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赢而下棋,那就不是下棋,而是要传递某个讯息。
吕惠没有看出个所以然,不甘心地问:“师父还说了什么?”
石人愚摇摇头。他下完棋就被遣走了。
一盘棋,还是一盘连珠棋。就算要传递什么信息,也得双方配合才行,然而石人愚走得毫无章法,只能跟着朱得象被动落子,下成黑白两色挣扎扭曲的蛇,爬行过的痕迹乌七八糟。
奉知常却突然说:
——我以前看人以棋盘隐藏过地图。
“地图?”谢致虚意外道。
他一出声,众人都看过来。吕惠皱起眉,显然没想到这一层。一柄扇骨点在天元处那一枚黑子上,荆不胜说:“如果是地图,那我有一个想法,大家参考一下。朱掌门执黑先行,假如这一处黑子,代表的是皇人岭的方位呢?”
此言一出,凌乱的棋盘就活了过来,黑白绵延两色,一条是清水河一条是摸底河,流出皇人岭,向下就是南边的开封城,往东滨海,是苏杭一线,往西是奉州和成都府,再往南,角落里堆满了棋子。
黑子像有意在西南角落棋,连珠棋走的是线,堆积在角落里毫无益处。朱得象却让黑线在西南角横冲直撞,将领地分割得七零八落,白棋在此地成了弱小无助的无头苍蝇,被强劲的进攻粉碎。
“什么意思?”越关山搔头,“西南边有什么?”
“成都府算西南,有唐门和邛山,”武理说,“最西南的角落……还有南宁的鹤衣斋!”
鹤衣斋是尼姑庵,藏在深山老林,以轻功闻名天下。
朱得象在冯京无孔不入的监视之下,以棋盘作地图传递出的消息,究竟是什么?
所有人心中都有了猜测。
黑棋像一把刀,直插入西南腹地。
“南宁鹤衣斋有难。”吕惠沉重道。
巡逻卫队第三次经过篱笆外,站着不走了。
“禁止违规聚众!”队长巨力摇动院门,那架势巴不得立刻拆了这院子。
围在石桌棋盘边的众人没一个搭理他的,雁门和宁武勾肩搭背,堵在院门口数篱笆花叶上的蜗牛。两个少年笑嘻嘻玩乐,手却搭在腰刀上,但凡不长眼的卫队敢踏进小院一步,腰刀就会见血。
客人们没有把冯总领放在眼中,师弟师妹也没有。在场所有人里只有石人愚还小心翼翼维持着表面和平,他擦掉满头冷汗,巴巴站起来:“这就散了这就散了,马上。”
“快点!”队长狠厉道。
吕惠坐着不动,慢吞吞收了棋盘棋子。
越关山裹着他的大裘比谁都像个大爷,蹲在雁门宁武身边:“数清楚了吗,蜗牛有几只触儿?”
背壳蜷在杜鹃花叶上一动不动,给雁门和宁武两小孩儿玩坏了。
“四只!”雁门说道,“怂死了,一碰就缩。敢伸出来我就给他斩断!”他学着越关山的样子,舌尖舔过犬齿,笑得阴险。
篱笆外四个巡逻兵脸色比锅底还黑。
“这就走这就走,”只有石人愚一个人作和事佬,他转头叫舒尹之,“快,师妹。”
舒尹之一个虎跃从墙头翻走了。
石人愚:“…………”
等到卫兵离开,舒尹之又返回来,手里托着一条布包。
“奉先生呢?”
院里纳凉的武理给她一指房间。
舒尹之急吼吼的,两手宝贝地捧着布包,连门都来不及敲就撞进去,奉知常一下将谢致虚推开。
房间里窗纱紧闭,狭小空间里残留着一点暧昧的余温,谢致虚一手还扶着轮车,奉知常都没能将他推离自己,只好偏头欲盖弥彰地握拳咳嗽,拳头挡住大半张脸。
舒尹之捧着布包当场石化。
谢致虚若无其事道:“舒师姐,有什么事吗?”
舒尹之陷入了怀疑人生的狂潮之中,时刻面临着颠覆,她在这一瞬间福至心灵,走马灯稀里哗啦闪过——为什么之前在赶路途中谢致虚要跟着她和荆姐采花,还和荆不胜学泡茶,眼神总是瞟向某处是什么意思,项横让奉知常吃了亏转头就被谢致虚教会了人间冷暖,做师弟还有这么尽心的……
原来如此!
奉知常经年不变的脸色都浮起一层薄红,幸而光线晦暗不易察觉。
毒蛇,收起獠牙也能变成家猫。
黑鳞蛇从奉知常领口钻出来,它正在蜕皮,总忍不住找东西蹭一蹭,顺着奉知常肩头滑溜溜攀上谢致虚手臂,依赖又享受地磨来磨去。奉知常一脸惨不忍睹,掐着脖子把它扯下来。
“有什么事吗?”谢致虚重复。
“啊,我我我……”舒尹之舌头打结,“就、就之前你给我的尺寸,呃,东西已经做好了你们看一下吧!”
小房间里连桌子也摆不下了,舒尹之就将长形物体竖着跺在地面,布条解开——
那是一截铸成人体小腿模型的钢铁,因照明不足而有些暗沉,但没有人会怀疑它的材质,一点含而不发的光痕横在它光滑表面映出的两张惊讶面孔之间。
奉知常没想到谢致虚之前生着气给他量尺寸,是为了做这个东西。
谢致虚没想到舒尹之这么快就完成了,还做成了这副模样。
“不是纯铁,”舒尹之解释,“是木包铁,不会很重。木头用的紫檀,外包精铁,抗打击能力很强。你们看——”
她将小腿翻了个转,露出鞋底。
“这一道,”舒尹之都不敢用手指挨上纵贯鞋底的一道细微凸立的刀锋,“镶嵌在脚底,劈石劚玉都不在话下,遇上敌手,只消往他胸口轻轻踹上一脚,保管能把整个人都劈开!”
奉知常:“…………”
谢致虚:“…………”
“太、”(太凶残了)谢致虚真诚道,“太棒了,谢谢你!”
完全没想到舒尹之能把义肢做成杀器,天下兵器库皇人岭的弟子果然不能小觑。
正好舒尹之找上门,谢致虚才想起一件事,从怀兜里摸出一把匕首,套皮革刀鞘,正是血算盘。那日在墓室里唐海峰身上正带着血算盘,他把人撂在了地下河里,倒是记得拿回了匕首。
“这下算物归原主了。”谢致虚说,心中总算了解了一桩事。
舒尹之没想到丢了的神兵还能再找回来,她并不知道血算盘就在冯京的副手,唐海峰手中。
但毕竟完璧归了赵,没有被关在器械库一道落进冯京手里,是件好事。舒尹之没有多问,两厢谢过,带着血算盘走了。
第101章
——你什么时候让她做的?
奉知常低头,看谢致虚半跪在轮椅边,作势要揭开他的衣袍,脚轻轻缩了一下。谢致虚就抬头,以仰望的姿势看着他:“怎么了?”
那姿势很好,让奉知常仍然有一切尽在掌控的安全感,居高临下是他最舒适的状态。
谢致虚盯着他的眼睛,手不动声色地伸进衣摆里,握住脚踝。掌心之下是一条木腿,雕得很真,骨骼分明,但那是少年的骨骼,保留着十六七岁纤细,没能再成长。
“你从来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残缺,你痛恨残缺就像痛恨那些制造了残缺的人,”谢致虚说,“可你该恨的是他们,不要恨自己。”
奉知常没有回答。
谢致虚将衣摆撩到他的膝上,垂下眼,动作轻柔地卸下木腿,说:“我一直有个疑问,你离开师门两年,寻找当年参与过绑架案的梁府旧人,每找到一个,就会有人横死。柳柳说你们什么都没做,可死亡却伴随着你……”
“你早就察觉了唐海峰,却放任他一路跟着,为什么?”
奉知常被摁在轮椅里,神情不耐地仰头避开,却无意中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
“我该问问唐海峰,做别人的杀人刀是什么样的感觉,”谢致虚凑在他颈间,笑了笑,“你比我厉害,我哪里敢笑话你。”
精铁触感冰凉,却因为它的厚重,让奉知常体会到一种隐秘的力量,随着谢致虚放下裤管抚平衣摆,冰冷的杀器被隐藏起来,意外地叫人并不抗拒。
奉知常推开谢致虚搀扶的手,自己撑着凭肘慢慢站起来,将重量移到右腿,鞋底刀刃卡在地砖缝隙里,抬脚有滞重之感。
向前走了两步,有些陌生不协调,但尺寸量得正好,不再是瘸的了,奉知常抬起眼,就看见谢致虚站在他面前根本没动,这两步让他走进了谢致虚的阴影里。
没人需要的轮椅哐当倒地。
那条铁腿劈开人的脑袋轻松如切豆腐,却无用武之地。奉知常在后脑磕到墙面前一瞬闭上眼,然而你疼痛没有如约而至,他用后脑描摹出谢致虚手掌的宽厚,下一刻被堵在墙面与谢致虚之间,呜咽声被吞噬。
嘶——
奉知常吃痛仰头,露出毫无防备的脖颈,被谢致虚一口咬在喉间。奉知常手指抓进谢致虚头发里,将他脑袋扯开:
——不要咬,浑小子!
后半句话又被谢致虚吃掉了。
.
暮色悄然降临,阡陌间弟子们的院落亮起灯火。昼夜交班的几个巡逻卫队正在整队前讲小话,十多个人凑在一起,围看中间那人手中的物什。
“你这家伙胆子真够大的!”有人说,“来之前总领明令不允许携带任何身份标识,嗯?想被总领宰吗?”
那是一块圆形铜牌,顶端浮雕双面云雷纹,正中书刻楷体“皇字六千八百八十八号”,禁军随驾悬带此牌,无牌者依罪论处。
拿着腰牌的那人浑不在意,大剌剌道:“总领才不会管这档子闲事,你当咱们入驻皇人岭,那些毛头小子不知道我们是谁吗?不过是装得像相安无事,知道又能怎么样,还敢伸头不成?伸头就——”他在自己颈项上以掌刀割了一道,夸张地吐出舌头。
哈哈哈哈哈。
众卫兵哄堂大笑,都道他讲了个好笑话。
“走了!”夜间巡逻开始,领队带着集合。十几个人分成四个小队,从练武场出发,即将进入灯火明朗的住宿区。
季夏连蝉鸣也了了,四下里安然沉寂,未见风波。
队员们垮着肩,忍住睡意,连日未遭反抗令他们丧失了警惕。
斜刺里突然转出两个勾肩搭背的醉鬼,晃晃悠悠撞散了卫兵队。
“哎哟。”
其中一人带倒了卫兵,手里提的酒壶打翻,倾倒在两人身上。“抱、嗝、抱歉抱歉。”醉鬼手忙脚乱试图拂去卫兵胸前衣襟上的酒渍。
“搞什么啊!”卫兵恼怒地将人推翻,爬起来,衣服湿淋淋的一股酒味。
那醉鬼失去了平衡,歪歪斜斜,被同伴拉起来。
“夜间不许外出!”
“这就走。”两个醉鬼嘻嘻哈哈,拎着酒壶,转眼消失在院落重重篱笆之后。
进屋前,醉鬼弟子干完了最后一口酒,砸吧着嘴回味无穷。
“喂,”黑暗的房间里有人说话,“你可别真喝醉了。”
两人严严实实关上房门,烛灯点亮。
屋子里坐满了人,但认识的很少,只有大师兄、二师兄和舒小师姐。
所有人的表情都庄重地仿佛将有大事发生。迟钝如石人愚也难得认真凝重:“拿到了吗?”
那两弟子身上的酒气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哪里像喝醉的人,分明清醒得很。衣服被酒液打湿的那个从袖底滑出一样圆形东西——正是卫兵怀揣的铜牌。弟子将铜牌递给石人愚。
“没被察觉吧?”吕惠问。
“难说,”弟子回答,“等他发现腰牌不见了,就会反应过来。”
“等到那时师兄们应该已经带着东西离开了吧。”另一个弟子则说。
吕惠和石人愚都笑了起来,但吕惠很快敛去声色。
“等我们离开,你们就会难过了,”吕惠说,“冯京不会放过你们的。”
“冯京从来没有放过我们皇人岭,”弟子狠声道,“我们一味退缩,他只会穷追猛打。只要有这块腰牌,就能证明禁闭山门、胁迫掌门的确系禁军军士,上报朝廷也不会不管!”
“师兄们就放心去开封府吧,”另一个也说,“皇人岭好歹是我们的地盘,就算真动起手,也不会输给那帮外来的。再说,大师兄召回了师兄弟们,人多力量大,我们也不怕。”
“要保护好师父。”石人愚忧心忡忡地叮嘱。
这是皇人岭的内务,客人们都没有插嘴。
等到那两个弟子离开,才有人提出了关键问题,雁门敲着他的弯刀:“要去开封府,得先出皇人岭,卫兵看管那么严,怎么悄无声息离开?”
皇人岭的三个土著,没有一个人开口,反倒是都默契地盯上了武理。
武理:“…………看我干嘛?我虽然号称谛听天机,没不能真什么都知道吧!”
旁边越关山以手握拳,咳得欲盖弥彰,引得荆不胜与谢致虚纷纷侧目。
‘三师兄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们?’谢致虚问奉知常。
奉知常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好、好吧,”武理妥协道,“从雉冠峰走,有一条绝对隐蔽的道路。”
“哦!”吕惠说,“不愧是谛听天机!”
“哦!”石人愚说,“从前我们宗门里也有个小孩,最喜欢上蹿下跳,是个活地图!”
太夸张了喂!武理垮着脸。
可是什么样的道路,称得上绝对隐蔽?
雉冠峰以形似鸡冠得名,暮色深沉夜星潜行,皇人岭为云坟所掩埋,唯雉冠峰一线金鸡独立,破雾而出。云海翻涌间一桥飞架南北,细如发丝若隐若现,链桥之下是万丈深渊,行差踏错一步就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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