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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在镜中(近代现代)——富春

时间:2020-09-08 11:46:42  作者:富春
  正说着,仆欧又端来一青瓷碟,李成梧对她交代几句,然后亲自兑了酱油、醋、柠檬汁和芥末。
  他道:“丛飞是个孽障,当代混世魔王,偏偏家里从最小的丫鬟到他亲姐姐,都惯着他,越惯越混,幼苓太知道她弟弟什么德行了,不敢让亲家瞧我们的笑话。”
  周太太见他不愿意说这个,便岔开话题:“这倒也是,我这侄女心气高着呢,谁也瞧不上,话说我听烨屏讲,你打定主意不去南京述职了?那我得先祝贺你啊。”
  “得一点儿清闲,承您的福。”正说着,台上一曲演奏完,李成梧也剥了一整盘甜虾。
  周太太问:“这光剥壳,怎么不吃啊?”
  在众人献给《茉莉花》的掌声中,李成梧笑了笑,不答话。
  薇妤回到座,仆欧端来一杯荔枝酒刨冰:“李先生给姑娘点的。”
  李成梧笑道:“姑娘舞跳得不错。”
  薇妤道声谢,接过水晶飓风杯,荔枝肉水嫩嫩的,还加了橙花蜜桃和车厘子,嫩红色的汁液弯弯扭扭融在碎冰间。她舀一勺,暂时不辨味道,等冰渐渐含化成水,忽地她心口一阵颤动,想到一个单词——luminescent。柔和的冷光滑过她的喉咙,她轻咽一口,又悄悄去看他,她瞧他剥好的那盘虾,虾尾全留着,虾头都掐掉,黑线都抽干净,一盘粉溶溶亮晶晶的漂亮甜虾。
  丛飞从台上下来,享受着众人的敬酒和称赞,最后悠悠地转到李成梧这处,他蹲在周、李中间,向周太太表扬了素珊的琴技,又要来周太太的面网,裹手指上翻来覆去地玩。
  李成梧把那盘甜虾端给他,他抬起眼皮瞥一瞬,没理。
  周太太道:“唉哟,我还说你爸爸怎么光剥不吃,原来是留给你这小子的!”
  李成梧稍稍侧下/身,低声问丛飞道:“我又是哪里惹到你了?”
  丛飞还是不理他,站起身向周太太道别,还了面网,转头去了薇妤旁边。李成梧见他邀请薇妤一道离开大厅,姑娘们跳舞的纱裙飘来,遮住了李成梧的视线,等裙子飘去时,两人已不见了身影。
  李成梧道:“亲家您瞧瞧,我巴心巴肝的,这小子却是个孽障。”
  丛飞带着薇妤去内花园,天早黑了,两人走到一盏路灯下。
  丛飞这才发现她端着一杯刨冰,便闹着要吃里边的荔枝肉。薇妤把小叉子递给他,他也不说话,就着薇妤端着的杯,一瓣一瓣地吃,面上的吃完了,薇妤便拿勺子把底下的翻上来,又端给他。
  最后,一点荔枝也翻不出来了,她才开始吃他不要的桃肉和车厘子,但她的心是欢乐的,感觉自己变成了他的姐姐,又或者他变成了自己养的小情人。
  他们背后是一株绣球树,胖水母似的,青白的绣球花簇簇地坠着,枝条压近草坪,花瓣扑扑簌簌落了满地,草上和道上都是一片白,他们的鞋就踩在花瓣里,软的,轻的,虚的,像云一样。
  她喜欢丛飞身上的气质,比起他夸夸其谈的时候,她更享受他现在这样,随随便便的精致,偏又乌沉沉、蓝郁郁的。不像北平的,也不像上海的,像巴黎的,雨月,绵绵无尽的雨丝,猫在石砖地上拨弄杏子,又或者多雪之年,客厅里一点点冰冷的蔷薇绕着拔塞的果子酒。
  薇妤道:“喜欢吃荔枝的话,我家里正好有两箱从福建寄过来的,明天让人给你送来怎么样?”
  丛飞道谢,高高兴兴收下了。
  薇妤忽然问:“刚刚怎么跟你爸爸闹别扭了呢?”刚问完她便觉得有些逾矩,正想岔开话,听得丛飞答非所问道:
  “姐姐长得跟我姐姐有些像。”
  “哦?真的吗?没人这样讲过。”
  丛飞道:“眼睛有些像,清凉凉的,”他顿一顿,继续道,“这么漂亮,可不要被我姐姐给带沟里去糟蹋了。”
  薇妤一愣,笑问道:“这什么意思?”
  “姓李的、姓周的,不管去哪家,都白糟蹋姐姐了。”
  薇妤尴尬道:“我今天来,不是那个意思。”
  丛飞自顾说道:“李幼苓是个厉害人物,做什么事儿,都有自个儿的主意,手腕儿翻得跟花儿似的,她可不会怜惜你。我知道姐姐没那个意思,可耐不住李幼苓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今儿算我帮姐姐一回,日后姐姐可要记得我好的时候。”见薇妤有些发懵,他又笑道,“走吧,姐姐,我请你去女客厅喝杯柠檬可乐。”
  作者有话说:
  幼苓把薇妤介绍给自己弟弟的原因,就是觉得他们父子俩关系不正常,想让弟弟赶紧有个女朋友。如果丛飞不喜欢薇妤,她就让薇妤嫁到周家,让自己在周家里有个帮手。丛飞说薇妤眼睛像幼苓,其实是指眼睛像李成梧,都是凉凉的清水眼,幼苓呢也是感觉到这一点,故意找的薇妤。
 
 
第5章 
  李成梧当晚出去听戏,后来不知宿在哪个别业,倒是幼苓当晚住在娘家。
  第二天一大早,幼苓听到一条河,缓缓地流在枕角荷叶边上,她的梦渐渐模糊走远,睫毛煽动两下,定睛一看,窗帘缝里漏了一段天色,真丝一样静谧的薄藤色。
  她披上衣服出卧室,向阳台望了望,弟弟光脚踩着拖鞋,背对着,不知在练什么曲子,节奏太快,一个人拉出交响乐的气势,那郁郁的晨风都涌进他的衬衫里,如一群鹏鸟乍飞,绕梁三日。
  二楼的圆餐桌上,轻玉正在泡茶,见幼苓醒了,说道:“我跟他说,你姐姐还在睡觉,别吵着了,他不听,偏要练琴。”
  “没事儿,随他练。”
  幼苓坐上沙发,拾了本杂志,关注政事时评、晚会和剧院的栏目,这都是她社交中需要侃侃而谈的部分。
  李成梧的车悄悄呜呜地驶进园子,在台阶前停下,他自己给自己开了车门。
  丛飞在阳台上见了,琴声戛然而止,他转身进屋,随手将琴搁在洋几上,坐到幼苓旁边,挽着她翻书的手,将头靠在姐姐肩上,喃喃道:“你要是离婚就好了,天天儿回来住!”
  幼苓道:“不会的,不光我要搬出去住,早晚你也要搬出去住。”
  李成梧上二楼,见着姐弟这番情景,不言语,自去餐桌上吃早茶。幼苓见着爸爸,慌忙将弟弟丛胳膊上推起来,李成梧瞧了,又垂下眼,接过轻玉端来的盖钟,也不喝,只拿盖子翻来覆去地荡浮叶。
  幼苓心口一紧,突然笑着挽起丛飞,将他拉到餐桌边,说道:“爸爸得替我教训教训这小子,天没亮就站那儿练琴,吵得大家都睡不着,可我对他是发不了气的,他一口一个‘姐姐,姐姐’,嗲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丛飞惊恐道:“谁对你嗲了?又犯癔症了……”
  李成梧叹口气道:“行了,坐吧,吃早饭。”他捻起一颗丁香,放嘴里嚼,末了端起白瓷小漱盂,掩袖吐在里面,丛飞心里咕哝“臭讲究”,说道:
  “您是什么仙女儿么?哪有人早上不吃饭,吃花花草草的?”
  李成梧哼一声,道:“唉哟,您可算是愿意跟我说话了。”
  幼苓打断他们,对从飞道:“爸爸想必是在外边吃过了,今儿下午你跟不跟我去齐太太那儿打牌?我就要去广州了,赶在我启程前,他们总约我吃饭打牌,对了,薇妤也要去的。”
  丛飞道:“噢?她也要去吗?那我去吧。”说完他不经意瞥了眼李成梧,李成梧见了,对他笑笑,道:
  “看我做什么?难道我不准你出去交朋友吗?”他起身,“记得给人家带些礼物,一大清早,门口就摆了两箱荔枝。”说完他理了理领子,进书房去了。
  再见到薇妤,丛飞并未带什么礼物,而是请她一起出去,逛一逛绸缎庄子。
  他说她穿那些料子很好看,让他想起从前还在北平的时候,家里有一个叫小霜儿的丫鬟,他解释,并不是将她同一个丫鬟做比较,只是小霜儿是个顶美丽的女孩儿,出门的时候常被误认为是李成梧的亲女儿,一个大小姐!他叹道,可惜搬离北平的时候,家里的丫鬟都散了,也不知小霜儿如今在何地。
  薇妤问,为何不带小霜儿来上海呢?既然那么喜欢。
  因为世道艰难,他说。
  他又聊了很多在北平时候的事,旧绸袄下捂热的糖炒山楂,六国饭店的牛排,大栅栏的戏园子,雁翅楼周围的老太监,退思园,读书,练字,焚香,李幼苓,李成梧,轻玉,赵嬷嬷,小霜儿,平喜儿,还有天津,柳子钰,柳爱眉,小时候他站在外祖父的病床前背词:“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鬓白须疏的遗老靠在床上,听得泪流满面。
  薇妤琢磨道:“听你这么一讲,觉得你很依赖你的四舅舅和爸爸,是因为七岁以前都没有父亲的原因吗?”
  从飞道:“但是男人跟女人不一样,他们在大事儿上很少可怜心疼孩子,他们为了孩子好,可以将孩子送得远远儿的,所以在这个层面上讲,两情相悦也成了一厢情愿。”
  黄昏,太阳沉甸甸的,丛飞伏在阑干上,一只手撑着下巴,这样一个穿细亚麻布衬衫的男孩,站在金丝交错的大上海中,孤零零一个人,他的眼睛又柔离起来。回味方才那怪异的用词,隐隐地,薇妤觉得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她想起昨天晚上那盘虾,还有很多言语、神情和动作,有一种在人群喧哗中低声私语的气氛,别有浪漫,暗恨生。
  薇妤翕动嘴唇:“你……”
  丛飞见她那失魂的模样,笑道:“别又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忽地他顿住,沉下脸道,“姐姐如果那样想,就当是我给你讲了个秘密,不过你要相信我,我是纯洁的,但李幼苓想让你进去的那个周家,秘密更多,都不是干净的。”
  接连一个月,丛飞时常和薇妤到处玩,电影、戏园、饭店、下午茶、赌马……他们一起聊法国文学,比较《悲惨世界》和《巴黎的秘密》,探讨书里的工人阶级、底层社会和宗教救赎的结局。
  薇妤有时候会想,如果她是个公主,千方百计也要招丛飞做驸马,养着他,随他快活。见他们俩天天一处玩,幼苓就默认丛飞喜欢这个姑娘,也不再邀请薇妤去这个太太家,那个小姐家社交了。
  月底幼苓和周宝怀去了广州,薇妤除了读书,就是和丛飞一起玩,有时候也叫上几个同学。丛飞有次问她,旁人都以为他在追求她,这样会不会耽搁她交往别的男人,她说不会,她现在过得很快乐,可能毕业后去法国游学一年,回来可以在社会上找一份事,她只字未提嫁人的事。
  今年的海棠结果特别早,才八月底,便红红黄黄地挂满枝头,傍晚李成梧回了家,见丛飞在阳台上折海棠果,过去问道:“今儿没出去玩儿呀?是钱不够了?还是你那女朋友甩了你?”
  丛飞道:“你可别这样说人家,我不过是见不惯李幼苓拉人家下水,帮一下忙罢了,我怎么可能有女朋友,我是永远都不要离开你的。”
  李成梧一窘,忽然就泄了气,低声道:“你说什么傻话。”转身欲走。
  丛飞道:“你上哪儿去?坐下吧,我有事儿跟你说。”
  李成梧只好在阳台的藤椅上坐下,他瞌上眼,又松了松领带,等丛飞开口。
  丛飞没言语,起身跨坐上李成梧的腿,环住他脖子,脸贴在他耳边。
  李成梧半掀起眼皮,问:“做什么?”
  “想抱一抱。”他小时候常对他说这句话,那时李成梧定要逗逗他,可现在,两人都只是不言语。
  明天八月三十一,今年的中元节,丛飞十九岁生日,而照外国算法,在八月二十一他就已经满十八了。
  天乌沉沉的,不会儿飘起了雨,雨越下越大,云越压越重,天降成了青褐色,他们听着雨水哗啦啦打在满树的海棠果上,那雨声紧一阵,又缓一阵,紧一阵,又缓一阵……
  李成梧摸摸丛飞头发上的雨丝,说道:“走吧,进屋吧。”
  丛飞没动作,李成梧抱他起来,他的两条腿挂在他的腰间,李成梧假装“唉哟”一声,笑道:“真是重!”
  作者有话说:
  别业是指原住宅之外的别墅。幼苓对李成梧,是又怕又觉得她自己有理,时常想拿丛飞故意气一气他。从飞现在是周岁18,生日仔细算了,年纪也考虑很久,还是满18吧,免得炼铜。
 
 
第6章 
  凤栖公馆总是在添置新家具,因为丛飞是个热爱内装修的纨绔。
  有一段时间他喜欢路易十六,有一段时间喜欢路易十五,还喜欢过安妮女王式和独立战争时期的美国式。
  李成梧的房间里,除了藕色天鹅绒帘围着的云杏色大床,还有一张侧贴着墙的小窄床,是丛飞跑到这间房时睡的。
  床铺、枕头、华盖、床帘都是薄青瓷色的绸缎,上边绘着珊瑚粉的蔷薇、青白的绒草和深绿的卷叶纹,床前一椅一凳,坐面和靠背也是同色同花。
  再往北边去,有一整面墙大的镜子。镀金镜框雕着贝壳、狮子头、女神像、硕大的涡卷叶和纤巧的丁香串。能从镜中看到天花板中央,有一大片水青瓷色的圆顶,由边向心,染着几缕墨绿水纹,中间挂一盏镏玫瑰金吊灯,正对着地毯上一张单扶手贵妃榻,雾灰蓝的绸榻上绣着蓝蔷薇和白茸叶。
  屋里规整地摆着些家具——胡桃木咖啡桌,褐红色的老虎椅,弯腿红木柜改装成的洗漱台,镏金雕中国浮绘的装饰镜,还有黑檀木的陈列柜,上绘着枇杷茶、琥珀金的中国涂饰——八棱瓶、牡丹、菊花、牵牛和卷蔓草,丁香、杜鹃、金银花、大卷叶、蝴蝶、喜鹊和凤尾纹。
  李成梧把丛飞抱到小窄床上,丛飞仍是搂着他不撒手,他低声问:“怎么了?”
  丛飞小声道:“陪我。”说着把他拉上床。
  李成梧叹口气,脱了外衣躺进绸缎里,抱着丛飞道:“只能睡两刻钟,要起来吃晚饭。”
  丛飞缩到李成梧怀里,靠在他颈边,呼出的热气一小口一小口地扑在他皮肤上,李成梧用一种私语的低声问道:“生日想要什么,嗯?”
  丛飞道:“往年都是您给什么我拿什么,今年您是打算偷懒,不想自个儿费心了吗?”
  李成梧道:“我送你一样,你再向我要一样,双喜临门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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