了点头,极简单道了一声:
“走吧。”
第9章
就在任鲥前往蜃宫之时,顾循之却仍是留在王府旁的住所之中,与那新来的丫鬟小翠大眼瞪小眼。
近来王爷忙着龙的事,用不上他。他也就不去王爷那里露面,只是每天上王府里的书房转一圈,跟其他的幕僚们打听打听近来王府内外的事,然后出府在路边随便买碗小吃,再慢悠悠地溜达回他那小院。多年以来,他的日子一向都是这么过的。
不过,他一个人惯了,如今小院里多了一个人,一切似乎总没有原先那么轻松自由。况且同僚们听说王爷给他送去了美婢,都爱开他的玩笑。闹得他连王府那边也不爱多去了。着实添了许多不便。
正如他之前所料,小翠确实不是王府里的家生子。听她自己说,似乎是王府里缺几个粗使丫鬟,总管叫了人牙子来,挑人的时候,本来总管没有选她,恰好王爷从旁边过,就把她挑上了,因为她长得好,还多付了十两银子。
她是从小被拐子拐来的,经了几手才卖到王府来。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连家人在哪里都不知道,被卖到王府来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幸运。
倘若她原本就是王府里的人,他还可以跟王爷说了,将她调回王府去。不过她既然是王爷一时兴起买来,王府只怕也没有适合安置她的地方,说不定又要叫人领去卖了。顾循之觉得她可怜,也有点不忍心把她赶走,心想就这么对付着吧。过几年以后,若是王府再缺人,他倒是可以跟王爷说,把她调进王府里面去。
谁知那小翠却不像一开始刚见面时显得那么老实,大约她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明白若是留不下来,就不一定又被卖到哪里去。近来她常出入王府,和那里的丫鬟们也渐渐熟络起来,她见顾循之看起来倒不显得十分老,为人又很和善,竟开始主动向他示好。
幸而这小翠没什么见识,胆子又小,也不敢真做出什么事,只能是在伺候他洗脸吃饭的时候,站在一边向他抛媚眼。这孩子哪学过这个,跟碧空山里尾巴还没藏好的野狐狸差不多少,两个脸蛋涂得红红,眼皮都快要崴抽筋儿,娇滴滴地叫他“顾先生”。
顾循之心里想笑,但没忍心。
他还记得以前曾经见过山里的野狐狸精野鹞子精化了人来勾搭他师兄,大致也是打扮成这么个模样,每次都被师兄扯了尾巴丢出去。那时候他年纪小不懂得,还傻乎乎问师兄她们是干什么来的,师兄总是很认真地告诉他,她们扮成这样,是要来偷师兄的宝贝。不过她们也算不上什么坏妖精,碰上了也不要伤她们的性命,只要丢出去就行了。
那时候他还傻乎乎地问,师兄的宝贝在哪里,能不能拿给他瞧瞧。师兄想了想才说,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大家都有的,还不如后山那棵梅树上新结的梅子有趣。他一听说梅子,馋得直流口水,就闹着师兄陪他去找梅子,把师兄的宝贝抛到脑后去了。
现在想起来,真是一段羞耻的对话。
他抬头看看小翠。师兄当初说了,要是碰上这样的妖精,扯着尾巴丢出去就行,可小翠的尾巴在哪里呢?
顾循之苦笑着摇了摇头,将师兄给他的信笺拿了一张,写起了信。
他原本想写后山的梅子和师兄的宝贝,问问师兄还记不记得,还想问师兄,现在还有没有野狐狸精鹞子精扮了女人到洞府找他,想要告诉师兄,如今他身边被人硬塞了个没尾巴的野鹞子精,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除了这些以外,最重要的是,告诉师兄,他现在实在很想他。
可是字落到纸上就变了味儿,顾循之在王府的这十来年,给王爷代笔写过千千万万封信,王爷的公文与家信,或是与人调笑的那些不怎么庄重的信,全都出自他手,里面从来没有过一点儿真心实意。久而久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写真情实意的信了。
他只会写:他过得很好,一切都很好,师兄不必挂念。
他一挥而就,连大名都已经署上才觉出不对。正踌躇着要不要把信笺扯了重写一封,不想这信笺颇为有灵,稍不留神,信笺就自己折成纸鸟,从窗子飞了出去。顾循之心里一急,连忙伸手去捉,不想脚下一滑闪了腰。
他如今这把年纪,伤了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师兄给他的药虽然多,却没有专门治腰伤的,他也在床上趴了好几天,连饭都是让小翠端到床头给他吃。这会儿要是没有小翠在,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办。祸福相倚,顾循之也不知应当怎样评价。不过如今既然信已经寄出,也就只能等着回音了。
然而他所期待的回音却一直没有来。
顾循之趴在床上,眼巴巴地等着。那纸鸟的速度和碧空山与京城之间的距离他早已算了几遍,再算上师兄忙于采药或者炼丹不便回信的时间、思考信怎么写的时间、被什么访客耽误了的时间……他把他能想到的事全都想了一遍,觉得无论如何,回信也该到了。他天天往窗子外面望,还特意提醒小翠扫地的时候注意别错扔了折成纸鸟的信笺,可他要的回信还是没有来,这让他觉得失望极了。
其实顾循之心烦的时候,那封信折成的纸鸟,实际上还没到南海呢。他千算万算,却没能算到他师兄已然离开了碧空山。他只能是日复一日的盼望着。
他的腰伤渐渐好起来,可以偶尔下地活动活动,却仍时不时要疼。顾循之没觉得这就特别不好,偶尔有点疼痛,能让他有点自己还活着的感觉,提醒他自己并不仅仅是一具行尸走肉。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实际上早就死了,每天吃饭睡觉,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心也渐渐冰冷。如果说他还有一丝活气,那也只是在他想着师兄的时候,每一次想起师兄,他都觉得自己胸口火烫。
等到顾循之终于能再自己走到王府书房去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后了。他的头发比之前白了一点,手上也多拄了根杖,虽说这些变化其实不算很大,看起来却一下子见老了。年轻的同僚们见状,联想起王爷刚送去的美婢,偷偷聚在一起窃笑。他明白解释也不会有人听,只能忍着羞耻,假装自己没听见。
王爷倒是很高兴见到他,青龙进府已经有半个月了,正被王爷每天好吃好喝地招待着。目前的情况是,虽然有醉梦香在,缚龙这件事仍然面临一个技术性难题——虽然王爷找的人可以堵住鼻孔屏住呼吸进入点燃了醉梦香的房间控制住自己暂时不睡着,但没有人能在这种状态下完成用缚龙索将龙锁住的任务。
王爷当然不会指望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顾先生去缚龙,但他那友情赞助了醉梦香的师兄,能不能再多帮帮忙?
顾循之只能向王爷笑笑:
“我前几日刚刚联系过师兄,还没得到回音。此前我回山时,曾听师兄说过最近要出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倘若能联系到时,我一定请他来襄助王爷。”
顾循之说的这话只是临时现编的托词,说完之后自己却也有些当了真,想到师兄说不定真是因为出了门才没及时给他回信,只觉得心里得了安慰。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啊。
王爷问他时似乎原本没抱什么太大期望,此时也没说别的,只摆一摆手:
“不碍事,本王再想办法。不过若是先生的师兄回来,可一定要请他来王府坐坐。”
顾循之口里说着“一定一定”,心里却想着,他那师兄是一定不肯来的。
好在王爷似乎对此并没有什么太多指望,也没说其他,急匆匆地走了。近来青龙一直在府中,王爷每日都要花费大把时间陪在那青龙身边,以免多生事端。如今看来,一时之间,情势还算能够把持得住。
顾循之送走了王爷,转身回去自己的小院,却没想到他刚一进屋,师兄的回信就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忘了放存稿箱,晚了一点点。
第10章
却说任鲥身在南海,收到顾循之那么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他本来就没有顾循之那些百转千回的心思,自然也看不懂字里行间之中隐隐透露的意思。他本不欲回信,想想又怕师弟担心,只得找了张纸匆匆写了几个字,下面画个花押,就送出去。
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取得南溟珠。
那蜃大王在南海之中着实颇具地位,任鲥跟着白练秋实两个来到他的领地,离得老远就看见蜃宫巍巍峨峨矗于海中,俱是珊瑚堆砌而成,墙面上饰以精金、贝壳、水晶、琉璃,初看似乎觉得杂乱,离近了才觉得错落有致,构建极为精巧。
任鲥欲要再往前,白练和秋实却停下来,不敢再继续。只说是蜃宫外围的海葵特别凶残,像他俩这样的小鱼妖,几下就会被吃掉。
任鲥原本也没指望他俩能跟进去,听见他们这么说,就让他们在稍远的地方等着,自己却维持了人类的形貌,向着蜃宫门口游去。
再游得近一点,任鲥就看见了白练他们说的海葵。这些大大小小的海葵,如同各色的鲜花一般,在宫殿前形成了一个花圃。每当有水流波动,海葵那窈窕的触.手就随着水流舞蹈,捉住没有提防的小鱼小虾,吃得一点不剩。
任鲥从海葵花园的上方游过去,没有去碰它们,只是径直前往蜃宫的入口。离得近了才发现,这蜃宫原来也并不完全像是远看时那般堂皇,密密麻麻的藤壶挨挤在蜃宫的墙面上,仿佛一万只眼睛。敞开的入口就好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口,似乎能够吞噬万物。蜃宫的墙壁上除了藤壶之外,也有一些海葵和海草,以及活着的珊瑚虫,离近来看,整座宫殿都仿佛一只正在呼吸着的巨大活物,想到要从这宫殿的正门进入,就仿佛要主动走进巨兽的口中……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若是陆上那些对这种深海景象不熟悉的人类或是大妖,只怕单是看到这景象就要感到畏惧,不过这却不会让任鲥有丝毫动摇,他甚至没有停留,只是向着门口游去。
蜃宫门口有两只足有一人高的大海葵,见到他来,纷纷伸出触.手阻住大门,又将有毒的刺丝向他刺去。任鲥不慌不忙,只是拔出佩剑。宝剑精光大盛,海葵的触.手如被灼伤般迅速缩回,给他让出了一条通路。
蜃宫虽然名为宫殿,实际上却是蜃大王为了御敌而构筑的迷宫,里面并不像一般宫殿那样明亮宽敞,而是漆黑狭窄,仅有一条通路。只有些发光的水母在其中,隐隐约约提供了一点亮光。
这里的海水也与别处不同,似乎温度要更暖一些,味道也显得有些腥气。这种腥气不像是海中原有的味道,却似是陆地上动物的血味。只怕不久之前,刚刚有陆上的大妖在此殒命。
这蜃大王,只怕还真有点能耐。
任鲥虽是这样想,动作却没有停,只是继续向前。道路很长,走了很久也望不见尽头,越往前,墙壁上的藤壶越发多,几乎已经看不见里面的珊瑚,或者其他构筑墙面的材料。地上时不时会看到各种鱼骨和陆上动物的骨骼。
再然后,藤壶也看不见了。两边的墙壁和脚下的路都改变了形态,全然不符合海中应有的景象,任鲥大致猜想得到,这是蜃大王放出蜃气所致。若有陆上大妖走到这里,五感被迷之后,只怕要产生这里实际上是陆上的错觉,放松了避水诀,活生生溺死在这里。
不过这里的蜃气还不算浓,任鲥也只是视觉被迷,其他感官还算得上灵敏,所以他闭上眼睛,凭借其他的感官探寻通道之中的真实情况。
不过再往前行,蜃气渐浓,任鲥的五感逐渐被侵蚀,只觉耳边的声音也变了,竟然出现了山中的虫鸟鸣叫之声。他睁开眼睛往四周看,这才发觉此时身边的场景已然恍若碧空山一般。
任鲥放缓了速度,却并未停留,不久,就看见一个小童出现在路边,那模样看起来很是熟悉,正像是顾循之初入洞府拜师时的样子。他穿着小道童的道袍,站在任鲥对面,恭恭敬敬地向他一揖。
任鲥稍微一顿,不动声色,立时提剑刺去,那小童瞬间化作气泡不见了。
任鲥不以为意,只是运起灵气,周转几圈,将身上毒素驱尽,眼前的种种幻觉也就迅速消失,两边的墙壁和地面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他再往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又觉得蜃气渐浓。眼前的情景虽然未曾再有什么变化,前面却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人影也是他极为熟悉的,任鲥见了,不觉脱口而出:
“你怎么在这里?”
话刚出口,任鲥就觉出不对。
他此时眼前所见,是师弟十五岁时的模样。那是顾循之当年尚未离开碧空山之前,虽说面容尚存稚气,毕竟刚刚束了头发,已经有了两分大人的模样,他的身材刚刚拔高,显出柳条似的纤瘦,出落得格外清秀。
想当初,循之做这装扮以后还没过多久,就独自偷偷下了山。此后销声匿迹,再出现时已是垂垂老矣,再不复当年的模样。曾经的那个少年就这么只能留在任鲥的记忆之中,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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