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老得腿脚不利索了,不时感慨膝下有儿有女的其实挺好。他老人家还挺稀罕李云的,人老实,品性不错,还有点蛮劲。那点小私心悄悄作祟,是以他指着那些药杵工具,问李云稀罕不。
第24章 打雷(上)
李云也说不上稀罕不稀罕的,才要摇头,外头哐当一声——原来齐帘进门的时候撞翻了小童煎好药的瓦罐。
秦大夫痛心至极,斥责了齐帘几句。齐帘理亏,委委屈屈挨训,暗忖自个倒八辈子霉运,好好来接人都能挨一顿骂。秦大夫骂完了气也没消,知道齐帘是来接李云的,连忙说:“不行不行!他得留下!”
“他人也醒了,好端端的,怎么不能回去!您老人家也不要怕麻烦,我知您腿脚不好,到时候四人大轿来请您就是!他人都在这耽搁大半天的,再不回去,我家公子就回来了!”齐帘说着,拉着李云就要走。
“牙尖嘴利!难不成是你丫头当的大夫!”秦大夫喝住两人,指着李云道:“他若半路上倒下了,有本事甭往老头子家里抬!”
齐帘被堵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得对李云说:“李云、这个主我可不敢做。”说罢神色不安地示意天上,道:“府上啥情况你也知根知底、自个掂量!”
透过天井,李云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半沉,隐约似要下起雨来了。这天时变化快,起先还晴空万里的,忽然就乌云盖顶,就差一道冬日闷雷了。李云想到这,脸也白了,嘴上喊着:“回去回去!”话音刚落,人已经跑到门外了。
秦大夫看着白府马车绝尘而去,脸绷着,踱步回了宅内。偌大的中药斗锁不住药材的味儿,屋内熟悉的药香弥漫。秦大夫走在药香中,脚步有些蹒跚,霍地停在刚刚李云站着的地儿上。那处边上便是药碾子等一概东西,他看了半晌,忽而笑了起来。
天愈发暗沉,寒风簌簌,打在脸上又冰又痛。李云回到白府的时候,天也完全暗下来了。
听闻白公子一行人还没回到府中,白府上下都慌了。白夫人手里死死攥着一把小小的平安锁,一直绷着腰坐在罗汉床上。惠萍伺候在身边,见她脸色发青,才稍是宽慰几句便让白夫人摆手止住。
这些年白公子是时好时坏。可从半年前发病至今,是一日比一日好,让人差些都忘了他身上的癔症!
这雨早不来迟不来,怎么偏偏就赶上这趟出远门呢!
打雷(下)
冬雨终于下了,寒日里带着刺骨的湿意不一会就打湿了门白府门前的大街。李云在大门处徘徊,每每街上有避雨疾驰而去的马车声响时他总要探头去望一眼。
“不行不行!还是寻些人去接罢!”齐帘急性子,立马去安排人手了。
“我也去!”李云跟上去,齐帘止住他,轻斥:“病秧子一个!少添乱!”忽而门倌喊一句:“回来了!回来了!”果见雨幕中白府马车飞驰而来。
瞧见白公子回来,李云上前又慌又怕地把人仔细看了一遭,最后双手堵住白公子的耳朵,嘴里絮絮念着:“还好还好。”也不撒手,就这么别扭地将人领进门去。
因李云挡在前头,路是看不到的,白公子踉踉跄跄跟了几步,反而把李云那张慌张的脸看得细致。就这么走了一会儿,李云手伸得累,白公子就把人背起来。李云趴在他背上,双手还是紧紧捂住白公子的耳朵。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乌云盖住整个城镇,时而时翻滚,好像在酝酿着一声冬日惊雷。反正这景象让李云怕得厉害,好容易回了房,人刚坐下门外就一阵动静。齐帘领着两个护院进来,一个捧着一卷绸带,一个提着一串铁链,她脸色难看喊住了李云。
李云不明就里,直到齐帘道:“少爷、得罪了。”原来由于上回白公子发了病,这次怕他又跑出去受罪,就用旧法子将人绑住。可白夫人到底是心疼儿子,弄了上等的绸带先绑第一道,然后再上的铁链。
白公子没理会,他眼里只有李云。可李云却看着那铁链,一股寒意从脚底袭来,刹那钻到了胸口处,恍如浇着外头的冷雨,整个人拔凉拔凉的。
铁链锁在床脚上,而白公子被五花大绑,只能侧躺在床上。房内昏昏暗暗的,雨声哗啦啦响着,落在院子里,也落在心头上。李云眼巴巴看着,杵在原地像根木桩子。直至一声响雷轰隆而来,雷电劈开房内的晦暗,照亮李云不知所措的脸。床榻上不一会就传来急喘、像是忍耐剧痛,随即跟着第二道雷声,发出负伤野兽般的低沉哀嚎。
李云觉得自己飘到了床前,一把将白公子拥在怀里,双手捂住他的双耳;随后又觉得不够,拉拉扯扯将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想把人死死藏起来。他将人圈在怀里,只是怀中那副身躯僵硬抽搐,每一次雷声之后不住地痉挛弹动,李云压都压不住!
白公子双眼通红,青筋暴起,头痛欲裂!
李云只能捂着他的耳,自己也绷得死紧,牙都不自主打起颤来。眼涩得发疼,不知何时一行热泪从右眼淌到左眼,继而湿润了双方交缠在床榻上的头发。
李云忽然记起上回在雨里大街小巷去寻他。
幸好他曾去寻他。
市井街头,终归找着他。
不干休
冬雨下到前半夜才停下来。
齐帘一直侯在厅堂外,直到房门开了,李云走出来。他没精打采地唤了齐帘给白公子松绑,齐帘手里捏着铁链锁头的小钥匙,探头看看房内动静才进的门。房内黑兮兮的,白公子还是在床上一动不动。齐帘先点的灯,烛光照亮白公子紧闭的双眼,她才敢上前解开锁。
李云蹲下身去解那串绑在床脚上的铁链。往常都是护院帮忙卸下铁链的,但齐帘看着他卖力,就上前搭把手了。哗啦啦地,铁链在地上甩成一小堆,接着绸带也被取下了。齐帘七手八脚地收拾绸带,斜眼一瞄,李云正用衣袖给白公子擦汗。白公子微微睁开眼,看看李云,又困顿地合上了。
她开始往外走,断断续续听到李云很轻地问话。
“渴不渴?
“……都是汗,难受不?
“我给你换身衣裳呗……”
房门关上,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次日天气还是暗沉沉的,一大早雾气很大,湿湿冷冷的怪不好受。
白夫人大清早就过来了,此时白公子经过拾掇,人模人样地与白夫人母慈子孝一番。只是白公子身上留下的铁链痕迹太明显,白夫人聊了几句就受不了,匆匆走了。惠萍随着白夫人回了房,见她落寞地坐在罗汉床上,神色颓靡,胭脂都盖不住。正想着安慰安慰白夫人,外头就来人传话,说亲家罗洪又来拜访了。
罗洪这人也算不上不赶巧,就是眼识差一些。白府娶亲前后接济过罗家一大笔银子,但是罗洪就是个败家玩意,兜兜转转近一年,硬是亏得打回原形。先前明知白府早已找着了罗笙,却一直毫不上心。等手上拮据了,就趁着昨儿冬至,打着夫人挂念孩儿的由头上门来要人。白夫人根本不理他,将人耗在大堂上。罗洪脸皮不够厚,还好面子,若不是着急要钱,哪肯这么没脸没皮的。在白府整整耗了几个时辰,是越等越气。临着入夜,齐帘在大堂之外抬嗓子指桑骂槐,气得罗洪甩了杯盏拂袖而去!当夜就这么回了罗府,次日罗夫人一听他空手而回,哭哭闹闹地弄了一天,闹得他只得厚着脸皮再度登门了。
白府家大业大,合该是要点脸面的。罗家的闺女好歹是白府明媒正娶的少夫人,用四人大轿抬进门的,外头多少人看着,总得给亲家意思意思。
果然这回白夫人见了罗洪。
罗洪拐弯抹角地与白夫人说起罗府的状况,白夫人淡淡说:“三千两的卖女钱都败光了?”
罗洪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拍案而起:“亲家这是啥意思!”
白夫人云淡风轻地看了看他。
罗洪被那不屑的姿态气得不轻,新仇加旧恨一块儿涌上来,怒得直抖胡子!他指着白夫人骂:“林绯!莫以为我罗洪怕了你!兔子急了也得咬人!若我罗家与你不干休,白家也得不了好!”
第25章 药香
李云出门的时候差些让急行而来的轿子给撞了。身旁的白公子及时拉住他退了一步,才没磕着碰着。轿夫慌慌张张地踩住脚步,人没撞上,倒是轿子里的罗洪被颠了一下。罗洪刚在白府里受气出来,正是满腔怒火无处宣泄,探出头来正欲撒气,竟认出那是白公子,脸上更黑了。
娘是个泼妇,儿子是个疯子!白府上下没一个好东西!不过碍于白公子手脚功夫挺厉害,罗洪不敢随意触霉头。“晦气!”罗洪啐一口,悻悻地骂着轿夫,走了。
李云二人无端端被骂,但是轿子走得快,眨眼就拐弯没了踪影。李云愤愤暗骂“你才晦气”,然后继续哄着白公子上了侯在不远处的马车。这是齐帘替他们备好的。李云自昨夜就下决心将白公子带到秦大夫那儿去。本想大清早就出门,结果让白夫人耽搁了好一会。
备车一事也不大顺利。李云唤不动下头的人,只能请齐帘出面。齐帘想着好端端的,怎么跑那药房子去,自然不肯。李云假意咳几下,直把齐帘咳得脸上褪色,立马给他备了马车。待他拉着白公子出门时,齐帘却将人拦下了。三人在院子门口对峙。李云不吭声,抬眼朝白公子看去,眼神直晃晃的,那点小心思不言而喻。白公子眨眨眼,向齐帘看去。齐帘让白公子盯得浑身不自在,就去瞪李云。就这么一个来回,完全不用浪费口舌。白公子先迈出脚步,齐帘只得由他们去。
秦大夫住得远,刚好与白府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马车辘辘向前,李云从窗口处探着头去看路。白府大门渐渐远去,最后拐角就没了。但是大路继续往四面八方通去,好像没有尽头。他手里攥着白公子的手,手心有点热。李云没有回头,他看着外头出神。
路上颠颠簸簸的,经过的路口时宽时窄,有时人潮拥挤,有时冷冷清清。身后的人靠上来,轻轻在李云的头上蹭了蹭。他比李云高,就这么蹭在对方身上,也一同往窗外看去。此时的天色还是灰蒙蒙的,雾气并未散去多少。两人这么看向外头,路的远方并不清晰。
但很快,马车就停下了。
秦大夫家门很小,贴着一副红对联,已经有些褪色了。上头字迹尚缺笔力,显得稚气,但胜在顺眼。只见那处宅子开了门,药香味儿就先一步冒出来,冉冉不绝。
治不了
大清早的,秦大夫家门还算热闹。来来往往的好些都是邻里,不是小毛病过来找秦大夫看看,就是送东西过来的。见白府马车停在门前了,纷纷侧目打量。待里头人下来了,其中一人一身锦衣、面容俊朗的,那些眼神便奇奇怪怪起来,各种心思都有了。
李云领着人进去后,在窄梯上唤住正要上楼的秦大夫。秦大夫手里拿着药材还在想事情,一回头见是李云,倒是挺高兴,嘴角正要笑呢,可扫了眼他身后的白公子,嘴边立马就塌下来了。原本磨磨蹭蹭的脚步当即矫健起来,咚咚咚地几下,大步流星上了二楼去。李云喊都喊不住人,心急之下,让白公子寻个地方坐着歇息,脚下生风也跟着咚咚咚跑上了二楼。
小宅子的二楼比下头宽敞多了,就是不少柜子或开或闭,随意搁置着,满地散开不少纸墨及药材片儿,到处零零乱乱的,也就靠窗的地方简单搭起的木床还算整洁。
秦大夫拨开一处纸堆,露出桌子一角,刚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李云就追上来了。秦大夫问他咳嗽好些没。
“没见咳了。”李云答,见他神色没有刚才那么冷,张嘴就问:“秦大夫、您老人家能给我家公子把个平安脉么?”
秦大夫哼一声:“给他把的平安脉还不够多么!”见李云又要说话,直接打断道:“走罢走罢!他这症少来烦我!老头子治不了!”
李云一听就急了:“您医术妙手回春,怎么就治不了呢!”
“你小子操什么心!”秦大夫扬声斥道:“整个白家都给他劳心劳力的!你倒不如先顾好你自个!”
这道理李云怎会不懂!可他就想操心、偏要操心、止不住操心!于是让秦大夫一骂,他更来劲了:“他们归他们!我就看不得他这般!您老就去看看罢!”
“你不听老头子的话,早晚要吃亏!”秦大夫一口气憋得胡子都抖了抖,本又要训他的,但见李云身后窄梯的栏杆处半遮半掩着一张脸。栏杆的阴影模糊了半边脸,唯一能看清的是另一边脸上黑兮兮的眸子。眸内无光,冷冷清清的,就这么盯着他俩。
秦大夫话都哽住了,再看李云,一脸心急如焚。本来出口的话都消失在欲言又止之中,微微佝偻的背影顿时苍老了好些年岁。
“走走走!”他打发李云。孰料李云噗通跪下来,嗓子都急哑了:“秦大夫、秦大夫!医者慈悲、您就当做善事——”
秦大夫转身就走,李云扑过去拉住他的衣摆,却听他冷声道:“病不在身,怎么治!”他唬一句,砸得李云手足失措。人倒是溜得快,赶紧跑到楼下去了。李云才回头,人早没影了。待李云跑回楼下,秦大夫不见人,便连白公子也没在屋子里。李云慌慌张张往外跑去,正好在左边的廊道上看到蹲在一角的白公子。他正专注地看着一排药炉子,药香氤氲在四周,能模糊了一个人的眼。
李云万般疑惑。
病不在身,那在何处?
老鼠
李云在秦宅里耗了一个时辰,只是秦大夫有心避而不见,最后两人只能灰溜溜地回白府去了。还没踏入院子,远远便听见齐帘扯嗓子吵。
“急什么急!不就府里闹老鼠罢了!哪怕生一窝崽子、姑奶奶照样能药没了!”齐帘刚吼完,正好李云二人已经到院子门口,她便闭上嘴了。
跟前被训得战战兢兢的护院赶紧答:“我这就去!”
“等等!”齐帘唤住人,又见李云他们越走越近,眉头一皱:“不省心的东西!还是我去!”于是就跟护院匆匆离开,差些在院子门口与惠萍撞上了。
“净嚷嚷、就不能收敛一下嗓门么。”惠萍板着脸,“还嫌事儿不够闹!”最后这句说得很轻。齐帘难得被训,居然也忍下了。
此时已经是晌午,惠萍送饭过来,热菜凉菜,硬是布满一桌子——说是经昨日一遭太劳累,夫人特意安排菜肴给食补食补一番。可约莫午后时分,惠萍又找来,说李芳有事寻他。李云跟她出去,结果被带到白夫人的院子。
李云这才悟了:原来二姑只是个幌子。
惠萍抿抿唇,叮嘱他:“李云啊,我知你通透。夫人是嘴硬心软,最是疼少爷。你凡事顺着,就不会出乱子。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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