蒜头那几个歪瓜裂枣被拦在了内门之外,倒是项横李良一路跟了进来,就住在同一片院子里。
“没想到吧,”吕惠看了他一眼,“小子虽然欠揍,倒是有几分本事。”他问石人愚道:“我们在城外遇见项横那帮人,说是听到些传闻,不敢上山。清源镇那两条红河究竟是怎么回事?”
石人愚两条眉毛耷拉着,坐凳子上也不卸长剑,剑鞘杵着地面,看上去费劲又怪异。他比吕惠舒尹之年纪都大,言谈举止也稳重许多。
“我正想说此事。不瞒诸位,镇里早有人来山中请过弟子查探,那红河竟是从发源之地流出,若要追根溯源,怕是要到雪山之巅。不过既不是人血,有弟子猜测或许是红藻一类,到也不是什么大事,”石人愚忧心忡忡,“近日最要紧的,应是师父失踪一事,我因此发召集令唤回各地弟子,这些日子七七八八也回来不少。冯京原本同我们拿乔,不愿出力找人,现在见我们人多势众,总算愿意配合,但也因此逼他调来卫兵,将宗门戒严。唉,大家都是为了找人,何必闹到这步田地。”石人愚很是忧愁。
谢致虚和武理对视一眼,心说冯京是王赣的手下,他调兵将皇人岭看管起来可不是为了找回你们失踪的掌门。
吕惠也说:“大师兄,你别天真了,说不定师父就是叫冯京囚了起来,他好因此代行掌门之权,彻底掌控宗门。”
“没错!”舒尹之一拍桌子,气势汹汹,“怕他个鸟,咱们人多,把冯京抓起来严刑逼供,要他吐出师父的下落!”
檐下筑巢的燕雀都给她这一拍惊飞了。
石人愚擦去汗水,劝解道:“不可如此莽撞。”
在座的客人们都在摸鼻子。他们可不是专程来皇人岭看热闹的,作为舒尹之与吕惠请来的帮手,真要和冯京对打,也要出一份力。
吕惠说:“大师兄说的对,不可莽撞行事,若是师父果真在冯京手中,那就是他用以威胁我们的筹码。”
石人愚道:“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已经头疼了很久,二师弟回来得及时,出谋划策可全靠你了!”
今日还有弟子返回宗门,石人愚赶着去接人,以防弟子们被冯京的卫兵拦在山门外。
房门一关,荆不胜就抵着扇骨,似笑非笑道:“这位石师兄倒是个老好人。”她担任侍卫首领一职,平日少不了出谋划策,一眼就看出来石人愚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主。
“不然呢,”吕惠叹了口气,“要不怎么急着把我叫回来。”
朱掌门一失踪,清源镇的河就变了色。这两件事之间果真毫无关联吗?
谢致虚考虑着这个问题,一边在分给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行李。不知要在皇人岭待多久,东西没有全摆出来。
收拾好了出门,吕惠靠在隔壁房间门框上,给他使了个眼色——院子低矮的篱笆上趴着一个脑袋,橙红凤翎招摇惹眼。奉知常的二轮车就停在边上,篱笆上绢纸似的高山杜鹃衬得他颈白如瓷,正垂眸听着项横说话。
谢致虚认得这个神情,是不耐烦的意思。
吕惠同他开玩笑:“项横这小子滑头得很,你可把人看牢了。”
谢致虚还没回话,舒尹之从吕惠房里出来,他们刚商量了事,亲热地搂住谢致虚肩膀:“徒弟,走啊,到我的地盘了,带你去瞅瞅我们皇人岭兵器库,之前说好给你挑把称手的新剑。”
舒尹之的手刚一搭上来,奉知常就偏过头,和谢致虚对上眼神。谢致虚心中腾起一股不妙的预感,果然见原本还按捺不耐的奉知常,对篱笆外的项横点了点头。
项横得了应允,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来开院门,作势竟要带奉知常出去。
“二哥!”谢致虚赶紧唤道,“你要去哪儿?别乱跑,唐海峰不会善罢甘休的。”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唐海峰从湖中岛上消失,他们都以为是被奉知常炸山一举埋在了湖底,没想到竟会出现在千里之远的皇人岭,手中还有谢致虚遗落在岛上山洞的血算盘。听石人愚的说法,唐海峰投靠了冯京,作了副手,是巡逻卫队的队长。
奉知常看了谢致虚一眼,没吭声。项横也看过来,压低的帽檐下笑脸十分欠揍,接过推车就带着奉知常出门,连唐宇都只能跟在后面。
谢致虚沉默下来。
气氛有点不对,舒尹之神经大条惯了也不由自主松开了揽着谢致虚的手臂,有些悻悻。
吕惠抱臂,恨铁不成钢道:“你刚才就不该那么说话,知道吗。”
谢致虚看着他,意思是给个示范。
吕惠捏着嗓子:“二哥哥你不要走,人家心慌慌,时节不好,外边坏人多,给人骗去了可怎么是好~”
哐当,舒尹之的下巴砸到了地上,檐上蹲点的骁云卫一头栽了下来,瓦当上积久的枯叶尘灰扑簌簌震落,众人在灰尘里纷纷远离这位惊世骇俗的吕二师兄。
骁云卫十二个人,只有三个留了下来,其余九个悄无声息融进山雾中隐去身影,前往四方探查消息。弟子居住的院落阡陌间人迹罕至,都在大师兄的叮嘱下避开巡逻卫队,各自韬光养晦。
练武场正对着宗门议事厅,只有卫兵出入,不见门中长辈。舒尹之掂着当头棒从议事堂门口经过,虎头起落之间蓄势待发,仿佛要择人而食,卫兵前胸覆铠,鹰眼盯着她和谢致虚。
两队人擦肩而过。
走过议事堂,谢致虚说:“我以为你会忍不住。”
舒尹之哼了一声,将当头棒插回后腰,锋芒全部收敛起来,只待一击毙命的最佳时机。
她既是苏州城里不问青红皂白就闯入民宅对谢致虚动手、还要吕惠牵住绳子的师妹,也是皇人岭资历排名前十、担着无数弟子目光的小师姐。
议事堂位于一座五进院落的前厅,兵器库则在最末。中间隔着掌门的起居屋,如今已被冯京鸠占鹊巢。舒尹之特地避开,带着谢致虚从侧门绕进宅邸。
廊下只有一道简朴的木门,落了灰,若非左右守着两个卫兵,都看不出这里就是皇人岭核心的兵器库所在。
“总领有命,任何人不得出入器械库。”卫兵目不斜视,对面前的舒尹之与谢致虚视同不见。
舒尹之在宗门生活了十数年,宗门就是她的家,出入自家门还从没被人拦过,当下脸色都变了,从怀里掏出一块名牌:“我有内门弟子名牌,有权进入兵器库。”
那卫兵机械重复:“总领有命,任何人不得出入器械库。”
话说到这个地步,谢致虚已然明白了皇人岭的局势——正同两年前的归壹庄一样,主权更迭了。
任凭舒尹之再想忍,此时也有些动怒,兵器库是宗门的心脏所在,皇人岭就是靠着一手铸造之术扬名江湖。控制了兵器库就是控制了宗门底蕴,是可忍孰不可忍?
“冯京不过领监察职,何曾能顶了掌门权限,掌管兵器库!”她寒声质问。
守门卫兵只作不闻,却从走廊尽头响起一个声音:
“朱得象失踪,总领代领掌门职权,这是总领带兵入驻之前就同你们掌门谈好的。你有什么不满?可别坏了规矩。”
第94章
又是唐海峰。
他在山门前耍了个威风,现在又出现在掌门宅邸,身边还有一个蓄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一手扶着腰间剑柄,一手捻着胡须,看人时下巴高抬,带着点谈不上亲和的笑。
舒尹之冷眼瞧着他:“冯总领。”
冯京摸着胡须,道:“尹之啊,这么客气做什么,唤我全名不就好了。”他还微微笑着,说的话却叫人心生警惕。
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舒尹之却不怕,直言道:“器械库如今是冯总领管着么?”
冯京道:“是我管着,尹之要进去,同我说一声就行了,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他又话锋一转:“不过,你早有了趁手兵器,还进去这里做什么?”
舒尹之冷冷道:“进去看看。”
言下之意我想进去就进去,你管得着么。
冯京眯着眼睛,光线漏过不散的云雾落进走廊,照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晦。他好像略过舒尹之,打量了几眼谢致虚。
唐海峰便凑到冯京耳边,不知嘀咕了什么。谢致虚立刻有所察觉。
“开门。”冯京对卫兵下令,兵器库木门开锁大敞。
里面没有窗户,守门卫兵点燃了壁灯,昏黄火光亮起,被四面打磨光滑的钢铁折射成锋利的割线。寒星乍现,切入眼球。
门口数人都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皇人岭的兵器库见了天光。
“请吧。”冯京扶着腰间挂剑,对舒谢二人做了个手势,主人派头十足。
墙上挂着的刀剑,样式不一而足。
舒尹之取下一把给谢致虚看,玉质刀柄,镶金嵌珠,华贵非常。“这是海淘来的痕都斯坦玉,师父的私人珍藏,宗门上下只有两块,被铸作刀柄,佩戴很彰身份。”
“谢谢,”谢致虚汗颜道,“这也太有身份了,我是受不起。”
舒尹之就给他看另一把,胡桃木柄,做了虎咬兔雕饰的护手,是把直剑,两边开刃。谢致虚握在手中挥了几下,手感不似中原剑。
“这是仿造波斯刀的造型。”舒尹之解释道。
两人在这儿挑剑,冯京和唐海峰就杵门口看着。
器械库里兵器琳琅满目,云头刀、三叉戟、蒜头锤、禹王槊……连唐海峰都没见过,一时看花了眼。冯京却像早已了如指掌,目光始终跟随着舒尹之和谢致虚。
舒尹之被盯得撇下嘴。谢致虚倒是不在乎,见舒尹之挑不下去了,便小声打趣:“算了吧,我看今天就算挑中了,你也不好做主送我。”
两人都在这玩笑中敛去声色。舒尹之把胡桃木直剑放回挂架,蹙眉道:“我记得有一把剑很合适,想带你看看……”
她停顿须臾,说:“现在不见了。”
他们就站在刀剑置物架前,锋刃横陈一览无余。舒尹之没有看到那把剑。谢致虚说:“被人拿走了吧?”
舒尹之陷入沉思,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猛然回头看向冯京腰际挂剑——那把剑微有弯曲弧度,剑尖上挑,是最适合用以劈砍的剑型。
“你……”舒尹之咬着牙根,“你拿走了斩天罡!”
冯京捻着翘尾巴的小胡须好整以暇,早料到她有此一问,却没开口,由身边的唐海峰代为回答。
“总领能动这兵器库,你却不能,小姑娘,上下尊卑有序,说话可得注意点。”
此言一出,才算落实了谢致虚心中所想——冯京同意他们进来开开眼界,可没同意他们带走兵器,除非两手空空,否则今日是走不出器械库的木门。
舒尹之得了吕惠与石人愚叮嘱,到底按捺着没有发作,同谢致虚一前一后出了兵器库。
冯京在他们身后悠悠道:“尹之啊,我观你师父久无下落,生死两茫茫,弟子回来那么多也是群龙无首,再找不到人,生还希望可就渺茫了。”
唐海峰像条应声虫,在句末哼笑捧场。
舒尹之侧过头,冷冷道:“老狗,闭上你的臭嘴。”
“等我收拾了那狗东西,斩天罡就给你用。”舒尹之对谢致虚说,语气之坚决,让谢致虚仿佛已经看见当头棒砸得冯京脑门开花的未来。
之前是他想错了,舒尹之这个暴脾气,哪里经得起冯京一而再再而三挑衅。
谢致虚觑着舒尹之神色,猜测:“斩天罡是朱掌门锻造的吗?”
“是我锻的。”舒尹之说。
谢致虚:“???”他还以为斩天罡是皇人岭的镇派之宝一类,很有象征意义的东西。
“虽然是我锻的,但师父从头指点到尾,我们都很满意那把剑,剑成那天就入了神兵册。弯刃单锋,削颅不沾血。你剑快,就当用快剑。”
谢致虚承了她的情。
舒尹之还许诺帮奉知常重铸一条腿,剑虽取不了,铸炉还可以用,只等谢致虚给了尺寸就能开工。
回程的路上经过练武场,有两个弟子在铸鼎边上练功,被巡逻卫队驱散。冯京代行掌门之职,停止了除有订单催促的铸造以外的一切日常活动。
内门弟子的院落是按排行分配,吕惠是二师兄,住处比舒尹之大,邛山的三人和越关山都和吕惠住。谢致虚推门进去就看见骁云卫的十二个少年垂头丧气向越关山请罪。
“按照地图,边边角角都摸遍了,没有找到囚禁的迹象。”雁门汇报道。
“密室暗门呢?”吕惠追问,“本宗内没有太多,我在地图上都标出了。”
宁武嚷道:“当然都找过了,不然怎么叫找遍了?我估计人已经不在宗内了,否则不会完全无迹可寻。”
密室暗门通常建在主人起居的宅邸中,冯京调了许多卫兵看守,骁云卫还能悄无声息摸进去,众人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凉州越家训练出来的近卫。
“唉,”石人愚背着长剑,郁郁道,“这可怎么办,我把弟子们都召集回来,以震慑冯京,可若师父遍寻不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他方才又接了几批师弟妹回宗,刚把人安顿下来,马不停蹄就赶来商议对策。
吕惠面色也很阴郁,一言不发。
武理突然说:“养鸡场去过了吗?”
众人都将他看着。
“养鸡场啊,”武理重复,“雉冠峰上,用一线锁链和主峰相接,只有喂鸡时才有人去,平时都荒无人烟的养鸡场。”
宁武铺开地图,少年们脑袋凑一块,一边细看一边嘟囔:“地图上有这个地方吗?”
吕惠和石人愚经他一说,也才想起来。石人愚困惑道:“这位小兄弟,怎么知道我们皇人岭的雉冠峰?”
吕惠打断了他:“别管那么多了师兄,找人要紧。”
雁门几人得了越关山的令,又着急出发。
向晚云雾终于淡了,变成絮絮团团的虚影,罩在院落间,远处群峰影影绰绰。粉白的杜鹃攀上篱笆,簇在一起,正是花季最娟丽的时候,却被遮去光泽,在暗淡的黄昏里显得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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