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知常忙了一天都快疯了,暴躁道:
——谁泡呢,你看我长了第二双手吗!
谢致虚又只得弱弱地哦了一声,心说那当然是我泡,看来要抽时间好好学学泡茶的手艺,那什么,要想抓住一个人的心,必先……
他立刻住脑,不敢再想,幸而奉知常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心声”。
‘要我帮忙吗?’
奉知常戴着手套小心盖好瓶盖,分门别类装进随身箱子,手上端得四平八稳,心中抓狂道:
——滚远点啊,一点防护都没有上赶着找死?
谢致虚于是落寞地垂下脑袋。
待奉知常终于装完箱,取下面巾摘掉手套,一口灌下茶水,才得空给了谢致虚一个正眼:
——怎么这副模样?
只见谢致虚领口袖口都蹭得灰扑扑,像在地上滚了一圈。
——你到猪圈去睡了一觉起……
奉知常嘲讽的话还没说完,谢致虚背在身后的双手举到他面前,一捧翠蓝雪青的锦绣便盛满眼底,如青山倒映下宁静的湖色,又如深邃夜空里未及敛去的星光,颜色新鲜美丽得惊人。
奉知常怔了怔,又看看谢致虚衣襟上沾的土屑。
‘路边采的野花,’谢致虚笑道,小心地瞧奉知常面色,“喜欢吗?”
翠雀花拥入奉知常情绪浅淡的瞳孔,点燃一片翠蓝的火焰,他薄唇抿成一线,瞧了许久,久得谢致虚都有些紧张,才说:
——去找个花瓶插上。
这个念头轻飘飘落在谢致虚心间,令他顿时有些雀跃。
这捧花束最后摆在了里间的窗台上,正对卧榻,睁眼就能瞧见。
谢致虚欣赏了半天,对奉知常说:‘你选的位置真好看。’
两人坐在窗台前,同前日商议对策时一模一样的场景,只是窗框的景色里多了捧鲜活的蓝花。
——不要怕,万事有我。
这话的性格着实不像他二师兄,谢致虚都有些惊讶,但奉知常说得认真。他手背动了动,最后挨过去轻轻蹭了下奉知常的手背:
‘你在,我就在。’
第79章
寅时入夜,是人一天中最疲倦的时刻,此时就算在床边敲锣打鼓也叫不醒睡梦中人。
谢致虚坐在楼梯上,荆不胜走到他身边:“你精神头挺不错。”
楼里灯火全数熄灭,只有重重阴云后微弱的月光照亮大堂桌椅轮廓。
“你不也是。”谢致虚让出半截阶梯,请荆不胜也坐下。
“我不一样,”荆不胜说,“我是骁云十二卫的头脑。头脑要时刻保持清醒。”
荆不胜的一袭黑裙几乎融入夜色,语气幽远得像从冥界飘来。谢致虚还从来不知道荆不胜的功夫深浅,不过她能统领骁云卫,想必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借着深夜绝无人偷听的机会,谢致虚问出了他心中的好奇:“越兄的护卫都是怎么选出来的呢?年纪这么小。”
荆不胜道:“都是捡回来的哦。”
“……哈?”
“都是家主在外游玩时捡回来的,”荆不胜道,“在雁门关捡回来的就叫雁门,在宁武关捡回来的就叫宁武。从小跟着少主一起习武,同吃同住,同生共死。”
谢致虚不知该做何表情。原来越关山闲不住爱乱跑的性格是继承自父亲。
“那你呢?”
“我?”荆不胜笑了笑,“我是家主和捡回来的女人生的。”
她的脸藏在阴影里,瞳孔缺乏光泽:“我母亲是东瀛人,随船商登上中原大陆,逃命到荆门,一门心思爱上了那个救了她性命的男人,宁愿做妾做通房丫头也要留在家主身边。族里女人们都看不起她,如果不是后来我做了少主的护卫,她可能早就在那间谁也不愿涉足的偏房里孤寂死去了。”
见谢致虚一副不忍耳闻的模样,荆不胜笑道:“现在好多了,现在我和母亲是越家的下属,不是姬妾。”
谢致虚心道,怎么搞的,我怎么开启了这么沉重的话题,连忙说:“是啊,现在这样挺好的,你是骁云卫的头领,越兄也很敬重你,漂亮又可靠,很多人喜欢你呢,那个成天跟在你身边叫雁门的孩子就——”
一道弯月刀光唰然劈向谢致虚面门。
“哇哇哇!你怎么也在!”谢致虚连滚带爬避让开这充满杀机的一招。
雁门身姿灵活地从房梁上扑下来,满脸通红眉头倒竖,又气又羞,落地就要紧追不舍,被荆不胜拦住:“好了,你做什么。”
雁门大叫:“你不仗义!你出卖我!”
谢致虚道:“雁门兄!夜路无鬼,人心有鬼,你又怎知我说的喜欢是什么喜欢?”
荆不胜疑惑:“什么喜欢?”
雁门道:“姐姐你别听他胡——呜呜呜——”话音未落被荆不胜一把捂住嘴,后脑勺陷在荆不胜胸口,昏暗中隐约能看见他头顶冒出的蒸汽。
嘘——荆不胜食指靠在唇边,示意谢致虚。谢致虚也听见了,大堂入口传来踢落碎石的动静。
有全身裹进夜行衣的盗贼深夜潜入白雪楼,弓腰驼背,鬼鬼祟祟穿过满堂食桌,行动异常灵敏,竟没有碰到桌椅分毫。
谢致虚对荆不胜比口型——是小偷吗?
荆不胜摇摇头,不知是否定,还是夜幕里看不清楚谢致虚说了什么。
谢致虚便没有再问,一手按在清净天上,往大堂探看,月光在那盗贼爪尖反射出一点利光——是兵器!
那点利光瞬间抽长,盗贼刚将钢爪亮出,前方食桌便骤然爆开,木屑散花里飞出一柄长剑,两道兵刃架在一起,谢致虚这才看清那是一柄中正笔直的唐刀、刀身足有三尺长,被骁云卫双手握住。
短兵相接,那盗贼正要变换招式,突然从天而降一道黑影如鹰隼扑食,铿然砍下了他的脑袋。
脑袋浑圆地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大堂四面同时有黑衣人破窗而入,然而半截身子还在窗外,早已埋伏好的铡刀手便将他们拦腰斩成两半。
“走,去收割人头。”荆不胜优雅地抚平裙裾,脚尖一点凭栏,飞身向大堂中央指挥战局,雁门追随在她身边,袭向荆不胜的黑衣人都被他以比铡刀更利落的手法切得血溅当场。
那些黑衣人的残躯俱是骨瘦如柴、四肢较短,同之前谢致虚在树林里遇见的像是同一批。
豺狼。
不,准确的说只有豺,狼还没有出现。
看来先到场的确实是敌人。谢致虚匆匆往三楼走,不知有没有漏掉的杀手潜入了三楼住房。雁门不知怎得又追上来:“跟我来!”
他拽着谢致虚往楼外走。
“去哪儿?你怎么在这儿,荆姑娘那边不管了?”谢致虚跟着走了两步就停下。
雁门来不及解释,只说:“就是她要我带你走,现在敌人全往白雪楼来,你待在这里不安全!”
楼外漆黑一片,只有汉江水像一匹银丝织锦,波光粼粼地嵌在崇山峻岭间。
绝巘怪树嶙峋,遮天蔽月的深林生在悬崖之上。雁门抓着横突的枝桠,猿猴似地约上岩壁,朝谢致虚招手:“快!”
谢致虚仰头看了看高不可攀的悬崖,又看看雁门扎着两条辫子的脑袋,月辉洒在雁门头顶。
“我不会轻功。”谢致虚说。
雁门一瞬间的神情十分意外,继而马上道:“上面有一条小路,不必攀援,你跟我来。”
崖壁生的古木树冠后果然有一条窄路斜斜镶进岩石里,勉强能分辨出人工开凿的痕迹,久远到不知是那个年代的产物。真亏了雁门能发现这种古迹,也不知将这片地皮踩得有多熟。
顺着小路爬上悬崖,进入树林边缘,谢致虚就不走了。
雁门催促他:“前面有一个避难的木屋,到那里就没事了。”
谢致虚问:“在哪里?还有多远?”
雁门给他指了个方向:“一直走到一处山坳,不远了。”
谢致虚点点头,看着雁门。那孩子一脸莫名其妙。
“千面怪赵峰?还是别的什么人易容?”谢致虚将雁门脸上轻微的肌肉抽搐全部纳入眼中,了然道,“果然是赵峰,我师兄竟然没毒死你,叫你侥幸逃了一命。”
稀疏的光影下,那张两颊圆润的孩子面孔流露出阴冷神色,像只老辣的秃鹫,在不祥的夜色里寻觅腐尸,眼神勾住谢致虚。
开口就变了个声音:“谢少爷果然机敏,你是怎么发现的?”
谢致虚十分无语:“你当我傻啊,人雁门是蝎尾辫,你扎一羊角辫也敢来滥竽充数。”
赵峰顶着雁门的脸,嘴角直抽抽,厉声道:“易容是我一生的事业!不要侮辱我!蝎尾辫和羊角辫到底有什么区别!”
谢致虚道:“区别大了!你才是不要侮辱别人发型设计了好吗!看剑!”
这一剑谢致虚做了保留,没有催动内劲,以防树林中潜藏有埋伏。尽管据他分析,真正的埋伏地点应该是赵峰口中,山坳处的木屋。
然而这没有内劲的一剑,赵峰也躲得很勉强,两人飞速拆了几招,赵峰支持不住,抽出百变披风抖开当作盾牌,阴恻恻道:“识破又如何,你人在此处,还能有谁来救你?”
即使不用内力,谢致虚的手劲也很大,剑速飞快,削去赵峰披风一角,激得他嗷呜跳脚。
“第一,”谢致虚道,“你看我俩谁更需要人来救?”
清净天如一道闪电劈过,将赵峰连人带斗篷钉在树干上。
“第二,”谢致虚食指朝下指了指,“眼睛还好使么?”
赵峰肩膀被钉穿,血流如注,浑身痛得发抖,连带披风里各式各样来不及施展的暗器也乒呤乓啷乱响。他顺着谢致虚手指下看,脸色瞬间煞白——
只见草地里勾出一条月色下闪闪发光的磷线,沿着山壁一路攀进树林,终点收拢在谢致虚腰间悬挂的锦囊。
“啊!”赵峰凄厉长啸,口中舌头一抬,射出一道黑芒。
幸而谢致虚早有准备,抽回清净天提剑一格,将黑芒击飞,半空中那东西便炸开一团紫雾,色彩浓丽得一看就有毒。
赵峰捂着肩膀从树干上掉下来,要逃,被谢致虚一脚踹翻踩住。
“你受伤了?”谢致虚问。树林里打那一场,赵峰还不至于这样弱。但他心念电转,立刻就明白了,赵峰并没有解了奉知常的春风柳叶剪刀毒,毒素沉入肺腑,不断消耗生命,他早已是强弩之末。
谢致虚:“搞得这么惨还来替主子卖命,你们衙门待遇不行啊。”
赵峰怨毒道:“谢景回,今日机要处尽皆出动要拿你性命,你躲得过三更躲不过五更,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啊——”他痛苦惨叫,满头冷汗涔涔。
清净天插在赵峰欲偷袭的小腿上,他的靴尖冒出一截锐器。
谢致虚面无表情,将清净天□□,比在赵峰喉间。
事已至此,赵峰心知自己必死无疑,惨然一笑,露出已被毒素侵蚀得漆黑的牙龈:“你敢不敢往前走,侯大人就在山坳里等着你!谢景回,你没有胆子,你只敢龟缩在别人身后,等侯大人将你们一网打尽,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谢致虚收回清净天,拿衣袖擦去剑锋的血迹。剑刃上几个豁口已在数次激战中变得显眼,这把剑本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谢致虚手指抚过裂痕,月光在残剑上映出自己沉默的眉眼。
东边见残月,西边见圆月。一个人也可以这样,有人见他好,有人见他坏。
朔日思得果,望日又反悔。世人常常便是如此,摇摆不定。
二哥,你说是么?
没有人回答。
谢致虚解下腰间锦囊,丢在赵峰的尸体旁边,黑色草叶在幽邃的林间铺出一条通往陷阱的道路,谢致虚一脚踏上去,杀气从他身上爆发。
第80章
今夜的风格外妖邪。
窗户被吹开了,奉知常推着轮椅过去关窗,窗外是一片浓稠的夜色,夜幕里一棵高大的辽杨,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回到榻边,窗户第二次被吹开。
“……”
奉知常弯腰从床头小几下找出插销,轮椅再次滑到窗前。
那棵辽杨白絮纷飞,树冠里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与正要关窗的奉知常对了个正着。
“晚上好。”绿眼睛打了个招呼,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尖牙利齿。
“吃了没?”绿眼睛又问,伸手在腰后掏了掏,掏出一条鱼,朝窗后的奉知常晃了晃,“吃鱼吗?”
奉知常眯起眼睛,黑暗里看不清楚绿眼睛的长相,只见一口尖牙晃着惨淡的白光。
绿眼睛不待奉知常回答,自己一口咬在鱼脊背上,牙齿与鱼鳞相击,如同金石互斫。
咔擦咔擦,那条鱼后背上整条肉被整整齐齐裁下来。绿眼睛嚼了两嚼,眼睛里绿光愉悦地闪烁。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西门浪,有时候人们也叫我西门狼,”绿眼睛说,“你叫什么?”
奉知常冷漠地坐在窗台前。
“你不说我也知道,奉先生,久仰大名,我养在蜀南竹海的剑齿鱼就是你毒死的吧,就给我剩了两条半死不活的,”绿眼睛流下眼泪,悲伤地说,“它们本来在蜀南啃箭竹练就铜牙铁齿,如今却只能在水里啃啃水藻,都是奉先生你造的业障啊。”
绿眼睛的眼泪流到手中残破的鱼身上,铁甲似的鳞片和泪光斑驳混杂,没有眼皮的鱼眼充满死气地瞪着奉知常。
绿眼睛一边哭一边继续他的鱼肉晚餐,控诉道:“奉先生路过蜀南游玩,我的鱼却遭了灭顶之灾,这些年好容易休养回生息,今日再见面,奉先生就不想说些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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