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你懂你懂,那你知道他两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要说柳柳和老二是亲兄妹,那老二和大师兄就是亲兄弟。你一半路出家,最多就算是个干的,”武理说着就笑出了声,敲敲谢致虚胸膛,“连柳柳在老二心中的地位都不定比得上,还想和大师兄争风吃醋?”
谢致虚搁在剑柄上的大拇指挑出一截锋芒,又按回去,心想人肉是切片还是切块有嚼劲呢?
郢城街头全然不似苏州与江陵,偶尔几个行人路过,酒楼布幔在风里寂寞地飘摇。
谢致虚戴着一顶斗笠,帽檐压得低过眉眼,缓慢行走过街道。
集市中央的布告栏并没有新鲜要闻,城中也无潜伏肃杀的危机,百姓日复一日重复机械的生活劳作,因为枯燥而显得安详
经过曹婆婆布坊,他有所感应,朝里望去,看见一个熟悉的轮椅背影。一个少年侍衣举着新款衣服站在旁边,还有个双肩塌陷、两袖空荡的中年人。
“彩锦都是专供员外家的,价钱比起素衣黑麻是要翻上几番,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买,穿出去也是个身份。这套竹绿的绸袍,两袖边缘绣同色山字暗纹,配以翡翠腰饰,寓意君子之华华如青竹,是极衬这位公子的。”
孔绍述像个带儿子买新衣的老父亲,满面的喜爱与纵容:“喜欢就试一试。”
那侍衣就有些尴尬了,他见客人坐着轮椅,想必是不能自己站起来换,难道还要他来脱衣伺候?
“我来吧。”
门口又进来一位客人,戴顶草帽,脸遮得严严实实,一身黑衣束腰,穿得朴实,但肩宽腰窄脊背挺拔,侍衣一看气质便知是贵客,二话不说将新衣交到谢致虚手中。
“大师兄。”谢致虚同孔绍述点头打招呼。
“小师弟。”孔绍述回以微笑,对谢致虚出现在布坊有些惊讶。
谢致虚俯身凑到奉知常耳边,小声道:“我带你去换衣服。”刻意避开不与奉知常对视,推着他往里间去。
——你怎么来了?
奉知常总不能找见谢致虚藏在草帽后的眼睛,只好在心中问他。
谢致虚并不回答,伸手去解奉知常腰间系带,被推开手。
——我自己来。
谢致虚知道奉知常是能自己站起来,只是不愿将跛脚示众,他去摸轮椅扶手,被谢致虚一把抓住手掌,借力让他歪歪斜斜地站起来。谢致虚的手常年握剑练武,生得厚实有力,虎口薄薄一层茧,奉知常被他包在掌心,生出一种被牢牢禁锢的错觉,只一瞬又被放开。
里间一面半身铜镜,人影映得模糊不清,奉知常罩上外袍,看见铜镜角落的谢致虚,草帽遮去他的面容,连带情绪也藏起来,今日颇叫奉知常捉摸不透。
奉知常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便主动问他:
——还行吗?
‘好看。’谢致虚回答。他平时总是努力表现得诚恳,像个弟弟,今日却仿佛还藏着别的什么意味,让奉知常觉得莫测。
好心情被毁去一半,奉知常坐回轮椅命令:
——出去。
“好看!”孔绍述又惊喜又欣慰,忍不住将奉知常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小常,你穿这身比从前灰扑扑的好看!掌柜,来结账。”
那侍衣便怂恿谢致虚道:“这位客人也看看有没有中意的衣服,咱们店里还有一套与这件竹绿绸袍同一批料子裁出来的,是兄弟款,您穿上,和您兄长走出去,旁人一看便知是两兄弟。正好叫令尊一道结了账。”
孔绍述:“……”
奉知常:“……”
这小子原来将孔绍述与奉知常当成了父亲带着儿子出来买衣服,又将后来的谢致虚认成了奉知常的兄弟,见谢致虚给哥哥换衣,以为他俩兄弟情深,趁机推销同款衣服。
奉知常额上青筋暴跳。不为侍衣将大师兄当作他父亲,大师兄从小将他带大,如兄如父,这都没什么,而是他感应到谢致虚心里听了这话竟有些偷乐。
乐什么?有什么好乐的?
莫名其妙不开心的是你,莫名其貌开心的也是你。
什么意思!
第74章
“我的任务就是把四师弟带到,任务完成马上就得走了,回邛山,先生说入秋将要多事,我得回去帮着做好准备,”孔绍述说,“想着许久没见师弟了,也没什么好给的,你们赶路辛苦,便给他置件新衣裳。”
孔绍述自己还穿着布衣短褂,他离开师门久矣,早就不从庄园账上支钱,自己省吃俭用,给奉知常买衣服倒舍得,谢致虚见他在柜上排铜板与老板点钱,心中莫名其妙的不悦就全散了。
分明是个疼人的老父亲。
“吃了饭再回去吧,师兄请客。”孔绍述对谢致虚说。他看出来小师弟和自己有些生分,努力热情邀请。
这一家茶楼酒馆二合一,一楼吃茶听书的不少,吃饭上二楼,但奉知常腿脚不便,三人就在一楼坐下。
一个两臂废,一个双腿疾,从一进门四下就有目光或隐晦或明目张胆地探看。奉知常面色霜寒,显得很冷漠,孔绍述则毫不在意,或者说,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异样目光,全身心都在两位师弟身上,催他们点自己喜欢的菜品,听谢致虚讲从苏州到江陵一路的见闻,也说说自己的事。
“我这些年在外游历,遇到不少人,有知道先生名讳的,说先生这些年都是在回收废物。其实也正是这样啊,像我这样的人,连家人都不愿白养活,如果不是先生,我早就饿死路边了。小常也是,四师弟也是,大家都是被嫌弃的人,没有邛山就没有容身之所,更别提如今的相知相识。”
谢致虚喝着茶水,心情却被孔绍述感染,全然不知口中滋味。
“大师兄的手是怎么……”他问。
孔绍述早已释怀,说:“从前给地主家种田,被砍了。”
“哦……我听说有位女侠逼迫地主与佃户签订了免税契约?”
“是啊,”孔绍述说,“女侠走了,契约不就撕毁了嘛,一口恶气没出完,又把我手给砍了。”
一股寒意窜上心间,谢致虚断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那女侠……”
事情已经过去半百年,孔绍述也得回忆片刻,才隐约记起:“好像是嫁人了吧。听我家乡的兄弟说。”
“听说?”
“对,女侠客走后,地主变本加厉搜刮油水,少时同我相熟的几个朋友再无法忍受,被逼上梁山落草为寇,专劫收过路费,有一次抓了支嫁新娘的队伍,掀开盖头一看才发现是恩人。本来是断无恩将仇报的道理,但女恩人却哀求我那几个兄弟不要将她一行人放走。大约那是门不称意的婚事吧。”
谢致虚听到这里就懂了,看了奉知常一眼,见他举止如常,心境似乎并没有波动。
那时大约就是秋江月同梁稹的婚事木已成舟,秋夫人一朝修习被破,武艺全失,被摁进花轿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步入囚笼。
“那你的兄弟将她放走了么?”谢致虚问,其实心中已然知道答案。
“全都放了,哪儿抓的送回哪儿去,”孔绍述说,“送亲的仆役衣服上都有家徽,不是几个绿林莽汉惹得起的势力。”
——不值当罢了。
奉知常放下茶杯,对这个无趣的话题感到乏味,心中一语道破:
——无功之人,自当无禄可受。
秋江月人如其名,不过是江里一弯秋月牙,以为自己照亮了别人的生活,其实是水中幻影,光也淡,水也冷。什么也不能改变。
不,她改变了孔绍述的人生。
饭吃到一半,原本就在茶楼里打听消息的武理终于看到他们,穿过排排桌椅板凳走过来,手里拎着个小姑娘。
“哎哟,有烧鸡!”那姑娘一见吃的就两眼放光。
这谁?谢致虚以眼神询问,结果被那姑娘截下来,自我介绍:“我叫抹油,你给我吃的,我给你情报。”
还挺机灵。
“抹油是个什么名儿?”孔绍述好奇。
“就是脚底抹油,逃命溜得快的意思。”抹油姑娘说。
“专门打听别人八卦的职业,是要有些逃生必备技能啊,”武理感慨,“来,坐坐。”
抹油手里举着油乎乎的鸡腿,贼精的眼珠往在座三人身上溜一圈,一屁股在奉知常身边坐下。
“小哥哥,你长得好俊呐,”她凑上去,“你叫什么名字?”
抹油嘴上还沾着光亮的鸡油,奉知常肉眼可见要炸毛了。谢致虚连忙将轮椅拉到自己身边,远离抹油,谁知那姑娘也跟着坐过来:“喂,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样,这买卖划得来吧!要不是看你长得顺眼,换了别人可没这福气。”
“别别别别别。”谢致虚赶紧起身坐在奉知常与抹油姑娘之间,将两人格开。
“哎你谁啊,没和你说话。”抹油不高兴道。
武理道:“张小姐,你要敢招惹我家老二,我们小五可是要和你拼命的。”
那姑娘姓张?张抹、油?
这什么怪名……
武理道:“她叫张小抹。国朝最大连锁酒楼老板的千金,从小混迹小二圈,专长是在各个茶座客房偷听壁角,我找她来问点遇仙酒楼的后事。”
张小抹一定要挨着奉知常坐。她的消息来源很广,实时性极强,有些信息甚至千金不换,奉知常只好牺牲色相,忍受自己洁净丝滑的衣袖被一只油手抓着绕啊绕。
“侯待昭这个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张小抹说了这样一句话。
武理给谢致虚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看我说的没错吧,前二十二年查无此人,侯待昭果然是个假身份。
“不过要说侯待昭会不会就是那个侯承唐,我看也未必,”张小抹煞有其事道,“侯待昭是王赣的手下,侯承唐可是王赣的仇家。”
国朝选拔官员,以科举为首要途径,隔年开六科,贡武制词童子宗室,选士近千人,组成中央与地方全套行政人才候补体系。其中尤以进士科名次分高低,决定日后为官上限。
在这样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文化氛围中,朝中非进士正统出身的官员都颇受排挤轻视。
王赣就是其中之一。
二十七年前,王赣还在定州知州府做一个小小的书佐官,两次错过赶考,年岁□□上限,前途无望,终日郁郁寡欢。后得人指点,给知州送了点讨喜的小玩意儿,总算得了举荐,参加当年另开的制科考试,这才第一次进了开封城。
他这样的人,算半路出家,又没有大儒座师撑场面,最初在官场混得很艰难,属于谁都不想被溅上的泥点子。
侯承唐便与他恰恰相反,十八岁的少年状元,从小在开封读书,书院曾出过范宰执这样的名臣,又师承桃李满天下的名儒钱荐异,顺理成章拿了推荐名额参加国子监试。别人是十年寒窗无人问,而侯承唐这样的天之骄子,从读书到考试到任官,都是国朝出钱又出力,精心培养成长。
从侯承唐第一天意气风发踏入天子金殿开始,陪在龙椅旁,已垂垂老矣的王赣就被这股新风吹迷了眼,经年的怨恨与不得几乎要喷涌而出。
天子中意侯承唐这样有才华的少年郎,依制将他派往江陵赴任,是存的循序渐进、好生栽培的心意。而侯承唐坐船过江,还没来得及见到他得意人生将要开始的起点,就连人带船覆灭在了滚滚东去的大江中。
最初一段时间,大家都传是王赣使的诡计。
后来又不传了。因为豺狼虎豹四恶人抓回来的碎嘴子塞满了光禄寺刑狱。
“假如侯堡主真是侯承唐,为什么会甘心没名没份地替王赣做事?”张小抹说,“我要是他,都恨不得杀了王赣,将他碎尸万段。你们想,侯承唐可是十八岁就要做知府的人,而侯堡主呢,混到一把年纪,献出个白马堡,也才得个有名没实的安抚使,还是他的知州老丈人从自己的兼任里匀给他的,头上还有个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宣抚司,天天拆他的台。这人一旦坐惯了高位,那里忍受得了屈居人下!”
数人一时都无话可说。
张小抹吃完了烧鸡,两只油手在袖子上一抹,又说:“至于江陵遇仙楼,前几天确实闹了一场,不过闹归闹,完了还是照常营业接客。听说当天的确抓了一批人走,不过我就不知道是侯堡主的人干的,还是周豺干的。假如侯堡主和周豺都听王赣号令,那是谁做的还不都是王赣做的。”
“那徐二……徐晦呢?”谢致虚忍不住追问。
“徐晦不见了。”张小抹回答,语气随便得像天边浮云。
“不见了?!”
“对啊,”张小抹莫名其妙瞧着谢致虚,“很难理解么?侯待昭有个做知州的岳丈,在江陵就是一手遮天,徐晦势单力薄的,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难道还等着被抓?——哎小哥哥别躲嘛,我手都擦干净了,不会弄到你身上!”
张小抹两袖间弥漫着浓郁的烧鸡油腥气,宛如两只乾坤袋朝奉知常罩来,奉知常脸色大变,下意识揪住谢致虚袖管一扯,将他当作盾牌挡在自己面前。
呕——
谢致虚快被迎面而来的微妙气味熏吐了,身后又是奉知常,还不能躲开。他把张小抹的袖子扒拉开,诚恳道:“张小姐,你拿袖子擦手,不嫌洗衣服费劲吗?”
张小抹认真想了想:“洗衣服?我为什么要洗衣服?衣服难道不是穿过就扔了么?”
身上穿着目前仅存的最后一件完好衣服的谢致虚:“…………”
买新衣服如同割肉还得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排的孔绍述:“…………”
武理为两位没有见识的同门深表同情:“都说了,人家是国朝最大连锁酒楼老板的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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