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剥开自己的手脚,慢慢下了床,身侧空了。
徐小平迷糊地睁开眼睛,窗前一人赤脚站在月光下,半脸被月光照得清透,将漏着冷风的窗户慢慢阖住。
徐小平坐起身:“掌门?”
玉清将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徐小平轻声。
徐小平看了一眼外间的月无牙。
玉清走至床边躺下,道:“睡。”
徐小平心跳地极快,疑心是自己做梦,摸了一下玉清的手背。
玉清挪开手,蹙眉看他。
徐小平搓着指尖躺下,侧身呆愣地看着玉清。
玉清阖眼睡了片刻,又睁开眼侧头看他。
徐小平闭上了眼睛。
二日被月无牙叫醒,徐小平猛地坐起,抓住月无牙的胳膊道:“玉清醒了!”
月无牙勾起唇角:“是。”
徐小平看空出的床侧,道:“人呢?”
月无牙道:“闭关了。”
徐小平仰头大笑,道:“是我救了他!”
“不是”月无牙道:“玉清说他本就快醒了。”
徐小平道:“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月无牙道:“世间药人,只有行鱼水之欢才能助人。”
徐小平下床给自己登靴子,暗道莫不是玉清嘴硬,不想欠自己人情便凭空耍赖。
念此徐小平黑脸,心内唾了一口玉清。
呸,小肚鸡肠,
月无牙在他头顶道:“你在嘟囔什么?”
徐小平道:“没有。”
过了一会儿站起身道:“玉清会活着么?”
月无牙默声,片刻道:“会,长长久久。”
徐小平啧了一声,走出门外,却在门口湿了眼眶。
眼泪串珠一样掉下来。
徐小平缓了一口气,对身后的月无牙道:“玉清闭关到多久啊?”
月无牙走近,自后环抱他:“不知。”
徐小平道:“明年夏天能出来么?”
“不知。”
“不要到时候还闭关,别再,别再……”
徐小平不说了,他捂住脸哽咽出声。
真的是数着日子过了,从枯叶荒落山林,到年初新雪,白雪皑皑。
徐小平把手伸进被窝冻月无牙,喊道:“起来了,你最近比欢欢还能睡。”
月无牙把徐小平勾到怀里,用被子罩住他,懒声道:“再吵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徐小平道:“外面下雪了。”
“看见了。”
徐小平道:“出去看一圈?”
月无牙皱眉闭了一会儿眼睛,而后重叹一声,道:“等我穿衣。”
徐小平和月无牙牵着手走在雪地里。
月无牙晃了晃他的手,道:“出来了,干什么?”
徐小平环顾四周,道:“走一圈,赏景。”
说罢松开手,跑到一边捧起一把雪砸在月无牙身上。
月无牙弹掉狐裘上的雪,道:“你多大了?”
说罢从地上握了一个雪球。
徐小平哈哈笑着跑开,未跑出几步,“啊”一声摔进雪坑里。
月无牙快走几步把他扶起来,给他擦脸上的雪渣。
徐小平冻得脸通红,仰脸任月无牙摸擦,月无牙停了手,在他鼻尖上轻吻一记。
徐小平咧嘴笑。
月无牙沉默地看着他,忽而道:“天黑后我陪你去山下街市逛。”
“嗯。”
在冬夜的街市亦是热闹,徐小平跟着月无牙走,街市两旁挤着红色,黄色的灯笼,映的人脸光影斑驳。
月无牙问道:“有什么要买的么?”
徐小平嫌恶道:“都是些粗糙玩意儿,没什么好买的。”
月无牙掏银子买了一只晃一晃便摇头摆尾的瓷龟,道:“拿着。”
徐小平将玲珑小龟攥到手里,看到前面卖六角提灯的,走几步道:“去哪儿看。”
月无牙落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挑灯。
徐小平挑中一盏缀红梅的,转过身去。
身后空荡荡,没有月无牙的身影。
徐小平从小摊走远,环视人群熙攘的四周,道:“教主?”
无人应答。
徐小平顺着来的路,往山口走,身后有人走近他,徐小平未来得及转身,便被一个手刀劈晕过去。
醒来时身处狭窄的暗室,被人绑在椅子上,暗室逐渐被人打开,自里面走近一人。
徐小平大惊:“林淼?”
“是我。”林淼面色与几月前相比,犹如死人般苍白。
徐小平道:“你还活着?”
“活着。”
“不可能”徐小平道:“具信流找过你。”
林淼嗤笑一声,道:“蠢货,和屋外的那个武林盟主一样蠢。”
梁荥在外面。
徐小平挣着脚腕上的绳子,道:“你要干什么!你放开我!”
林淼道:“杀人偿命乃是天理,我虽未死,却因你失去我的孩子,我今日便要你血债血偿。”
徐小平喃喃道:“你若杀我,月无牙和梁荥不会放过你。”
林淼扇了他一掌,道:“梁荥现在跪在门外,受武林正道审视,他豢养药人,修炼魔功,为正道不耻,待我将你推出去,梁荥罪名落实,你二人便一起等死吧,至于月无牙……”
林淼点住徐小平哑穴,笑得隐晦,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屋内再次陷入黑暗,徐小平无声地挣扎,未几室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徐小平和椅子一起砸在地上,徐小平“嗯嗯”地愤怒哼叫。
唐子宁站在一墙之隔的屋内,噙笑看跪在地上的梁荥。
梁荥道:“你若要取我性命,不必用徐小平要挟我。”
“怎么不呢?”唐子宁道:“你武功奇绝,天下已无人能杀你,除了徐小平,我上哪儿找能让你心甘情愿自裁的人?”
梁荥抬眸沉沉看他。
唐子宁道:“在外面,尽是要讨伐你的江湖人士,你若在此地动手,我便向他们道出药人是谁,任你武功高强,也免不了你的平平被众人争夺,沦为武林人练功的器具。”
梁荥道:“你不会。”
唐子宁一笑:“确实不舍,我还要留着自己用呢,但还有一事——”
唐子宁微顿,眼神薄凉:“怕是武林人都只当徐小平是你的好师弟,小舅子。
却不知徐小平是梁家寄养在徐家的私生子,你与徐小平是亲生兄弟。
你们二人兄弟相奸,为苟且杀妻骗子,该如何说?”
梁荥道:“素敏非我所害。”
唐子宁蹲在他面前:“不否认,你们便是兄弟了?”
梁荥沉默。
唐子宁拍了拍他的脸:“恶心,我若是将此事告诉徐小平呢?”
梁荥握住他的手腕。
唐子宁道:“若不想如此,现在便出去,认下那些罪名,在公明台受刑,为了写那张‘状纸’,我们几个可干了不少事,不要辜负我们的苦心。”
梁荥跪着不动。
唐子宁道:“看你,活着不若死了,处在世间,一生声张正义,却为不伦之事,敬父尊师却承盗法污行,活到现在练偷来的心法,养别人的儿子,两任娶妻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人做到你这般,里外不讨好,才是真正的愚蠢。”
门外有人大喊道:“让魔贼梁荥出来!”
“出来!”
“无耻淫贼!”
梁荥松手。
唐子宁站起身道:“天下人都要你死。”
梁荥亦站起身向屋外走去,跨出第一步,便被人团团包围。
不知有多少人到场,人墙厚重,各个嘶声力竭,惟愿梁荥以死谢罪。
在另一头,徐小平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外,身侧是月无牙。
梁荥的目光从徐小平移至他的脚下,林淼的人头端正地立在地上,咕咕流血。
梁荥被人推搡得向后退了一步,周身冷的如坠冰窟,七年前徐小平浑身带血地来找自己,让自己和他一起走时,梁荥所掉的每一滴眼泪,不就是因为这样的寒冷么。
他站在这里。
不是为了认罪。
而是赎罪。
梁荥冲着林淼的人头跪下。
徐小平看到了,是以他的目光变得寒冷,充满讥诮。
众人见他跪下,都噤了声。
武林近日的新起一个门派掌门程武不知被谁推了出来,他环顾四周,又看向梁荥,咳了一声道:“你既然跪下,我们便当你知罪了。”
梁荥不语。
程武道:“你修炼魔功,可有此事。”
“有”梁荥突然变得沉静而平和,将事事娓声道来。
这也不足为奇,与梁荥相处的人,都极少见他的愤怒,愉悦,他的情绪像被稀释了一般,表现人前的,永远沉静平淡。
人随年岁增长而日益沉默。
二十年前,梁荥也是能对着花盆侃侃而谈的少年。
那时眼里还有光。
一个撒懒任性的小师弟,一个顶天立地的伟岸父亲,一个和蔼博学的师傅,一个挚友,一份只有练下去便能天下第一的祖传心法。
此刻能在梁荥眼里看到的,是大河至尾的疲惫,在平野上曲折,不叫嚣流动。
梁荥道:“梁家心法是魔教心经的节选,家父无意得之,修改为梁家心法予我修炼。”
“你知情么?”
“练至九重时知道了。”
程武哼笑了一声:“魔功练时,必得要邪魔外道的路数,你可做了?”
“未曾。”
“你豢养药人,又该当如何说?那叫林淼的女子可都说了,你魔功需要药人引内息,如此违背人伦道义的法子,你可用了?”
梁荥抿唇不语。
程武道:“凡用过药人,查看内息都有迹可循,梁山主可愿让我们一探究竟?”
梁荥道:“用过药人。”
程武与人群中一人相视,他收回目光,缓声道:“药人呢?”
唐子宁从屋内出来,看着梁荥。
梁荥道:“杀了。”
有人道:“我们有意留你一命,但你若不供出药人下落,日后背着我们私用药人,弃武学正义于不顾,就算你武功高强,我们一干人也定合力治服于你!”
徐小平将林淼的人头踢向人群,众人惊呼,纷纷看向徐小平。
月无牙将徐小平护在身后。
众人此刻心神都在药人身上,只看了一眼人头,便又开始审问梁荥。
月无牙捏紧徐小平的胳膊,徐小平无声地站着。
人群中梁荥站起身,沉声道:“自当以死谢罪。”
他缓步走向公明台,与徐小平擦肩而过。
徐小平苍白着面孔,轻声道:“你对不起他们什么,要以死谢罪。”
梁荥沉默地向前走,一直走到公明台正中,慢慢跪下,等着四周高台万箭齐发。
月无牙拽着徐小平。
不知从何处响起——“武心净持,公明刑起——”
“等等”徐小平突然大喊道:“等等!”
月无牙拽着他,徐小平咬了他一口,月无牙皱眉松手。
徐小平跑向公明台。
只要,只要说出药人在哪儿,梁荥便能活着了。
徐小平道:“我是——”
高台上一根羽箭正中梁荥心口,徐小平顿住了。
梁荥弓着腰,唇色瞬间变得苍白。
徐小平“啊”地无声嘶叫,裹着厚重的裘衣,踏过残雪跑向梁荥。
月无牙在他身后皱眉,看向高台。
本应死在马道上的具信流拿起另一只羽箭,对准月无牙。
墨发披散,随风而动。
红的唇在冬日冷光下愈加触目惊心,看向月无牙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淡漠。
漫不经心地,杀人。
在徐小平扶向梁荥的那一刻,具信流的箭射向月无牙。
空中突然横出一道拂尘,卷过羽箭抛向另一侧,玉清自高台飞下,冷看向具信流。
公明台上徐小平惶然捂着梁荥伤口处止不住的血。
梁荥的身体渐凉。
徐小平颤声道:“为什么。”
梁荥轻轻按住徐小平的手。
他只是累了。
他向来过得累极。
从知道徐小平是自己亲弟开始,从知道徐小平杀了徐素敏开始,便累了。
梁荥侧头,林淼的人头直勾勾对着自己。
徐小平亦看过去,他的眼泪悬停在脸庞,轻声道:“你在怪我。
你怪我杀了她。”
梁荥疲惫地半阖眼睛:“不是你的错——”
“自不是我的错。”徐小平半哭半笑道:“是她想杀我,我未做错——还是你在怪,我推她入崖。”
梁荥道:“我已经错了,你却要好好活着,君子坦荡明正,不存害人之心,不为……”
梁荥咳了一声。
徐小平冷看着他:“你是君子,却被他们逼死了。”
他满面泪水,眼中都是恨:“我不会如你这般愚蠢,你未此而死,亦是愚不可及。”
梁荥难得轻笑,吃力道:“好好活着。”
唐子宁在人群中静看着他们。
梁荥抿唇转向唐子宁的方向,看着他,将头深深地垂下。
就这样跪着,没了最后一口气。
徐小平跌坐在地上,从小声抽噎变成嚎啕大哭,一声一声彻响在公明台。
唐子宁知道,从今以后,这辈子只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再不能说出口。
众人唏嘘着散了。
具信流收弓向台下走去。
“一场好戏。”一直站在暗处裹着大氅的男子在具信流身侧拍掌道。
具信流道:“快结束了。”
男子捧着手炉道:“死了一个武林盟主,却还有一个魔教教主。”
具信流垂眸道:“将死之人,去日无多。”
男子低低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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