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凉气四溢,地上却铺成一层羊毛毯,内侍示意脱靴入内,所有人都光脚踩在绒毛毯上,脚底却也不觉得闷热,原来是地下堆积了冰块,冷气丝丝浸入毯子,既柔软舒适又凉爽宜人。
奢华若此,常为御史台所诟病。
满朝只有王相一人表示理解。那些人懂什么,他们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经验吗?若是让范卿、吕卿进得大殿,看见皇帝四肢着地趴着让小皇子骑在自己脖子上到处爬,只怕会大惊失色高呼陛下不可失仪。
而王相只会说:
“臣前几日得了件羽衣,乃是采撷翠鸟羽翅间最碧绿的绒毛制成,献给陛下点缀在羊毛毯上,白中带绿,取雪底青青之意,如骑马驰骋雪地草原,小皇子一定会喜欢。”
谄媚恭维,奸臣行径,王相也常被背后弹劾。时不时遇上个天灾人祸,大臣们便要进言皇帝身边有奸臣蒙蔽视听,操纵朝纲。
那小孩还是不知事的年纪,吐着口水泡泡嘻嘻哈哈地笑。
皇帝抱着孩子站起来:“丞相来啦。”
奶娘极有眼力见地接过小皇子,皇帝与王赣一前一后步入书房。
王赣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谢温之子谢景回,还活着。”
皇帝振袖在书桌后坐下:“来来来,吃茶。”
王相跟着喝了一口:“好茶好茶。我在江陵的布置万无一失,还是叫谢景回毫发无伤地逃了,必是侯待昭背地里使绊子。”
茶叶在热水里根本没泡开,皇帝端着茶杯在天光下眯眼看了看,说:“好个屁,都炒糊了。那老头,早说了眼睛不好就不要干活,干又干不好,全靠朕叮嘱内侍省才一直进他家茶叶。”
“哪一家的老头?”王相疑惑道,又说,“放逐侯待昭已十年有余,说不得他早生了异心,如今又为白马堡之主,自以为家底丰厚,胆敢恣意妄为,如不施以惩戒,或会脱离掌控。”
皇帝道:“还能是哪个老头,当然是江陵茶庄的曹老板。朕当年流落民间,受过他一饭之恩。贡父,世上诸般情感,糟糠之妻、贫贱之交、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知音难求、伯乐不遇,哪一种最为可贵?你说说看。”
王相沉默了。
鸟雀在瓦下筑巢,翅膀胡乱扑腾,嘈杂吵闹,却也没人驱赶。
朝臣皆知当今圣上爱胡言乱语、顾左右而言他,强势如范卿,有时会扯着嗓门强行将奏折内容灌进皇帝脑子,但聪敏如王相,却能听懂皇帝的弦外之音。
当朝第一宠臣可不是浪得虚名。
“臣明白了,”王相说,“雪中送炭,伯乐不遇。谢温对侯待昭有落魄时的知遇之恩,难怪他会念着旧情放过谢景回。”
皇帝喝了口茶水,吐在痰盂里:“呸。”
王赣退出书房。
角落座屏的阴影里,一个文袍幞帽的白面小生躬身绕到书桌前,呈上一本册子。皇帝却并不接过,只问:“都记了什么?”
白面小生回答:“陛下同王相探讨茶叶好坏、人情冷暖,王相受教而归。”
他身上穿着从四品的官服,手中握笔杆,乃是文阁待制,专职记录天子起居日常,事无巨细全入史册,只待百年后收入文阁封存帝王生平,留给后世作评。
屋檐下大鸟叼着虫子归巢,顿时鸟巢的叽哇乱叫与花园里闷热的蝉鸣连成一片,吵得人脑壳疼。
皇帝皱眉捏了捏睛明穴。
“杂雀不驱,冗蝉不灭,为父慈爱,知恩图报。朕可算得上仁君?”
白面小生跪地拜伏:“陛下英明仁慈,体恤下民,史书为证,汗青留名。”
撵舆驶过皋门,宫城卫兵都认识这位腰佩明心剑的首相大人,一路放行无阻。
宫门外,王赣下撵换轿,轿里等着一个脸上刺黥的男人。
“陛下如何说?”
“陛下体恤侯待昭知恩图报,愿意放他一马。”
那人便不屑一笑:“妇人之仁。”
王赣看他一眼,并不如何严厉,却叫那人收了声。
“你又知道什么。陛下当年陷入党争,流落在外,正是归壹庄庄主阴差阳错之下救了他一命。陛下是顾念谢温当年的救命之恩,才认同侯待昭放过谢景回,”王赣眼神一瞥,瞅见那人手中拿着一卷信纸,“有什么消息?”
“郢州来信,谢景回一行大张旗鼓在白雪楼住下。”
王赣听了,点点头。
“怎么办?难道真要放过谢景回?”
王赣道:“只要他还活着,就能随时打着替父报仇的名号聚众与侯待昭为敌。谢景回一死,就算有人想管闲事,也出师无名。侯待昭是我埋下最满意的棋子,不可轻易动摇。谢景回必死无疑。”
“陛下那边……”
“谢温对陛下有恩,陛下亦对我有恩,有恩必报,正是陛下躬亲示范的道理。我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为他分忧解难,有什么问题?做奸相就要有奸相的样子,干一行爱一行,什么沾上人命的勾当做不得。”
“没问题没为题。”那人由衷佩服道。
轿夫起轿,沿着花开如云的锦绣御街往丞相府去。
第78章
白雪楼里忙成一片,楼梯形如空设,骁云十二卫以与越关山一般的轻功上领巅飞上飞下,在荆不胜的指挥下布置战场。
谢致虚趴在凭栏上仰着脖子看了一会儿,发现那里并不需要自己,回头对房里说:“我出去转转?”
房间里,奉知常正低头捣鼓他的各式毒物,戴双层麂皮手套,浑身包得像个重症烧伤患者,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听到谢致虚的话。
好吧,看来这里也不需要自己。
他之前还嘴贱质疑奉知常怎么这么隆重地全副武装,结果大剌剌进去瞧见轻盈到能随呼吸没入鼻腔的蛇胆粉、无色无味不小心能当白水喝下肚的断肠汁、以及必须用三层纺布里外包起来并加封盖以防挥发到空气中毒烂肺腑的不明药罐,不必奉知常多言就战战兢兢退出来。
“我能干些什么?”
荆不胜路过时,谢致虚及时询问。
荆不胜拨冗替他想了想:“雁门在外边儿给四兄弟剃胡子,你要去吗?”
雁门就是那个编着蝎尾辫,成天往越关山身边凑的小孩儿,据说是骁云卫里年纪最小的。谢致虚走出楼前,见他手里握着一柄弯刀,站在山壁下张嘴仰头望着老四高高在上的头颅。
那孩子很可爱,脸蛋有点婴儿肥,两条辫子搭在肩上,任谁见了都会生出些护犊的心情。
“要梯子么?”谢致虚好心问。
雁门回头看了谢致虚一眼,没说话,眼尾很浓,漂亮极了。
紧接着弯刀在他手里杂耍般旋了一圈,拖着一道尾光,整个人如急电流星,霎时冲天而起没入老四茂密的络腮胡里,老四像被蚊子叮了,胡子抖了抖。
这下轮到谢致虚张大嘴巴,然而立时又把嘴闭上——他感到有一些不明物体从高空坠落。
大、大概是老四的胡茬?
果然下一刻就见数道弧月般的刀光烟火一般在老四胡子丛间绽放,明亮得晃眼,像一朵锋利的刀花。
好快!比自己那日与洪豹对战时出剑还快!
老四的胡子急速抖动,接着向四面爆射出无数尖锐的短茬。胡子剃光,雁门小小的身影乍现,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躲避胡茬暗器,大叫到:“暴雨梨花针?!”
谢致虚心道,老四的胡子还能当暗器使?原来这么多年都不修剪,是三师兄刻意留的后手!
雁门平安落地,弯刀收入大腿上绑的皮套。
谢致虚给他鼓掌:“好厉害!”
雁门的脸红了红,有点不好意思。
谢致虚道:“你身手这样利落,怎么荆姑娘不给你派任务,却让你来剃胡子?”
雁门道:“你知道少林七罗汉阵为什么只有七个人吗?”
“愿闻其详。”
雁门还没开口,头顶一个声音传来:
“因为群战的攻击力并不随人数增长,而是在七位上达到效用最大的巅峰,多一人是画蛇添足,少一人是功亏一篑。世上凡威力巨大的阵法都是以七人为一单位,少林七罗汉阵与武当真武七截阵都是如此。”
谢致虚抬头,看见武理和越关山并肩坐在二楼栏杆上,晃着小腿。
雁门接过武理的话,说:“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十二个侍卫里,只有七个至关重要,剩下的人,一个在做饭,一个在打扫,还有一个在睡觉,我就被姐姐派来修胡子。”
再算上坐镇指挥的荆不胜就是十二个人。
谢致虚擦汗道:“好吧,可是还有一个在睡觉是怎么回事?”
雁门指了指道路边上——贴着崖壁翘腿躺着一个胡服少年人,嘴里叼一串风铃似的蓝色小花。
“他的耳朵最好使,躺地上其实不是睡觉,是在听远方的动静。”
谢致虚不禁汗颜,连睡觉的都比自己有用。
雁门是个健谈的少年,他俩排排坐在老四脚背上,谢致虚向雁门讨教如何出招能更快的窍门。
头顶的声音又插嘴:“那是因为老四将他当成苍蝇蚊虫,释放出内力驱赶,双方内力相抵,形成了一个气障曲面,在这个曲面上出剑能获得增益,提高速度。”
“你又知道了,”谢致虚无语抬头,“我在问人家,没有问你啊!”
四双腿在头顶栏杆外一荡一荡,悠哉得很,越关山捧着白雪楼掌柜秘制的腌话梅瓷坛,武理伸手进坛里捻着吃:“你师兄我就是个现成的武学理论大师,你不来问我,却偏要远水解近渴,是不是傻。”
雁门也仰起头:“你身上半点功夫也没有。”
“我不会功夫,却最懂功夫,世上的功夫没有我不能道出一二的,你在陈怅先生的燕子坞里进修过么?你到过曼陀山庄的琅嬛□□遍览群书么?看不起谁呢,小样,”武理说完,口渴了,手一伸,“水来。”
旁边越关山便抛给他一袋水囊。
雁门叫道:“老大!你也太给他脸了!”
谢致虚默默缩到一边。
武理对越关山道:“你的小跟班好像很不喜欢我啊。”
越关山:“那当然,你也不看看自己坐在哪儿,我身边通常都是他的位置。”
武理:“他这么喜欢贴着你,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贴身侍卫?”
越关山:“非也非也,我的贴身护卫是小胜,不是他。”
武理:“那他有向荆姑娘提出做你的贴身护卫吗?”
越关山:“据我所知,并没有,所以每次他粘在我身边,都得小胜分心多照看一人。”
武理点点头:“总想贴身却不想做护卫。这是什么意思呢?”
越关山:“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武理:“在乎……”
谢致虚恍然大悟:“在乎荆姑娘!”
雁门整张脸已被越关山与武理一人一把柴烧得通红,闻言狠狠瞪着谢致虚。
谢致虚无辜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武理得了全胜,悠哉道:“没谈过情爱的人就是不懂哈,感情这事儿,如不是两情相悦,谁先说破谁尴尬啊——哎呀快拦住他别让他飞上来!”
越关山怀里的话梅瓷坛脱手落下来,将雁门砸回地面。那小孩抱着沉甸甸的坛子,又气又急,又不敢造反,只能脑袋冒蒸汽滚回了白雪楼。
谢致虚抬头无奈道:“你欺负人家做什么,这次骁云卫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
武理一撇嘴:“你是没看见他每次见我和老越待一起的眼神,跟看仇人似的,我差点还以为他喜欢老越来着。”
越关山不乐意了:“说什么呢,雁门是个男孩儿。”
“男孩儿怎么了,男孩儿就不配拥有爱情吗……”
他俩唱双簧气走了雁门,现在又开始内斗。谢致虚懒得听下去,沿着江边慢慢散步。
汉江多险滩峡谷,泓道狭窄,急流勇进,自古便不宜通航,往来客商都走陆路,经白雪楼中转,荆不胜包下白雪楼,陆路却不变更,车马行人依旧络绎不绝,有关白雪楼的消息便跟随四方来客不胫而走,顷刻间传遍全城,再传出城外。
谢致虚就在风暴的中心,坐等敌人也好盟友也罢,一径找上门暴露在自己眼前。
胡服少年闭着眼睛,真像睡熟了,但谢致虚走到他身边时,他不露痕迹地让了让。
“有什么情况么?”谢致虚问。
胡服少年嘴里叼着的铃花一动:“没有。”
谢致虚便就此打住,过了一会儿,又问:“这花挺好看的,是路边采的么?”
胡服少年睁开眼,礼貌地说:“这是翠雀花,那边山壁上长着一株。”他指给谢致虚看,上方岩石间艳丽的一簇蓝,位置有些高,得使轻功才攀得上去。
“需要我帮忙么?”胡服少年吐掉嘴里的花茎,准备爬起来。
谢致虚那日在江边同洪豹的奋力一战,使他在骁云十二卫中很受欢迎,大约是被这些功夫好又性格热情的少年当作了同道中人。
“谢谢,不必了。”谢致虚道,请胡服少年接着躺下睡觉。
他回到二楼客房,奉知常已经忙完了,正在收拾他的瓶瓶罐罐。
谢致虚一脚迈进去,两手背在身后,眼睛亮晶晶的,像有话要说,但见奉知常收拾物件也收拾得很专心,就闭嘴在原地呆呆杵着。
奉知常抬头看他一眼,额上全是汗:
——傻站着没事干么,去给我倒点水。
‘哦……’
茶壶凉透了,谢致虚便下楼换了温水上来,给奉知常斟了杯茶。
‘这茶叶不行啊,我给你的碧涧露芽呢?没带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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