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麻布衫的守门人气得胡须直抖。
“放我们出山!我们要去找掌门!”
魏老伸出颤巍巍的指头戳舒尹之:“搞什么,你是师姐啊,就由着后辈们胡闹?!”
他说这句话,就是太不了解舒尹之了。舒尹之是小师姐,大部分时候还是跟在吕惠身边做师妹,她哪里能牵别人的绳子,她自己的绳子还牵在吕惠手里。吕惠一放手,舒尹之就脱了缰,她一下一下将当头棒砸进手心:“师弟们,将魏老仔细送回门房,跟我巡山去了!”
弟子们纷纷高举手中兵刃,压抑多时终于等来发泄为快。
山坡上练武场的方向脚步凌乱。“干什么干什么!闹事吗!”巡逻卫兵在队长率领下迅速围向山门。
同来的还有一个背负长剑的身影。
石人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慌忙插进弟子与卫兵之间,两掌对外试图将两边人马分开:“大家都冷静冷静!尹之你怎么回事,把大家带到山门做什么?请不要动粗军士,让我劝一劝大家——”
“劝个屁,”弟子情绪激动地打断,“大师兄!师父都不见了还和他们废话什么!今天要不让我们出山这事儿就不算完!”
卫兵队长挂刀拍得哐哐响:“不算完?全部给我抓到议事堂,老子倒要看看是谁不算完!”
眼见场面混乱起来,地面突如其来地震了几震——
葱郁树林簌簌抖动,栖在溪边的苍鹭扑扇翅膀,仿佛察觉到正在靠近的危险,唰然惊飞。
山道尽头晨阳骤然被吞没,众人都惊悚地住了嘴,铺天盖地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头顶。
弟子们托着脱臼的下巴,仰望巨人。
“什么妖怪!”卫兵大惊失色,拔出挂刀,“关山门!”
原本还在震惊中的弟子们立刻意识到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推搡着卫兵,刀剑对刀剑,巨人堵在山门前挡去了所有光线,昏暗里混乱得敌我不辨。一道虚幻的鬼影穿梭而过,无声无息消失在巨人遮掩之下。
“项横在巡逻队有特权,明显和冯京达成了某个协议,如果宗门里同时有两个人的失踪都和冯京有关,那很有可能他们被关在了同一个地方。”
吕惠的声音在谢致虚耳边响起。
“山里找不到的人只有到山外去找,从昨天项横带走奉先生到现在,时间不够他们将人带到太远的地方,冯京在这里,他也不会把掌门送出自己眼皮底下。最有可能的就是山脚清源镇,你仔细搜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烦躁,不安。
怒火在一纸之隔倾吐火舌,燎断谢致虚彻夜紧绷的神经就在瞬息。他察觉到自己正在变得危险,闭眼缓了缓神,脚步依旧在山道上奔走不歇。
说了多少次那鸟毛不是什么好人!刚见面就能在雁门脸上留下伤疤,难道还不值得警惕?!
他喜欢奉知常像一颗定心丸,在江陵时总能奇迹般安抚他的躁动,支持他参加遇仙大会、比所有人都更懂他想要凭借自己的能力击败敌人的心,又能牵着锁链将他从真要送死的边缘紧拽回来。谢致虚的情绪都交在奉知常手里,所以不知不觉间奉知常就成了那一滴决定成败的火油,轻轻一舔就能在谢致虚心里燃起滔天业火。
要是把人平安找回来……
谢致虚看不到自己眼中翻滚的乌云将要摧压一切。
就打一条链子将人拴在自己手里,谁也不能将他带走。
季夏尾声,雪化的溪流满载清凉,淌过落叶浸过苔石。松枝斜挂,晨露染湿疾行人的衣襟。山间连空气中的水雾都是清澈的,呼吸之间肺里的浑浊都被带走。
谢致虚在明净的涓流边兀地停下脚步。雪水将沿着墓木垄倾斜直下,如挂银练彩,最终汇聚成清水河与摸底河,流入清源镇的人户院巷。
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为什么雪水而化、经年透彻的溪流会突然变成红河?
水流没有统一的发源,七零八落各自淌着,皇人岭弟子找不到红河的来源,只能猜测是水藻之类。但是时间太巧了,简直像刻意吸引注意力。谢致虚顺着水流来时的方向望进山林重岩,皇人岭只占了一两峰,墓木垄之上多的是荒山野岭。
藏一个人何其简单。
武理将食盒里放凉的午饭倒了,换上晚饭以滚水温着。越关山陪他坐着,打理黑裘上纠结的皮毛。
“你是狗吗?”武理无语道,“用舌头舔岂不更快?”
越关山已经习惯他说话的方式来,说:“这身裘袄是我的第一份工钱。当初心血来潮跟镖进了大漠,九死一生出来后,领队就送了我这个。”
“你也不缺吧,”武理说,“越家的大少爷,想要什么没有,怎么尽给自己找苦吃?”
“我不是大少爷,”越关山说,“我是二少爷,头上还有个大哥。我懒得管家里的事,就喜欢在外面玩儿。”越关山咧出个笑:“玩儿着玩儿着还能长本事,何乐而不为。”
越关山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心思很细腻,很多时候都能接上武理的茬。但他和武理又不一样,武理是年幼时学会了看人眼色,越关山身为富家子,从来只有别人看他脸色,哪里需要仰人鼻息。
“在大云寺的时候,小和尚那我当贵客供着,可我是去学艺的,还能真把自己当大爷?不跟着起早敲钟,能学会大云震远?”越关山说,“我喜欢跟人学艺,做徒弟是给别人当孙子的,后来上了天梯山,师父一个孱弱的孤寡老人,只我一个关门弟子,什么事都要我自己动手,还得照顾他老人家。说是二少爷,把少爷去了,叫二也行。”
拥蓝睡醒了,从瓦当上支起上半身,冲院子里喊:“老大,人回来了。”
武理偏头对越关山一笑,一双眸子细细长长:“二就算了,你也是做老大的人。”
院门外有脚步声走近,间隔节奏严谨,落地深浅一致,代表此人有极强的控制力。
武理自己就是理论大师,听出了点门道,心中琢磨小五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归来的人果然是谢致虚,他从院外回来,吕惠也掐着点撩帘钻出室内,往他身后瞧。
“别看了,”武理说,“这么猴急,哪有出去一趟就能把人找回来的。”
吕惠撇嘴:“你以为我在看什么?我怕他把卫队引来了。”
谢致虚在外面奔波一天,粒米未进,幸而武理给他留了晚饭,捡了块肉馍边啃边说:“山门的守卫加强了,有两队人轮班看守。是那个魏老放我进来的。”
那看门老头身份成谜,皇人岭的弟子似乎同他是熟识,他也愿意帮助谢致虚,可是却替冯京把住了出山通道。
“我到了清源镇,按照吕兄给的名单找到了农户,没有一个在白天见过山上下来过形迹可疑的兵士或弟子。”
吕惠摸着下巴,听出他言外之意:“那就是在晚上?”
谢致虚没接这一茬,他三两口啃完肉馍,擦了手,小心从怀里掏出一条东西,放在石桌上。那盘条状的东西扭了扭,原来是个活物。
“小五蛇!”武理认出来,“你在哪里找到的?”
黑鳞蛇浑身站着泥泞,细密的鳞片失去光泽,脑袋耷拉着,幽蓝蛇瞳像蒙了层灰翳。
“山里。”谢致虚言简意赅。
越关山瞬间明白:“你说他们把人藏进了山中某处?”
武理这才注意到,谢致虚衣摆蹭脏了织纹,皂靴像刚在水里泡过,湿哒哒的颜色暗沉。谢致虚看上去有些疲惫,但神情还很镇静,没人能从脸上看出他心中的焦虑。
“……你要不要去歇一会儿,”武理觑着谢致虚神色,他突然不能再把谢致虚当成可以随意发号施令的好脾气小师弟,“都在外面跑一天,也不急在一时。”
他以为谢致虚担心奉知常担心得要死,怕奉知常吃苦受罪,自己失了分寸。谁知谢致虚却点头应道:“我去睡一会儿。”又对吕惠说:“我把捡到蛇的位置给你描述一下,你看还能派谁出去沿着那个方向接着找。”
直到雁门和宁武带着山路图飞檐走壁不惊动一人溜出住宿区,谢致虚才回房休息,小五蛇又被他贴身揣近怀里。
吕惠审视着谢致虚的背影,琢磨道:“他看上去真的很生气啊,项横这次要惨了。”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项横在背后搞小动作,却介于冯京在头上压着没法严刑逼供,只能放任他拍拍屁股走人,还得意洋洋地脱帽朝众人行礼,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气得众人牙痒痒。
“这次就算小谢要弄死项横,我都不会插手了!”吕惠并四指发誓。
“你最好不要,”武理嘲讽道,“我看那鸟毛不顺眼很久了。”
第97章
拥蓝叼着馒头,一只衣袖边走边穿,刚睡醒的困顿模样,挤进溪地边查探的同伴中。
“卵石湿苔里有一点不明显红色。”骁云卫里眼神最好的视芥趴在岸边。
雁门弯下腰:“不是草叶吧?”
“不像,”视芥说,“是涂在苔藓上的染料。”
拥蓝咬下一口馒头,偏头寻了个空隙看去,宁武帮他拉上领口:“需要我给你一拳醒醒神吗?你看上去不像能好好完成老大交代的工作的样子。”
凉风不能清醒拥蓝的头脑,苔花草叶清新的气息让常人振奋,却让拥蓝昏昏欲睡。他习惯了躺着而不是站着,住宿区的瓦当上却没有他假寐的地方,老大大笔一挥将他赶出山门参与失踪人口搜寻。
近卫中年纪最小的是雁门,却最像个领袖,荆不胜不在的时候就属他学荆姐的口气学得最像。
“找仔细了,不要错过这个线索。老大来皇人岭不是做客是帮忙的,我们必须要派上用场,明白吗?”
“明白,”视芥调笑地一撩雁门下巴,“小老板娘。”
他们有时会管荆不胜叫老板,调戏雁门时就戏谑地叫他小老板娘。
巡逻卫队看管得愈发严格,吕惠不敢让师门弟子冒险巡山,越关山则行动力超绝,懒得看人犹豫纠结,干脆派出了骁云卫。
“那一会儿谁来接我们的班呢?”拥蓝懒洋洋问,“不会让我们连轴转到找到人为止吧?”
“再说吧。”雁门敷衍。
他们沿着卡在苔藓间一缕微不可察的暗红向溪流上游巡睃,十二人根据水流分股各自前往不同的上游。
有些细流藏在腐叶底下,拐进树根,很快消失不见。拥蓝撑着膝盖,挺不直腰杆:“这还怎么找啊?又断了。”
宁武与雁门和他一组。宁武说:“这一条断了就找下一条。”
树林以东方位传来呼唤声。三人拔腿向声源赶去,路途中和别的小组汇合。
找到线索的是视芥,但不用他指点,大家都发现了问题——
斜坡两座岩石之间一道窄缝,上游涓细的流水汩汩渗出,是暗淡的红。
他们赶上了好时候。
清水河摸底河并不总有红色的诡异水流出现,有时两三天也不见得能遇上一次,这也是皇人岭前期搜查弟子找不到红流来源的原因之一。
那红水暗淡得像陈旧的人血,在藓绿的湿泥间若无其事流淌,场面吊诡,一时没有人能发声。
视芥蹲在岩石边,脑袋凑过去嗅了嗅:“有腥味。”
众人神色都变了。不仅颜色像人血,连气味也像……
但是越老大和武三公子都说过红河里流的不是人血。
“怎么办?”宁武问,“要把岩石击碎看看里面吗?”
“万一打草惊蛇怎么办?”雁门稍有顾虑,“他们是被冯京关起来,不是正常失踪……”
“叫人来吧,让老大他们拿主意。”拥蓝说。
近卫们向两边让开一条通路。
“我来吧。”
拥蓝回过头。谢致虚两手空空,顺手捡了根三指粗细的木棍,面容沉静。
拥蓝也为他让路。
这个年轻人和他第一次在白雪楼见到时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变化,那时他叼着翠雀花茎倒在汉江巨厦将倾的悬崖之下,年轻人彬彬有礼打断了他,礼貌又谨慎,询问他是从何处随手采来的蓝色小花。
那是伪装的外壳,如今藏在外壳里被枷锁囚禁已久的猎豹探出了利爪。
枯木棍被反手捅进岩石之间,在谢致虚手里坚硬如钢筋铁尺,那是内力运转自如的象征,而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眼中酝酿着克制的风暴,下一刻石崩地裂。
哗啦。
哗啦。
流水声并不响亮,回荡在穹顶四壁,却异常清晰。
奉知常双手吊过头顶,混身衣服被扒了个干净,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是怎样一副狼狈模样,木腿被那人拿来泄愤,砸碎成木屑。他最近真是太大意了,竟然会意外落到这种境地。
全副精力都被那小子攫去,自己才会毫无防备同意了项横的邀请,甚至默许唐宇不必跟随,连自己都意识不到地想象唐宇孤身返回院落后那小子脸上的表情。这种赌气一样,充满着扭曲快意的情绪。
奉知常微微侧头,好让喉咙能顺畅咳出血沫。
真令人作呕。
墓室里一点光线也没有,那人每次离开都会带走所有灯烛。黑暗成为遮羞布,稍微安慰了奉知常的落魄。
他听见地下河边兵呤哐啷乱响,知道是另一个被囚的同伴又在捣腾求救信号。
有什么用呢?奉知常疲惫地想,原来这就是红河的来由,可外面又有谁能猜到这里来。还不如祈祷我能成功将毒种植入唐海峰体内。
唐海峰出身唐门,又认识奉知常很长时间,他不是周才或者西门浪,对待奉知常非常谨慎,不仅扒衣卸腿吊手,连嘴也被勒住。唐海峰知道奉知常无论何种境地都不会开口说话,这样做只是为了防止他嘴里藏毒。奉知常身上所有地方都可能藏着致命剧毒。
难友咳嗽的声音空旷回荡。他倒是没有受到拷打虐待,但是年纪大了,墓室里天冷地寒,他已经被关了很久,身体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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