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人岭主峰到雉冠峰只此链桥一条路可走,山高天寒,锁链上常年结冰,湿滑不堪,等闲落不得脚。皇人岭设置此桥以锻炼弟子脚力,雉冠峰上有养鸡场,每日需得喂食,轮班弟子日日在链桥上通行,若有一日鸡挨了饿,就是弟子偷懒没有练功。
云雾顺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流水一般滑开,露出越关山的脸,他站在悬崖边上打量链桥。
“很难通过啊,”越关山摸着下巴,“你以前没少偷懒不去喂食吧?”
武理也从雾里走出来:“少看不起人了,拳脚不好脑子也不好吗,我又不是你。”
人都到齐了,他俩便没有再多聊。
吕惠要将禁军腰牌上呈示明前总领冯京干涉皇人岭内部事务,要带上皇人岭弟子做人证,他选了石人愚和舒尹之。此三人也是从杂务弟子逐步成长起来,对养鸡场链桥无比熟悉,当下给客人们做了个示范。
一脚脚背勾在锁链底部,一脚踩在锁链上,借着浮冰的顺滑,如游鱼入海眨眼就到了对峰。
眼看着荆不胜带着骁云十二卫一个接一个滑过去,毒老怪跟在后面,虽然动作笨拙如狗熊,但也顺利通过。
唐宇还准备将奉知常的轮椅平放在锁链上推过去,却被谢致虚制止了:“惯得他的——站起来走两步试试。”
疯了吗?唐宇逻辑卡壳。从他第一天在唐门见到客卿长老时,奉知常就是坐轮椅的形象,有时推车不方便,奉知常也会自己行走几步,但他又腿疾,这种情况只在极少数。
然而奉知常没有任何不耐的表示,果真扶着凭肘慢慢离开轮椅。他站起来,双肩放平,竟然看不出跛脚的痕迹。
唐宇还没反应过来,奉知常已经平缓地行步至锁链前端。
铁腿的刀锋立在锁链浮冰上,宛如冰刀。
“得了,”谢致虚笑道,“你还真想自己过去。”话音一落,抄起奉知常膝弯将人打横抱起,踩着锁链飞过峡谷。
唐宇:“…………”
轮椅一重,武理坐了上去:“既然老二不要,那就带我一程吧。”
两人无辜对视。
第102章
雉冠峰是立锥之地,四面临渊,除了原地通过锁链回到主峰,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供人行走,因此连卫兵也不怎么看管雉冠峰。
“所以呢?”养鸡场里骤然多出这么多人,方寸之地顿显拥挤,舒尹之问,“解下来要怎么走呢?”
武理两手一摊:“你问我,我也不记得了。”
众人:“…………”
“哈??”石人愚立刻就着急了,但被吕惠拦住,见武理信步入鸡肆。深夜连鸡都在睡觉,但武理抓了一把饲料,颇有章法地口中逗了几声,立刻就有几只鸡围过来。
武理走到灌丛边,伸手进云海里,几把鸡饲料掉入了深渊。那几只鸡咯咯叫着,追着饲料跑下深渊。
吕惠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摸着下巴。
“我不记得,鸡还记得,”武理向渊下一指,“诸位,请吧。”
那条路根本不能称为路,那几只鸡也不是简单的鸡。而是岩鸡!脚爪踩进岩石缝里,沿着一条不可思议的悬崖裂隙追逐掉落的饲料。
根本不是供人走的路!难怪从没人发现。
众人收腹提气,胸腹紧贴岩壁,脚尖挤进鸡爪走过的缝隙,偶然低头看见脚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峡谷,都战战兢兢腿肚子发软。
雁门年纪小,定力不足,要被吓死了,声音都发虚:“这种、险路,武三公子都能发现!搞什么!”
“走别人没走过的路,才是真侠士!”宁武发着抖,竖起拇指。
高山疾风呼啸在众人耳边,云雾里的水汽打湿了衣服。谢致虚跟在奉知常后面,他本想背着奉知常,谁知舒尹之打造的铁腿刀刃意外地适合攀岩,切进岩石里卡得稳稳当当,比谁都安全。轮椅被遗弃在了悬崖之上。
“除非被逼无奈,没有正常人会走这种道路吧,”吕惠说,“假如被人围追堵截,躲到雉冠峰上,无路可逃,也只能做此选择了,是吧?”
没人知道这一句“是吧”问的是谁,也没有人回答。
雁门困惑道:“为什么会被人围追堵截?”
直到几只鸡因为久追吃不到饲料而失去耐心,停下不走了,武理才问越关山:“你家小子从来没受过欺负吧。”
越关山耸耸肩。
众人绕过几只围着岩石打转的鸡,走上平台,此处已经走下了雉冠峰,来到平坦的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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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有丛祠!”
雁门扒开灌丛,让越关山能看清楚。这里正是视芥发现红流发源处、谢致虚震开山石的地方,因为偏离山道,人迹罕至,碎石至今没有被清理。
“树社立以祭神灵,”吕惠说,“山里有什么精灵鬼怪的传说吗?”
被他提问的石人愚也很茫然,两人又很默契地转头同时看向武理。
灌丛下破碎的岩石暴露了地下河的源流,武理满头黑线躬身往里张望,郁闷地揣测道:“如果不是精灵鬼怪,或许是祭奠这里面的什么东西吧,小五不是说里面是墓室嘛。”
天然深邃的地下河甬道里幽深阴凉,脚步声被无限放大。两个人影从尽头钻出来。
舒尹之出来时脸上还带着叹服。
“了不起,”她对吕惠和石人愚说,“这里简直是第二个皇人岭兵器库,我记得有些神兵册上记载失传的器械,都埋在里面呢。”
谢致虚和她一起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手杖模样的棍子,手柄打磨圆润,没有损坏。
舒尹之挠挠头,说:“之前弄坏了他的剑鞘,说好送一把新剑。在山上每找到机会,听他提起这里的刀剑冢,就想说做主让他挑一把。”
结果谢致虚挑了一把手杖,似乎还是木质的,外表朴实无华,拿在手里也只能当登山杖使。果然见他转手就把手杖塞给了失去轮椅助行的奉知常。
半圆手柄塞在手中像握着一个鸡蛋,着力舒适。奉知常杵在地面,承了承重,甚至连尺寸也十分合宜。武理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嫌弃道:“多好的机会,皇人岭的兵器随便你挑欸,你就整了这,啧。”
谢致虚并不说话,握着奉知常的手轻轻一提,手柄脱离杖体,其下镶嵌二指宽的细剑,锋芒毕露,一丝锈斑也无,光可鉴人。
谢致虚狡猾一笑。
杖里藏剑,是传统兵刃二人夺,不动声色的防身利器。适合奉知常和武理使用,却不适合谢致虚,他以家传剑术见长,本因挑选一把称手的利剑。
奉知常杵着“登山杖”,偏头看了看落后半步跟在他身边的谢致虚。谢致虚不会走在他前面,仿佛他的乐趣就是以目光追随奉知常,即使没有对视,奉知常也有种将致命咽□□到对方手中的错觉。
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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骁云卫租来的马车还留在郑大嫂子家后院,荆不胜按每日四十文停车费预付了一个月,成就了郑家今年度短期额度最大一笔收入,以至于众人前来提车时受到了十分热情的款待。
“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吧!”郑大嫂子目送他们登上马车。
“不必了阿嫂,我们赶时间!”吕惠从车帘里探出头,叮嘱,“若是山上下来人查问,还请您和郑大哥不要说出我们的行踪!”
“哦,哦,”郑大嫂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又强行将一大包香气四溢的炙猪肉塞进车窗。
趁着夜色,车队悄然离开了清源镇,迅速驶上官道。
清源镇在冀州偏僻的郊区,野间十里无人烟。骁云卫驾车飞奔而过,其余人在车厢里就着地图商议路线。
越关山靠着车壁,裹着黑裘,脑袋一歪就和武理靠在一起:“很闷啊,扇子借我用用?”
谛天机被武理好生揣在怀里:“不借。你上次还说送我一把镶金嵌玉的,到底什么时候?”
越关山笑着舔舔犬齿:“记着呢。”
武理偏头打了个哈欠,有些疲惫。“可别忘了。”他随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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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皮鞭落下,血肉横飞,受刑的人惨叫连连。
执刑人是巡逻队长,冯京坐在桌案后喝茶,绿汤见了底,队长刚好打完鞭数。
冯京放下茶碗:“不遵军令,擅带腰牌,加罚十鞭。”
刑架上伤痕累累的卫兵闻讯只想两眼一翻当场昏过去。
“——八——九——十。”
队长打人都打累了,放下皮鞭行军礼:“总领,十鞭已完成。”
冯京遗憾地说:“腰牌被偷,暴露身份,给我造成棘手的麻烦,加罚二十鞭。”
队长握着鞭子:“呃……不是,总领,他已经昏过去了。”
冯京摇摇头,站起来,背手离开了暗室。
暗门后是一副挂轴,冯京撩开画弯腰钻出来,是议事堂正厅。
那副巨大的笮人做桥图下是两张太师椅,朱得象靠在椅背里,像是不堪重负,脊背弯曲出不易察觉的弧度。
冯京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翘起腿,好整以暇地舒了口气。
“冯总领还有这份闲心,”朱得象咳嗽两声,“丢掉的东西找回来了吗?”
冯京客气道:“劳朱掌门费心啦,不过是一块小小的腰牌,说起来也没什么大用。”
朱得象又咳了两声,自从在墓室里受了凉,身体似乎一直不太康健:“原来只是块小小的腰牌,我还当是多么要紧的东西,惹得冯总领动怒。只希望不要因小失大才好。”
冯京笑了起来,起身,在议事堂里走了两步,捻着他的小胡子,回过头。看上去坐立不安,却对朱得象说:“我都懒得派人去追回来。”
他的眉毛在笑脸上焦躁拧动。
朱得象垂着眼,咳得惊天动地。
夜幕下一队奔马疾入树林,他们一路追着车辙偏离官道,灯笼映照下泥土上辙痕凌乱,说明车队里不止一辆马车。马蹄踏乱了灌丛草皮,树影幢幢皆有暗影潜藏。
队长打着灯笼,找到了树林深处车队的尾巴:“在那里!”他拔马率先追过去。
奔出百步,看清车队的瞬间,队长意识到不对,然而他来不及示警,一旁静止的树冠里骤然扑出一个身影,如巨石滚落将他从马上撞得摔下,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下一刻脑侧挨上一棍子,砸得他眼冒金星七窍流血。
那车队并没有行进,它停在树林深处,像陷阱中的诱饵,勾来了猎物。
舒尹之骑在已被击懵的队长身上,当头棒卡着脖颈,勇猛而凶悍。
卫兵的马被藏在草丛里的弯刀削了蹄,嘶鸣着甩下主人。埋伏的骁云卫亮出獠牙。越关山盘腿坐在树梢头,荆不胜立在他身边,足尖不着痕迹地点在枝桠上,月色里有一个尽在掌握的微笑。
窒息感稍减,队长在耳鸣中看清了袭击者的面容——舒尹之手臂高举过头顶,对他致以最后的问候:“尝尝当头一棍的滋味,伥鬼!”当头棒砰然砸下。
第103章
远处暮云霭霭,黯淡的月华之下山影树林模糊不可见。四下里荒芜人迹,只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马车旁孤骑独立,骑手是一个缠满绷带的白色人影。
马蹄踢踏,白色骑手转过远望的目光,对车窗里的人挥出道别的手势,催马西去。
武理趴在车窗口,北边不远处的树林一派沉寂,倦鸟不惊,黑夜里没有任何迹象,他却像收到了某个信号,缩回脑袋,放下车帘。
“他们已经遇上了?”石人愚担心地问,“就让毒先生一个人往西去奉州吗?”
朱得象的棋盘上提示西南的鹤衣斋有难,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王赣开始对各门派下手了,毒老怪虽奉越家主之命保护越关山,但心中担心奉州尸社安危,越关山放他回师门探望。
“走吧。”武理说。
车辕上屈起一条腿靠坐着的唐宇便直起上身,扬鞭策马,潜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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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宫正门宣德楼出来,是开封府最主要的街道——御街。宽约两百步,车马畅通,两边是御廊,商贩叫卖不绝,街道中间摆着朱漆杈子禁止跨越,其中是砖石镶砌的两条御沟,水流潺潺,栽以木槿刺蘼,夏秋花开,望之蔚然如锦绣。
钱荐异拎着药包沿着御街往南走,遇见相识的小贩,互相打了个招呼。
“座师午好,这是买了什么东西回来吗?”
钱荐异神色郁郁,扬了扬手中药包。
“哎呀,怎么是药,座师最近身体不好吗?”
钱荐异叹了口气:“上课吵吵吵,下课也吵吵吵,吵得人头疼,真受不了。”
走到青鱼市集,钱荐异向东拐进州桥,行人渐稀,市井喧闹仿佛被隔离之外。尽头有一处大院,白天门户敞开,两座石墩立在台阶两旁,连个守门的门僮也没有。
钱荐异抱胸立在台阶下,完全不想进门似的。里面相携出来两个文士装扮的书生,看见钱荐异,行了学生礼:“先生回来了?”
钱荐异唔了一声,想起了什么,问道:“还没吵完吗?”
两个学生闻言都不由得尴尬,回答:“还、还在辩论……”
钱荐异深深叹了口气,太阳穴反射性隐隐作痛。
学堂里热闹得像市井街坊,书本被甩得满天飞。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果是为了抗击北蛮,就算要我放下学业、弃闻大道又如何!像你这种人,一定在生活中也自私自利,才会说出穷则独善其身这种话!”
“满口胡言!臭不可闻!”又是一轮丢书大战。“读书人以弘道为己任,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没听说过屈从于世俗的!今上要封禁书院,使书生作武夫,武夫以力解脱一人,书生以道解脱万人,书生从武,则天下人不闻道也,吾将追随孔圣乘桴浮于海,誓不与尔等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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