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江风乱舞,吹得窗台上翠雀花不住哆嗦,奉知常冷冷收回目光,伸手去扶花枝,刚扶起,又被风吹折。
绿眼睛不等奉知常回答,自顾自说道:“哦,传闻奉先生是个哑巴,原来是真的么,我还以为给我消息的百事通胡说八道,将他尸体挂在城楼曝晒了七天七夜,可惜了——奉先生,今天我就要为我的鱼们讨回公道,你临死前还有什么想交代吗?交代了我也不会替你办,不过你放心,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我机要处的豺狼虎豹是四首恶,你死在我手里,还可以成全自己正派的名声,也算我为你积的功德了——咦?”
绿眼睛疑惑地看向自己手中,那条倒霉的剑齿鱼已被他撕咬开肚皮,露出腹腔里的食物残渣。
绿眼睛两根手指伸进去,夹住鱼肚里还没消化完的东西——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剑齿鱼今日的晚餐是一条拇指大的小鱼儿,通体都普通得很,唯有鱼唇一圈殷红,落在绿眼睛里。
红配绿,赛蠢驴。
绿眼睛怪叫一声,一头从辽杨树上栽倒下去,没了声息。
蠢货。
奉知常关上窗户,插上插销,精心将翠雀花扶正,摸到折断的枝尖,无比糟心地啧一声。
大堂里骁云七卫和黑衣人战局混乱,奉知常推门出去,碰上隔壁两人也开门看热闹,武理躲在越关山身后缩头缩脑十分没骨气。
“哟,老二,还活着啊。”武理抬手打招呼。
奉知常懒得搭理他,往大堂看去,黑衣人数很多,骁云卫却在荆不胜的指挥下织成一张韧性十足的罗网,攻防双绝。
又一批同伙闯入酒楼,集中力量想要以点破面攻破七人剑阵。奉知常手指在膝头轻轻敲了三下,三指落定,大堂里密密麻麻的人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倏然僵成石雕。
下一刻,黑衣的石雕纷纷倒地失去知觉,骁云卫火烧屁股一般一蹦三丈高飞奔到通风窗前扒拉下鼻塞大口呼吸。
雁门脸色憋得紫红,胸膛哮喘一般剧烈起伏:“太狠了,地上全是蛇胆粉,宁武那一下扫堂腿,差点扫我一脸,害死我了!”
二楼,越关山给奉知常鼓掌:“厉害啊,唯有使毒杀人于无形,除了敌我不分,也没别的毛病了。”
奉知常回他以谦虚又高傲的微笑。
突然武理脸色一变,盯着奉知常身后大叫:“小心!”
越关山黑裘飞扬,正要冲上前出手。
然而已经太晚了,偷袭的黑衣人一只铁手将要掐住奉知常的脖子,瞬间已被衣领里窜出的黑鳞蛇狠狠咬在虎口。
“啊啊啊啊啊——”
黑衣人抱着手臂满地打滚,由于夜色实在太黑暗,越关山和武理都没看清他的手臂从肿胀、紫黑,到蔓延全身溃烂的全过程,只有一股腥甜的死亡气息弥漫楼层。
武理:“…………”
越关山:“…………”
小五蛇慢悠悠绕过那具腐败尸体,游到越关山脚边,越关山反射性倒退一步,小五蛇昂起头颅,赏了越关山一个继续加油的小眼神,爬回奉知常身上在他手腕间盘了两圈。
大堂黑色的尸山人海之外,白雪楼宏阔的匾额下,黑暗里悄然出现一个高壮的轮廓,手中巨剑迎面将空气中看不见的毒粉拍散。
壮汉提着巨剑踏入酒楼,第一个骁云卫迎上去,没有过到两招,两人一个对踢鞋底正着,骁云卫立时被内力震飞。
是洪豹。
“他很厉害,”武理紧盯着洪豹的动作,“不要正面拼内力,和他拼速度。”
骁云卫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们都亲见过谢致虚以迅疾的攻速击退洪豹。五道身影从洪豹的东西南北以及头顶五个方向同时进攻,封死所有避让路线。
然而在包围圈中心,洪豹反手提剑,弓步弯腰,他做出这一连串准备时,攻来的五个剑招仿佛成了慢动作。下一刻速度恢复,洪豹已消失在众人眼前,东边骁云卫肩头被重剑斫击,轰隆一声,是西边那位被巨剑砍在刀刃上轰得倒飞出去撞断了梁柱,俯冲进攻的人刚查觉到不对,已被洪豹以流星锤手法抓着抡出去砸飞了另外两个同伴。
“好快!”武理判断失误,大惊。
谢致虚压着洪豹打,将他打得像头牛。但其实洪豹是头金钱豹,山林里速度最快的猛兽。
雁门鬼魅般的身影已贴着地面袭上洪豹面门,弯刀与重剑碰撞出一星火花,眨眼间火花就密集成烟花,紧紧环绕两人身形噼里啪啦炸响,吸一口气,拆招过百,呼一口气,雁门不敌洪豹雄浑的内力积淀,又找不到可以切近的角度,暂做退却。
退到中堂,一只手轻轻按住他肩头。
雁门侧头,看见荆不胜掩在骨扇后眉眼弯弯的一张脸。
“阁下好身手,且让我来领教一番。”荆不胜笑道。
武理看得瞠目结舌,不解道:“洪豹有这么厉害?我看那日小五打得很轻松啊……小五,小五呢?”
二楼的三人面面相觑,武理快步到谢致虚房里查看,出来时面色凝重:“小五不见了。”
“什么!”越关山傻乎乎地也去谢致虚房里转了一圈,费解得五官都变了形,“不可能有人在我眼皮下劫走了谢兄弟!”
小五蛇悄无声息地游到地板上,沿着一道已不太清晰的痕迹往走廊尽头爬去。
“它要干嘛?”武理问。
奉知常食指指了指地上亮光已消散得像幻觉的细细线路。
“这是什么?”武理追问,“小五做的标记?”
奉知常皱眉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知道就不要问了,快追才是要紧事。
武理却并不好糊弄:“他怎么会留下标记?他是自己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种关头为什么要单独行动?还有,你是怎么知道这个记号?你早和小五有什么计划?”
奉知常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武理冷笑一声:“哑巴就好糊弄人?你以为我猜不到,敌人全往白雪楼来,他一个人这时候消失不见,依他的性子,还能使逃跑了不成,想必是牺牲精神作怪,不想拖累我们,孤身去大本营擒王?他犹豫的时候,你是不是还很支持他,嗯?觉得他很厉害,可以找侯待昭亲手报仇,还可以全身而退?!”
奉知常别过脸,却并非无颜面对,而是气得额角青筋暴跳,不想和武理对喷怒火。
越关山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呃了半天也不知道劝些什么,手足无措。
楼下荆不胜已和洪豹走了三十个回合,裙裾鬓角纹丝不乱,一时间旗鼓相当。
武理越说越觉得不可理喻,怒极反笑:“牺牲小我,保全大我。他还挺伟大哈?要是死在这个破地方怎么办!这也无所谓?!他对你就是唯命是从,你让他去送死!”
奉知常握拳抵在唇边,犬齿深深切进指节。
越关山忙道:“别吵了别吵了,这时候还吵什么吵……”
“吵架还要分时候?!”
越关山被武理吼得懵了一下,弱弱道:“要、要打架了啊,还要继续内讧吗?”
他话音一落,二楼四面房间里就传出破窗之声,房门轰然垮塌,烟尘之后是无数双绿莹莹的眼睛,犹如恶狼将猎物团团包围。
越关山扬开黑裘,单手下压护在胸前做起手式:“我击退他们,你们去找谢兄!”
武理崩溃道:“我俩一点战斗力没有,一起去送死吗!老二,是你出的主意传播小五的所在,怎么引来的全是敌人,一个帮手都没——”
“有”字的尾音还在喉咙里没发出来,危机寂静中,走廊尽头突然响起机括上弦声。
“小心!”越关山反身以内力撑开黑裘当作盾牌,将武理和奉知常都挡在裘袄之后。
刺目的银光绚然爆发,疾风暴雨一般自走廊尽头电射而至,瞬时袭向二楼每一个角落,绿眼狼群以兵刃格挡,兵呤哐啷之后,是锐器打入木梁的钝响。
黑裘边缘,密密麻麻的钢针尾端滴血,深深没入房门框。
黑暗里的绿眼消失了,只剩下二楼遍地尸身。
越关山收回黑裘,皮毛重了一倍有余,翻过来一看,整整齐齐全是寒光凛冽的破甲透骨针。
“孔雀翎……!”武理难以置信。
走廊尽头重重尸首之后,在苏州有过一面之缘的吕惠收起暗器筒,身边是那个使虎头棍的姑娘。
“哟,来得正是时候吗?”吕惠伸出他手指奇长的手掌,打了个招呼。
第81章
树林走到尽头,斜坡下,山坳盛满银白的霜华,一间简陋的木屋面朝树林,木门大开,房里漆黑无光。
从重重树冠下现身的一瞬间,谢致虚就察觉到了四面八方无数潜藏的视线。他没有张望,一手握着腰间剑柄,径直往木屋去。
快到门前,脚步一顿,拔剑上挡,铿然架住飞扑下来的锋利钢爪。奇袭的那人没穿夜行衣,却同之前的黑衣人用着一样的武器,额宽耳圆,四肢较短,咧嘴邪气十足地一笑。
“望风的说谢少爷是孤身前来,怎么样,看来赵峰已经被你干掉了?胆子够大啊,让我来试试你的剑!”
那人两爪擦出电光,前身伏低,做出豺狼捕食前的进攻姿态。
谢致虚却并不打算和他交手,冷冷道:“我是来找侯承唐的。”
那人闻言,露出无趣的表情,收回利爪,在门框上叩击两下,对屋里说:“状元郎,你的客人来了。”
黑暗的木屋里声息寂静,半晌,燃起一朵跃动的灯花。
“请。”那人谐趣地做出邀请姿势,替谢致虚关上木屋门。
小屋完全沉寂下来。
那人身形利落地在山坳里几个助跑,跃上树冠。树冠里还栖着许多手戴钢爪的杀手,纷纷给那人让位,问:“老大,现在时机多好,我们不将那家伙瓮中捉鳖吗?”
周才蹲在树梢磨爪子,舔舔牙齿,反问:“你把老子出发前的话都当屁放了吗?我们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手下立刻回答:“首要任务是确保弄死那姓谢的。”
“还有呢?”
“呃……?”
还没呃完就挨了周才一计爆头:“你是鱼脑子啊,西门派来的卧底吧?”
整棵树顿时发出肆无忌惮的哄笑。有人替那挨了教训的回答周才的问题:“还有就是要考察侯待昭的忠诚,监督他亲自动手。”
周才打了个手势,属下们迅速敛去声息,重新做好随时进攻的准备。
豆大的油灯下,昏黄光晕中,横放在膝头的银色长矛被丝帕擦拭出一点不明显的反光。
侯待昭半张脸都被打上阴影,抬头平静地看向谢致虚。
谢致虚则紧盯着他手中的银矛,一字一顿从齿缝间挤出问句:“你怎么敢!”
侯待昭没有回答,重新低下头,擦拭手法温柔得如同抚摸情人肌肤,收好丝帕,长矛在地面一跺。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狭叶矛尖反着灯光,晃过谢致虚紧绷的腮帮,晃过他腰间亮出锋刃的清净天。
“好,”侯待昭站起身,抚平衣袍,提起长矛,“看来你已经找到答案,足够对我做出审判了。”
“就让为师来检验这些年对你的教导成果吧。”
风里突然传来一丝警觉。
山坳的木屋徒然炸开,飓力裹挟着碎木四分五裂。
四面树冠蠢蠢欲动,潜伏的杀手擦亮钢爪。
“等。”周才作出指示,眯起眼睛。
飞扬的尘灰被一点米粒大小的尖光刺破,继而那点尖锐的锋芒极速突刺,织成一张光网,网中只见身影腾挪闪躲,不见回击。
尘埃落定,两道身影分开,侯待昭仗矛而立,对面谢致虚胸膛起伏,没有内力加持,凭体能躲开攻击导致体力剧烈消耗。清净天握在他手里,却没有机会亮刃。
侯待昭点点头:“懂了,你不愿对这支矛出剑。”
他单手持在矛尖下方一尺处,拇指一错,掰断了长矛,扔掉手柄。
“现在可以了?”侯待昭以持剑的手法拿住矛尖,“好好打一场吧。”
一片阴云挡住月光,云破之时,谢致虚已消失在原地,清净天如一道疾电,怒火冲天地出现在侯待昭眼底。
剑锋气势与侯待昭释放的内劲相抵,顿时在两者间形成对抗之势。虽然从没实践过,但谢致虚几乎瞬间就明白这就是武理所说的气障曲面,清净天一斜,沿着曲面滑出。
侯待昭正游刃有余,提矛对剑,那剑锋却突然在眼前消失,下一刻脖颈寒毛直立,他凭直觉偏头,清净天在他脖子上擦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这么快?
侯待昭心中讶然。
太快了,打不赢。几次派出的杀手回来都汇报了这样的内容。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着实没想到能有这么快。自己看着长大的小豆丁,到底是能独当一面了。
“你就带着这支断矛下去,好好和小韬哥忏悔吧。”
血痕在在左边,声音已到右边,下一道剑伤却出现在小腿侧。
“这一剑是为了我父母。”
清净天撩起一串血珠。
“这一剑是为了我师兄。”
侯待昭终于捕捉到血珠的痕迹,矛尖格住又一剑,疑道:“你师兄?”
谢致虚的脸出现在他眼前,一剑迎面劈来,与矛尖架成十字:“十三年前苏州太湖岛上,你带一帮绑匪废了他右腿。”
断矛被侯待昭舞成一张圆盾,火星四溅。
“苏州太湖?哦,”侯待昭想起来了,“是梁家人吧。梁家和你们谢家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要除掉的路障。”
剑光围绕侯待昭身周一尺,封住他所有退路,逐渐压缩范围。侯待昭镇定自若,断矛抡成的圆盾挡住攻击,移动不快,但胜在面积大,总能恰到好处地架开剑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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