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知常倒霉被关进这里时,难友告诉他此地位于墓木垄正下方,离皇人岭并不远,但不要妄想有人能找来,因为整个宗门只有一个人还记得这个地方。此人姓朱名得象,正是难友本人是也。
嘁……奉知常不吭声,心底默默啐了一口。
难友的笑声也像咳嗽,没有一点生命力:“别灰心嘛,也不是完全没有生机。有机会到此一游,见见这些被皇人岭遗忘的刀剑,也不失为难得的机遇。”
墓木垄之下,是皇人岭的刀剑冢。
乾兴三年,冯京带着监察兵器制造的上命初到皇人岭,第一步行动就是裁掉了制造除刀剑矛戟之外杂兵的工匠。这些被抛弃的工匠离开了皇人岭,却没能离开墓木垄,和自己的作品一起成为了树下阴灵。
每次唐海峰带着灯烛进入墓室,烛光点亮的区域,目光所及全是凌乱成堆的兵器,钢铁已经锈蚀,浸进地下河里洗掉层层暗红的锈斑,锈水流出墓室,就汇聚成了红河。
地砖感受到了有人接近的震动。
奉知常睁开眼睛,他从不拒绝正视落败的处境。墓门聊胜于无的砖头被移动,唐海峰端着灯台进来。光影毫不停留地掠过地下河,老人脚踝缚着锁链,咳得惊天动地,脸色灰败,唐海峰却恍若未闻,凑到奉知常眼前,炙热的火苗在奉知常苍白脸颊边跃跃欲试。
“奉先生,不,我应该叫你奉长老,”唐海峰目光恶劣地舔过奉知常胸膛瘀伤,“唐门里多少弟子以你为尊,连宗主真传弟子都认不得。嗯?明明是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你是怎么骗过所有人的眼睛的?”
动手前还要罗里吧嗦一堆话。
不入流的家伙。奉知常浅色瞳仁里神情冷漠。
唐海峰盯着他的眼睛,恼火地笑起来:“伪装果然是你最擅长的事。让我来见识一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血算盘尖锐的刃部在大腿内侧割开七零八落的伤痕。
朱得象剧烈呛咳起来,他已经不再试图挣脱锁链,虚弱地制止:“住手,丧尽天良啊……”
无力的言语很快消散,连阴冷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没能惊动。
经脉连心,腿上的割伤很快烧到后心,刺痛令奉知常后脑抵住墙壁。
这副紧咬唇齿,屈辱痛苦,而强自忍耐的模样。唐海峰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他拔出血算盘,在奉知常单薄的皮肤上擦净血迹,给他看匕首上新添的杂乱痕迹。
“不愧是上了神兵册的兵器,”唐海峰兴奋得战栗,“我打算用你的血将它洗成赤练剑,这个主意怎么样!”
喘息艰难地溢出齿关。光影让奉知常的面孔陷入一种将死不活的恍惚,他生得很好,继承自母亲的眉眼在虚弱时刻绽放出令人心惊的美丽,让人恨不得将这份瓷器似的脆弱的美粉碎在自己手中。
唐海峰以前从没注意到,奉知常有这样令人血脉贲张的一面。
“你是哪里来的精怪吗……”他靠近,将吐息喷在奉知常鼻梁上,看见奉知常琉璃似的眼珠上清晰映出自己的脸——映出自己身后之人的影子。
唐海峰猛然回——根本来不及回头,就被那鬼魅般悄无声息潜进来的人揪住了头发,麻袋一样倒拖着远离了奉知常。
“啊啊啊啊啊啊啊!”
头发被连根扯离头皮!那人双手如铁钳!
钻心刺骨的疼痛,唐海峰根本起不了身,反手将血算盘向头顶那双手刺去。可他撞上的手骨硬得像钢铁,那人轻易分错了他的腕骨,一脚重逾千斤踢废了他侧腰,唐海峰顿时眼前发白。
突袭卸掉了唐海峰仅有的防御力,他只能任人摆布,那人巨石洪流般的拳头砸在他脸上,挑的全是眼眶、太阳穴。
“是谁!是谁!”
下一拳砸歪了唐海峰的鼻梁骨,又一拳打脱了半颗门牙。
唐海峰模糊的视野里现出那人的身影——“谢景回!冯总领不会放过王相要杀的人!!”
“哦?”谢致虚面无表情道,“你还知道这个名字。”
谢致虚揪着唐海峰的领口,让唐海峰的后脑勺悬在粗糙岩石地面上一寸左右。
“那我怎么能让你活呢。”
谢致虚冷冷道。
唐海峰的脑袋在他手里迸溅出红白混杂的污物。
微弱的火苗奄奄一息,墓室穹顶大半埋藏在阴影里。地下河从墓室里淌过,铁锈中夹杂了真正的鲜血。
谢致虚丢下唐海峰的尸体,像丢一只恶心的臭虫。
朱得象的脚链兵乓作响,他想要靠近谢致虚:“你是哪一位弟子?宗门已经找到这里了吗?咳咳咳……”但他走到一半就站住了,丰富的阅历让他敏锐察觉到这人身上不同于宗门弟子的危险气质。
要不是他杀了唐海峰,难免会被朱得象当作凶手的同伙。
谢致虚没有搭理朱得象。
他捏住奉知常无力垂落的下巴,奉知常发白的唇落在他眸底,这是接吻的距离。
奉知常被缚在铁铐里的手蜷缩起手指,听见谢致虚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乱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日更到完结
第98章
“这是什么?”拥蓝扒开岩石上的灌丛。
碎裂的石块滑落堆积,坡下没法站人,骁云卫们都蹲在那道被谢致虚捅开的裂缝上方。一棵老树虬结的根系原本紧攥着岩石,现在土崩瓦解,树根都暴露在空气里。
树下灌丛里有一块祠牌,一只橘红的小狐狸藏在里面,被拥蓝吓走了。
视芥是十二个人里年纪最大,读书最多的,很有经验:“封土为社,茂树为祠。是镇民立的丛祠吧。”
宁武纳闷道:“这荒郊野岭的,立个祠,祭拜谁?”
没有人回答。众人同时想起刚进山时武理所讲的关于墓木垄的典故——树根下掩的不知道是谁的尸体。
雁门胳膊上寒毛都竖起来了:“怎么进去这么久还没出来?”
话音刚落,地面就是一震,两块巨岩又从内部被破开,谢致虚躬身钻出来,背上还有一个人。近卫们迅速结束懒散闲话,进入戒备状态。
那人身上裹着谢致虚的外袍,被稳稳托在背上,衣领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光滑钛白的前额,长发零散披着,受了伤,沾着凝固的血。
谢致虚似乎很不想让那人离开自己的脊背,他小心将人放下,靠着树干,对近卫们说:“里面还有一个,我没有刀,砍不断锁链,雁门跟我进去一趟。”
“是朱掌门吗?”雁门跳起来。
“不知道,”谢致虚在前面带路,行色匆匆,“先带出来再说。”
石缝之内并不是一个符合规制的墓室,而是地下河形成的天然甬道,他们沿着甬道矮身摸进黑暗,雁门察觉不到谢致虚的脚步声。只要谢致虚愿意,他可以控制自己身轻如燕。
一个很厉害的人。雁门再次肯定了对谢致虚的判断。
尽头有一块被移开的封石,山土掩埋的墙面露出一点砖石棱角。
谢致虚打了个手势,停下脚步。
‘怎么?’雁门用气音问他。
封石摆放的位置和谢致虚刚才尾随唐海峰进来时不一样了。
进入墓室只有一条人工修造的通道,地下河的天然甬道被巨石堵塞,本来不可通行,被谢致虚强行破开。这意味着他们走的是一条理论上不存在的路,如果在谢致虚离开期间有人从另一条通道进入过墓室,守在外面的骁云卫是完全不知道的。
侧耳只听见暗流淌过的水声。
脚链空落落逶迤在地,墓室里只有唐海峰残破的尸身浸泡在河水中。
.
院墙上翻过一道人影,兔起鹞落,干脆利落得不像个着裙的小姑娘。
“我听说找到人了?”所有人都在吕惠的小院子里杵着,舒尹之随手拉一个就急急问道。
吕惠没有说话,脸色很难看,对舒尹之摇摇头。
半矮的院门被推开,荆不胜牵着毒老怪的绷带像牵一条狗,扇缘抵着唇角,一派焦灼的气氛中独她游刃有余:“这里有人需要大夫吗?”
毒老怪在荆不胜“不好好工作就杀了你”的目光中战战兢兢推开房门。他在凉州就经常受到荆不胜剥削,他是个杀手不是救人的大夫!但是没有办法,他害怕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女人。会叫的狗不咬人,必须警惕那些永远和颜悦色的脸。
屋子很简陋,两边墙根各置了一张榻,空间逼仄,多一个人落脚都很难。榻上昏迷的伤患毒老怪非常熟悉——“哎哟?”他用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幸灾乐祸与痛失知音的语气说,“要死了要死了。”
守在伤者床边的年轻人抬头,对他笑了笑:“您说什么呢。”
啊……又是个笑脸怪。
毒老怪老实了,坐到年轻人让出来的位置上,掀开搭在奉知常身上的毯子。浓重的血腥让他脸上的绷带拧到一起:“怎么伤成这个模样?有人给他上刑了?”
伤处全在大腿内侧、腹部这些皮肤柔软细嫩的地方,平时给人挨一下都敏感得不行,眼下被割得七零八落,新伤混着旧伤,层层血痂落在谢致虚眼中心疼得要命。
“谁干的?”毒老怪心狠手辣道,“这梁子算结下了,必须以牙还牙啊!”
谢致虚没有接茬,好让毒老怪专心治伤。
用毒的不一定会医,毒老怪尤是个中翘楚,他的毒之所以被奉为无解,大部分原因是他自己并不会研制解药。
好在他为了平时的实验防护,一身绷带确实是好东西,当初在药汤里熬透了,渗着药性,解下来泡泡水,能闻到一股参茶味儿。先前给谢致虚治疗内伤效果不错,现在又用来给奉知常洗伤口。
裁下的一截绷带泡在水盆里,连水都变得浑浊。
“是药,不是身上的泥巴死皮,”毒老怪强调,一边隔着绷带瘙痒,“真的,我每天都洗澡!”
谢致虚露出不忍下手的表情。
伤都在能被衣服遮掩的部位。唐海峰没有对奉知常的脸下手。
谁能对这张脸下手?
谢致虚浸湿帕子,擦掉奉知常额间渗出的汗,药水沾在伤口疼得他昏迷中咬破了嘴唇。谢致虚按着他的唇角,指尖探进口腔,不让他咬伤自己。
无法吞咽的津液沾湿了谢致虚的手指,奉知常紧闭双眼,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呜咽——毒老怪揭下了已经干涸的血痂,露出里面发乌的血肉。
“行刑人很了解我们这种人的手段,”毒老怪赞叹道,“奉二身上什么地方都能藏毒,所以行刑人扒掉了他的衣服。”
谢致虚说:“你能轻点吗?”
毒老怪停下动作:“你来?”
谢致虚闭上嘴,做了个请的手势。
快到傍晚,两人才从伤患房中出来。
院里一个人都没走,甚至还多了个石人愚,他听说客人们帮忙找到了囚禁掌门的地方,但是人却再次消失不见。
石人愚心情大起大落,差点失去分寸。吕惠正在安慰他:“谁想得到冯京把师父关在墓木垄底下,我都没听说过宗门里还有那种地方——”
武理小声插嘴:“我倒是听过一耳朵……”
越关山眼疾手快在石人愚看过来之前捂上了武理的嘴。
“当时已经留了心眼,在外面派了人守着,谁知道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冯京就发现了异样,能从另一条路把师父转移了呢!”吕惠本来还在安慰人,却越说越气,握拳砸在石桌上。
找到了一个,弄丢了另一个。
数人都陷入低沉,没有注意到谢致虚独自离开了小院。
卫队还在巡逻,但谢致虚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掩盖之下。
那间挤了两张榻的小房间,原来是吕惠的储物室,他因为坑蒙拐骗被掌门惩罚一年之内不得回山,储物室就被同门搬空了。现在正好给客人们暂住。
武理洗着帕子,他的室友是谢致虚,现在成了奉知常,还要负责把伤患照顾好。
榻上半昏迷的人又在小声哼哼。武理拧干帕子,走过去搭在汗湿的额上,奉知常两颊烧得通红,神志不清。一年到头也难得碰上奉知常狼狈落难,武理趁机占便宜,在奉知常脸上啪啪一拍:“别叫了别叫了,等小五回来伺候你,我才不奉陪。”
谢致虚不知去了哪里,天色擦黑,皇人岭灯火骤亮,才等到他返回。武理什么也没问,表现得完全不关心谢致虚做了什么,和他交了班,自己去和越关山挤一屋睡觉,临走前还嘱咐他:“晚上不要睡太沉,老二烧得厉害,你仔细着点。”
谢致虚点点头。
他都没想过今晚自己还睡得着。
奉知常总是忍不住无意识去挠腿上腰上的伤口,谢致虚只能坐在榻边,将奉知常双手圈在掌心握住。
奉知常的嗓子很细,呻\\吟也细弱,他昏着时没有清醒的时候那么多防备,流露出脆弱的神情。谢致虚守着他,任由他轻微的哼哼像鸟翅最柔软的覆羽,在自己耳边逗引似地挠痒。
——热……
晚夏确实热,山上还算好,只热不闷,一阵林风吹过热气也跟着散了。但奉知常还发着烧,吐息都带着能瞬间点燃气氛的温度。
谢致虚没有理他。
——好热。
同根生以为自己失灵了,在谢致虚心底不安躁动。
奉知常的眼珠在眼皮下加快了转动频率,他感受着谢致虚和自己掌心相贴的灼热,仿佛将人烧得沸腾起来。像是一种催促,或者引诱。
终于,在谢致虚无动于衷的注视下,可怜的伤患唇边溢出微弱的祈求:“……水。”
床头小几上凉着一壶温水,是武理临走前准备的。谢致虚用小勺启开奉知常唇瓣,奉知常还不太清醒,勉强配合吞咽。他的眼皮掀开一条缝,浅色的眼珠透过缝隙捕捉到谢致虚:
——热。
一旦回过神,就自然而然带上指使的口气。
谢致虚给他喂了水,又坐回原处,像是什么都不知道,连脸色都没有变化。他不看奉知常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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