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找我是、是啥事?”李云一头雾水。
惠萍也一问三不知,只能交代李云几句,就领着人进去了。凑巧的是齐帘也在,正与白夫人说起府上的老鼠来。李云只是含含糊糊地听到几个词,齐帘便止住话,退出去了。
忌讳
白夫人林绯长相慈祥,眉目间可见白公子几分影子。可即便如此,李云还是自心底里头惧怕这女人。是以他在白夫人跟前一直缩着肩膀,畏畏缩缩的,有点窝囊,非常不讨喜。白夫人细细看了他,笑起来,说:“怎么还是怯生生的。”这话是对一旁的惠萍说的。
“来来、”白夫人将他招到身边,拉住李云的手腕,抬头打量了对方的脸,说:“身子好些了罢?听齐帘说的,先前是喝了酒、闹咳嗽厉害?啧!这不才好些么、怎么不忌口呢!”又对惠萍道:“你与齐帘多照看照看。”惠萍连连应声。
“不能坏了底子,得多注重注重。”白夫人淡淡笑着,“今日去秦大夫那头,可是探平安脉去了?”
李云懵了一下,答:“小的、小的带少爷看症——”腕上蓦地被攥得生疼!
“李云呐、”白夫人紧紧盯着李云,没再笑了:“你年岁还小,做事不知轻重。若是身体不适,让齐帘安排安排,不要随意往秦大夫家里跑动。
“我儿呢、自幼厌恶瞧大夫,更是受不了一屋子药味。你领着他往药屋子里走,他难受也不会与你说。
“再者、病在你身上,他往那处跑、不净受罪么。”
最后白夫人拍拍他的手背,笑了:“你好生伺候我儿,白家定不会亏待你。”
一串话下来,李云只觉自己里外都戳满了刀子。
失魂落魄地出了院子,李云在廊道上看着屋檐剪影又长又暗,像一把尖刀,一直伸到白夫人的院子里头。就这么走着,不一会惠萍追过来。她脸色难看,张望四周之后朝李云低声说:“你真糊涂!怎么把少爷带到秦大夫那儿了!夫人最是忌讳这事,下回莫要再犯!”
李云点点头,没吭声。
“府里规矩多,事情也繁杂,能少费心就是好事。日子平平静静的,于你才是最好的。”惠萍不敢逗留太久,劝了一下就走了。
第26章 母子(上)
这事就是一根刺,扎在皮肉里,弄得李云坐立不安。
后来白公子在府里修养两三日,又跟着白管家忙碌去了。而李云给齐帘打下手,也开始忙活年关的准备。只是有一回搬挪物件时差些让柜子砸到,当场吓得齐帘心肝都凉了,立马打发李云发呆去。
以前日子难熬,发呆时日子走得快些;如今心中挂着事,一闲下来就全身隔靴搔痒的,更不自在了!于是乎,李云偷偷溜出白府,往秦大夫那头跑去。生怕让人知晓,他跑得又快又急,只觉大街上许多影子飞闪而去,累得喘不过气来,却觉得无比舒畅。
秦大夫见着李云,那眉头皱得能碾碎一块薯蓣。李云拉开嘴巴朝他笑,一直笑;然后殷殷勤勤地打下手,搬搬抬抬,什么活都干。秦大夫哼一声,随他去。李云就这么奔走在小小的宅子,上蹿下跳的,竟也耗去一个多时辰。最后两人坐在宅子门口旁,李云双脚踩着药碾子两头的碾杆磨着药材,手里拿着把小扫帚,碾几下扫一扫,动作已经熟练极了。秦大夫窝在小木凳子上眯着眼摘捡药材,嘴里絮絮叨叨说这个好,这个不好。一时间,碾槽的声响夹着老者的嘀咕,塞满了整整一屋子。
李云活干得利索,但也枯燥,脚下一下下碾着,嘴里轻声哼起乡里的歌谣。秦大夫就抬眼看了看李云。
这么过了盏茶时间,秦大夫起身到了里头的药斗子前,似乎斟酌许久,把抽屉开开闭闭的,手上几个利索的动作,一转身已经拿着个包好的桑皮纸,随手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接着,他慢吞吞回到小凳子上坐下,手里又开始摆弄簸箕上的药材。
这回,老大夫嘴里不再是絮絮叨叨了,他跟李云说起从医多年碰上的怪事。形形色色,什么都有。由庙堂到乡野,上至七十耄耋,下至襁褓孩童,比之前在白府里说的更古怪稀奇。李云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慢慢地,秦大夫讲起十几年前的一对母子。
那女人是旧识,多年没见居然多了个儿子,秦大夫十分讶异。但见那小孩才七八岁,瘦得没影,双目无光,一副失魂的模样。女人说他碰了头,问能不能治。秦大夫就给他看脑袋,看一遭,没瞧出啥玩意,就说:没碰着头罢。
女人愕然发笑:瞧我傻得可以、竟拿你当寻常大夫了!没碰着,吓住了。秦大夫问怎么吓住的,女人就沉吟许久。
原来小娃儿并非她所生,正是前阵子捡来的。
那时候山门在暗访一处拐子,她碰巧路过就多事去瞧瞧。哪晓得暗访一事漏了风声,拐子眼看山门寻上门来,驻点内拐来的几十个娃怕是带不走,当场恨得不行!又怕这些孩童说漏嘴,竟脑子一热,拿着刀就杀!待山门闻讯赶到驻点时,那处已经是人间炼狱了。当时女人是从水井中捞起这个娃儿的。那年大冬天的,冻得他差些不会动弹了,也亏他一口气憋得紧。
女人独子是溺水而亡,一瞧他这般顿时心头发酸,就收到自己身边。后来才发现小孩傻乎乎的,山门里头说估计是吓傻的、扔了罢。
她哪舍得啊,就寻了秦大夫过来瞧病了。
秦大夫给小孩看了两年的病,后来见其好转,才走的。
母子(下)
李云瞪大眼,无比钦佩地盯着老大夫,问:“都治好了?”
秦大夫瞪他一眼:“老头子又不是神仙!人嘛、是精神了,就偏头痛厉害!闹起来痛得要死的心也有!后来开了方子压住,才好些。但药是不能断的,一断,就得熬疼。”
“谁这么傻、会断了救命的药呢。”李云搭一句。
秦大夫没回话,手上继续摆弄药材,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李云。良久,又给李云说起另一对母子。
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当年秦大夫还住在山里,硬是让那富贵人家请下山来。富贵子弟多半精贵的,奈何秦大夫年少时受过他们的恩惠,只能扛着老骨头下山了。贵公子见着秦大夫,眼睛似乎在冒着光,咧嘴朝他笑笑,喊了一声秦老。
多年没让人这么称呼,秦大夫懵了一下,问:小公子认得老头子?
公子哥没说话,抬头朝一旁脸色发青的生母道:怎么请大夫了。
怕是料想不到儿子认识秦大夫,夫人连唇都白上几分,赶紧让人送客。秦大夫糊里糊涂朝外头走着,蓦地一回头,那公子哥的侧脸有些脸熟。一拍脑门,记起来了,就问那贵公子:头上好些了?
夫人叫喊:送客送客!
他就让人半扛着走了。
约莫过了小半月,一场雷雨天后,夫人亲自爬上山来请他,哭得那叫狼狈。细问之下,才知道母子俩失散多年,这不才找着,儿子没日没夜地闹,折腾得她心力交瘁。这回是正正经经将秦大夫请到山下来住,还特意添置小宅子一间,好让他少些奔波操劳。
受人恩惠不得不报,秦大夫就下山给公子哥看了症。只是药开了好几回,但一打雷,还是闹起来了。秦大夫又疑又惊,熬了药送过去,看对方喝个干净了,就问:最近药喝得如何。
挺好。对方答。
秦大夫奇怪:方子没啥问题呐、怎么就不见效呢!
我倒是知道。对方答。
秦大夫看过去,公子哥微微笑了笑,两指一并就往喉咙里扣,直把药吐得一干二净。
这么说着,好像当时的触目惊心都历历在目。秦大夫看着日头光影映在高高的药斗上,而背着光的李云似乎成了石头,脸上神情看不清,只有一片模糊。
“时候不早了。快回去罢,免得齐帘那丫头又来吵吵嚷嚷的。”秦大夫将人送到门外,李云一路失魂落魄地朝他看去。秦大夫心头被拧了一下,快步进屋取了刚才的药包出来,但三翻四次迟疑,最后还是塞给李云。
“这药,须小火熬,五碗水熬一碗药。若是……认认真真喝了,再来寻我。去罢去罢!”
第27章 多少(上)
回去的路一片渺茫,李云手中的药包显得无比沉重,让人喘不过气来。他本就不算伶俐,秦大夫的话在耳朵里穿来走去,脑子里当即糊成一团。就这么一边走一边想,好容易将刚刚听来的两对母子串成一条脉络,大冷天里,人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李云就这么恍恍惚惚回到白府。此时天色逐渐暗下来,齐帘正好从院子里出来,见着李云时眼睛都差些冒出火星,半带愠怒低声责问:“又跑哪路子野去了?人就光长岁数了是么、真是不省心!”瞥了眼李云手里的药,皱着眉问:“哪来的药?”
“秦大夫的。”
“得得得!少爷刚回来,正寻你呢!快快进去!”齐帘催促。
李云朝院子里探探头,白公子连披风也没解下,闻声后正朝院口这头走来。瞧见李云探过头来,就止住脚步朝他招手。待李云走过去,白公子从怀里掏了一个大纸包悄悄塞到他外衣里头,朝他眨眨眼。李云瞪大眼,怀里热烘烘的,有点香味自里头微微散开来,让人不禁咽咽喉。
是烤红薯的味儿。
白公子朝他笑,示意他要噤声,莫让齐帘知道了。上回齐帘是让李云咳得怕了,这段日子以来对李云饮食管得十分严,不管忌不忌嘴,统统不让碰。热热的红薯就挨在心头上,李云觉得自己快要被烤熟了。心一酥,看着白公子的神情都不禁带些难以言喻的情态。
白公子很快便察觉李云手上的药包。桑皮纸包得严实,淡淡地透出药材的味道。如今李云喝的药都由惠萍安排,何须李云去挂心这些药包的事情。是以他多嘴问了问,李云竟哑住声,许久没有回应。短短的静默有些诡异。白公子没催促,却细细打量起那个药包。
“是……是秦大夫他、”过了片刻,李云喏喏回话,小心翼翼地朝上瞄着,视线停在白公子的脸上,才把后半截话说出来:“他给你开的。”
白公子眼睑一提,乌黑的眼眸与李云四目对视。讶异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又垂下眼,神色莫测去看那个药包。
“……我若是熬了药、你会喝么。”李云忽而问。
白公子答:“会。”
然后再抠喉吐出来么。李云张张嘴,并没有将话说出来,只是觉得刚刚酥掉的心肝掉在地上,摔得疼。
当夜里,李云并没有去熬药。
夜里冷得不行,两人窝在被窝里,许久都不吭声。李云心里头乱成麻,身后贴着白公子,对方温热的鼻息在发丝中传来,熏暖了颈项的肌肤。忽而耳朵上有些瘙痒,才摸去就抓住几根捣乱的发丝,然后李云便听见白公子问:“睡不着?”
李云收回手,任由白公子搂上来。
“他与你说了多少?”白公子又问一句。
不用细想也知道白公子说的是谁。指头挠挠枕巾,李云有些心虚,又有些不甘,闷闷地说:“哪晓得多多少少的……”
白公子抿唇笑了笑,翻身就压上去,吓了李云一跳。两人叠在一起,被窝便高高鼓起来。李云被压在下头,白公子的鼻息就在唇边,一下又一下,熏得他几乎都要热起来了。
“你想要多少,你说。”白公子低低沉沉的嗓音显得有些暧昧,身下还不得空地蹭在李云大腿上。李云脸上几近冒出火来,他才笑着说:“想要多少,都给你说。”
多少(下)
李云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身上贴来的人又沉又热,他推了一把没推动。腰间突然黏上一只手,掌心很热,自腰腹间缓缓而上,来到胸口时就揭了衣襟探近衣裳内。李云顿时喘了一下,一手压过去,隔着衣裳把白公子的手掌困在自己胸口前。
略微加快的心跳声自他掌心传到自己手心上来,李云忽而不慌了。他在黑暗中寻上白公子的双眼,轻声说:“你说多少,我都愿听着。”
只见白公子眨眨眼,李云没看清他神色,只听见一声轻轻的“好”。随即白公子将人抱着侧躺回去,对上李云满目期许,神情逐渐柔和下来。
“……我幼年曾被送去宗家。”白公子说:“我这一支是旁支,当时宗家香火不继,便收我为养子。”
其实幼年的记忆已经不深了,大多都是回来白府之后陆陆续续听来的。
白姓宗家香火不继,挑来选去看上了年若三四岁的白公子,正值当年白府家道败落,便用三箱银锭子从白夫人那里换来了白家独子。可惜宗家主母善妒,容不下这个过继的儿子。更何况四岁的孩童哪晓得人情达理,天天让他改嘴唤娘就是不肯,她气不过,便随意掌嘴饿肚子,直把一个四岁孩童饿得皮包骨。
六岁那年,宗家终于添了男丁,府内上下一片欢天喜地。至于那个过继来的旁支儿子,也就没人照看了。后来趁着没人看管,那个瘦小的孩童爬过墙角矮小的狗洞,钻出了本家。
当年拐子盛行,一个无亲无故流浪在外的男娃儿,最是好上手拐卖了。六岁孩童转眼就让人拐走,本家过了大半年才知道过继的儿子不见了——不见便不见了,又不是本家那点宝贝香火,谁管呢。
拐子门路多,一手转一手,六岁的孩童到了七岁才被卖去一个山岗村里。山岗村是何模样早已记不清。约莫过了一年左右罢,村里发了山洪,孩童再次流离失所。他随着难民行乞,颠簸流离却兜兜转转,误打误撞回到生身之地来。孩童只知道自己又累又饿,双腿好似要瘫了一般,都要走不动了。
李云瞪大眼,竟接了他的话说:“然后笙儿便来了。”闻言,白公子似是笑了笑,李云还以为自个听错了,继而他被搂紧了一些,双唇来到另一张唇附近,呼吸都要融在一起。不知谁先凑上来的,唇贴着唇很快便分开了。李云伸手撩拨一下白公子耳鬓的发丝,人倒是松下来,两个人黏黏糊糊地抱在一起。
故事还在继续。
兜兜转转,好好坏坏。
孩童再度被拐,这回命却没有先前的好了。十几个孩子被关在屋子里,忐忑不安地活着,直到有一日红了眼的拐子们拿着刀冲进来,逮一个杀一个。
年岁大些的孩子中有一个平日当他是弟弟这么护着的,偷偷把他塞在木桶里扔下水井中。大冷天的,他抱着小木桶在水中沉沉浮浮,直冻得手脚哆嗦。头上的光芒很是狭窄,在连连的惨叫声中显得无比血腥。他仰起头,忽有井外泼洒而来的温热液体斑斑点点落在脸上,随之倒下的瘦小身影临死前倒在井口上,给他挡住了井外大半猩红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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