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筏还未靠岸,那明艳落拓的青年将玉笛在手里打了个旋儿,就势别入腰间,便一个大步跨上岸来,笑容里满是快意与洒脱。
纪绯川整个人较之半年前黑了许多,身量却也拔高不少,若非一开口便自报家门,到了近前那些弟子只怕还要认上一阵。
“你看他又没大没小,明明自己最晚进门,师兄也不认,话里话外就知道占便宜!”其中一人抱怨道。
另一人取笑他道:“小纪何时认过咱们当师兄,他的师兄就那一位,正在山上呢!”
弟子们一边打趣,一边热情地拥围上来,一阵嘘寒问暖,纪绯川豪迈地一挥手,让人将竹筏上的两个箱子搬上岸,“听说你们掌教师兄要收徒弟了,我回来给他把把关!”
“是把关还是凑热闹啊?你又不学玄清山的武功,还会相看人才不成?”一个弟子怀疑道。
纪绯川戳了戳他脑门,“蠢!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沈云灼都是我相出来的,你还怀疑我的眼光不成?”
那人自觉忽视掉他的奇妙比喻,道,“多少年才出了咱们掌教师兄这么一位,要是照你那标准,玄清山恐怕是后继无人了!”
纪绯川扬了扬眉,“放一万个心吧,有沈云灼在一日,玄清道门就香火旺盛一日。比起往届,这回上山拜师的人可是足足多了三成,我虽然人在外面,心却时时刻刻都放在玄清山呢,别想蒙我。”说罢又摆了摆手,脸上露出颇为雀跃之色,“东西你们抬上山分去吧,我先行一步。”
说罢,一闪身便没了影。
众弟子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纷纷又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上山后日色渐沉,时辰却还尚早,纪绯川猜想沈云灼这时大概在剑阁做晚课,便一路朝那处寻去。
剑阁里灯火明亮,果见那堂中主位上坐着一人,那人身着鹤纹广袖道袍,坐姿端正挺直,正一丝不苟地翻阅着手中名册。
纪绯川窃笑一声,绕行至后方,蹑手蹑脚地蹭过去。随侍在沈云灼身侧的弟子眼尖地瞧见了纪绯川,正要开口,纪绯川急急打了个手势,令他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立在了沈云灼身侧。
恰好翻阅完最后一本名鉴,沈云灼放下册子,随手执起一盏凉茶,低头啜饮起来。
他执着杯盖的左手腕间悬着一串莹白的夜明珠串,动作间发出细微的玉石碰撞声,稍一抬眼,便透过莹润的玉石珠面映出的微小倒影,瞥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沈云灼嘴角若有似无地一牵,随即恢复如常,他放下茶盏,淡淡地道:“这些名鉴你也逐一看过了,有什么想法?”
历年来资质上乘的新人少有,前来拜师的年轻子弟里,大多是些资质平庸之辈,家里托了些关系送来玄清山磨练性情的,能否学有所成,单讲一个勤字。沈云灼有此一问,其实并未指望真能得到什么建言。
况且这些名鉴里面,还多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名字,就在那册名鉴的最后一列,分外打眼。
纪绯川压着嗓子,煞有介事地道:“其他的都没有什么特点,看过就忘,不过刚才那最后一页上的,叫......沈云涵?我觉得就挺不错,不仅有几年武学根基,而且这名字一听,就知道和师兄你同宗同源,亲上加亲岂不妙?”
沈云灼指尖在名册扉页叩了叩,若有所思地道:“他怎会来玄清山呢......家中无人提及此事,云蕊也不曾来信说明。”
纪绯川清咳两声,故意扬声问道,“这沈云涵......莫非真同师兄的家族有何渊源?”
沈云灼屏退杂思,扬唇轻笑道:“不过半载,小川,你不会当真以为,我连你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吧?”
他抬眼看向满眼促狭的纪绯川,眼底蕴着柔和的笑意,朝他伸出手去,“不是说只去三个月便回吗,可是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
纪绯川握住那只手,顺势坐到沈云灼腿上,拥住他的脖颈扁了扁嘴,抱怨道:“可不是,好不容易帮小叔办完事,本来想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见你,谁知偏偏在回程路上耽搁了。你猜我遇着谁了?”
沈云灼观他神色,略一沉吟,“雪里红?”
纪绯川一阵心有余悸,忙不迭地点头,“黑心肝的老狐狸,非要我重回五毒教,要不是我机警,这回就折在半路上了。我同他来来回回周旋了三个月,好不容易才脱身。”
沈云灼抚了抚他的头发,沉声道:“下次遇见,师兄替你做主。”
“他也没能讨到我的好,此一时彼一时,下回遇见说不定谁赢谁输呢。”纪绯川呲牙一笑,“你又不能总跟着我东奔西跑,玄清山不管啦?”
沈云灼知他心意,遂不再多言,心里却隐隐已有了思量。他正色地瞧着纪绯川许久,指腹在他脸颊上蹭了蹭,含笑道,“晒黑了。”
仍旧一副风流多情的面孔,只是褪去了两年前初见时的几分稚气,眉骨与下颌也变得有棱有角起来,气质与他小叔也愈发相像了。
纪绯川抬了抬下巴,“还会白回来的!”
“脸上看着是瘦了,可掂着倒比原来还沉些。”沈云灼两手在他腰间一掐,“难道肉都长在了腰上?”
“什么呀!”纪绯川推开他,站起身来转了一圈,得意地道:“看出来没?是我长高了!”
沈云灼看得很是欣慰,油然生出一种家养的小嫩苗长成大白菜的丰收与喜悦之情。
纪绯川喜滋滋地又跨坐在沈云灼身上,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角,甜腻地道:“师兄,我好想你啊。”
纪绯川是个待不住的性子,总爱天南海北到处跑,即便是回到玄清山,也多半时间在山下镇里打转凑热闹。沈云灼由着他四处乱窜,偶尔得闲也与他一道出游,但仍是留守玄清山的时间居多。
以前每次回家,纪绯川总习惯性地远远地便大声问沈云灼想他没有,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便不问了,取而代之的是直抒胸臆的思念与喜欢。
大概是因为,不论是直接回答,还是间接地用亲昵的行动来证明,沈云灼总能给他想要的答案,久而久之,也就不必问了。纪绯川如是想道。
“师兄也想你。”沈云灼回应着他,眼里只注视着他一人,眉目间的深情与温存一如往昔。
啊,拖了好久的番外,终于姗姗来迟了(果然完结之后就么有心理负担了呢
第44章 番外 云外青山(二)
缠绵了半宿,纪绯川阖眼的时候已隐隐听见山谷间传来鸡鸣声,皱皱眉头,只管拉起薄被蒙头睡去,待睡过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恰逢沈云灼晨起练剑归来,推门见纪绯川正睡眼惺忪地趴在榻上醒神,便问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饿了吗?”
纪绯川打了个哈欠,音色绵软带着一丝鼻音,“没胃口。昨天晚上那坛青杏酒喝多了,脑壳疼。”
他眼里聚了两汪水意,湿漉漉地朝沈云灼望过来,懵懂温软的模样让沈云灼想起了清晨松林间某种觅食的小动物。
“那我给你揉揉。”沈云灼来至榻边坐下,让纪绯川横躺着枕到自己膝上来,拇指抵着他两边太阳穴徐徐揉按起来,“这回知道了轻重,看你还敢不敢贪杯。”
纪绯川嘴角一翘,微阖的羽睫轻轻颤动起来,“明明你也没少喝,仗着自己酒量好,专会教训人。”
“你与我酒量本就不同,如何比得?”沈云灼手上动作未停,只道,“你要是知道分寸,今天就不会头痛了。”
纪绯川觉醒了大半,伸了个懒腰,撑着沈云灼的膝盖爬起来,笑嘻嘻冲他摆了个鬼脸,“我也就到了师兄跟前才放纵些,不然哪有机会让你疼我呀?平时一个人在外面可是处处小心,格外惜命的。”
沈云灼被他逗笑,捏了捏他的脸颊,“洗漱吃饭了。”
早膳时,两人闲谈提起名帖的事,纪绯川提议道:“你要是抹不开情面撵小少爷走,我帮你啊?”
“家里既然没有送信来,想必不是什么要紧事,留他在玄清山待一段时间也无妨。”沈云灼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倘若吃不了苦,待上十天半个月,他也就自己回去了。”
“你真打算收他呀?”纪绯川有些意外,“也教他剑法么?”
沈云灼道:“拜师倒不必,让他随新入门的弟子一道修习,磨炼一下心志也是好的。”
“那我也要!”纪绯川立刻放下碗筷,两眼弯弯像只正在谋算好处的小狐狸,“师兄还没教过我武功呢,咱们两个分开那么久,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天天黏着你,一直待到你烦为止!”
沈云灼口中说着随他喜欢,心底却忽地生出些促狭念头。
——若真要待到自己烦了腻了为止,只怕他要一辈子都留在玄清山,再出不了这山门了。
沈云灼心里自有一分思量。
眼下纪绯川正是该四处闯荡增长见识的年纪,以前被关在五毒教见不到外面的世界,只学了些声色犬马与放诞言行,如今拘他在山中也无益,不如让他自己多走多看,还能多学些人情世故。
两人即便相隔山川万里,也时时有书信往来,纪绯川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忍不住自己跑回来,与沈云灼温存上一段时间,将途中见闻事无巨细地与他一一道来。加上京城那边有人关照,也不必担心他误入歧途。
这回纪绯川说不愿走了,沈云灼并未当真,只当他同往日一样撒娇,最多跟新入门的弟子混混脸熟,玩上十天半个月便罢。却不料纪绯川说到做到,等少年们进了山行了拜师礼,当真一板一眼地跟着那些弟子一道做起了早课。
每每五更天便早起练剑,一招一式毫不含糊,午后旁人去午休,纪绯川却捧着剑谱剑诀蹭到沈云灼身边,叫他讲给自己听,还时不时要在他面前比划几招,错了也不急不臊,只是笑眯眯地让沈云灼重新教他。
纪绯川身上是有些功夫底子在的,两年前沈云灼为他澄清冤屈,托峨眉派弟子替他取了峨眉金针,从那以后纪绯川便开始重新筑气调息,逐渐恢复了原来的功力。只不过于剑术一道上,纪绯川本就没有多大兴趣,也自知没有沈云灼陈落鱼那样的天资,也就懒得从头修习玄清山的武功。
那时恰逢元和真人闭关期满,听了纪绯川的意向也不强求,只是和颜悦色地嘱咐沈云灼,叫他看顾好自己的小师弟,但凡纪绯川哪日想学了,只管将毕生所学悉数教给他,说罢便一人逍遥远游去了。
沈云灼当日未解其意,直至某日与那同是年少成名的剑术天才酣畅一战之后,修为竟再度进益,臻至化境,才识得此生寿数恐与凡人有异,心中也愈渐澄明。
一切缘劫自有定法,强求不来。
虽洞察了恩师的良苦用心,他却并未对纪绯川明言。
纪绯川也不是糊涂人,心中开怀与骄傲自不必说,茶余饭后也偶尔打趣沈云灼,说等以后自己七老八十了,沈师兄风采依旧,不知道会不会嫌弃他。
打趣归打趣,他依旧我行我素,照常不误。
如今沈云灼观他那副勤奋刻苦的样子,以为纪绯川只是少年意气,想和沈云涵争一争高下,只图个有趣快活,因此并未往更深层去想,传授武艺时从来一视同仁,不加徇私。
在新入门的弟子看来,沈云灼平日里不苟言笑,为人清冷疏阔,虽然从未疾言厉色地训斥过他们,可自有一股威仪沉稳的气度萦绕周身,在他面前总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丝毫不敢懈怠,唯恐从他面色中观察到一丝不豫或叹惋之色,以教他们无地自容。
他们之中,唯二人不同。那两人实际上是与沈云灼同辈,分明不是正经拜师学艺的,却比三跪九叩行了拜师礼的内门弟子还要务实些,只是性格大相径庭。
其一是沈云涵,他出自沈家本家,乃是与沈云灼一母同胞的兄弟,在沈云灼面前却并未受到任何多余的关照,不如说沈云灼对他比对寻常弟子更严苛些,也甚少有假以辞色的时候。
修习两个月后的比试大会上,不论是在剑法掌握还是心得体悟方面,凡是略有所得的弟子,都得到了沈云灼一句“尚可”的肯定,轮到沈云涵却得了 “戒骄戒躁,细水长流”这八个字,弄得沈云涵很是挫败。
平日里本就好似憋着一口气的人,大会结束后更是一句话都不肯说了,练剑倒是练得愈发勤勉,好像定了个什么非达到不可的目标,又像是等着与什么人一较高下。
其二便是他们名义上的小师叔纪绯川了。
他倒是从不拘小节,也不爱摆长辈架子,时常爱与那些年轻弟子们混迹一处,甚至三不五时地便拐了小孩们一道下山买酒喝。晚归后小道士们挨训受罚,扎马步的扎马步,抄经书的抄经书,纪绯川却像没事人一样四处看热闹,又是打趣又是调笑,要是受他影响偏移了心思,又加罚一条,惹得大家对他是又爱又恨。
若非要说沈云灼有什么偏袒徇私之处,恐怕也只有纵容纪绯川这一条了。如此这般,纪绯川也没耽误了自己该下的苦功。两个月后,他在众弟子之中脱颖而出,一举夺魁。
沈云灼不动声色,又唤了同为元和真人门下的师弟与他对招,那些人平日虽与纪绯川交好,却不曾以为他有多认真,只道是切磋着玩,一开始频频给纪绯川喂招,直到大意之下连输两个回合才认真起来,运用了一套熟练的本门剑法,迅速了结战局。
赢过之后,那人抱拳笑着道了声承让,心底暗道险些出糗。纪绯川输了却心情大好,冲他呲牙一笑,收剑入鞘便回到了沈云灼近旁。
那人不明就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妙,抬头一看,果见沈云灼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每日除早晚课外,三十六式入门剑法再加练十遍,练足两个月。”
“不是吧,师兄......”
那三十六式入门剑法是初入门前半年的弟子每日的必修功课,他都入门十多年了,哪好意思腆着脸再回去跟小辈们一起练基本功?
“四个月,由你带着刚入门的弟子一起练。”沈云灼再度开口,语气不容置喙。
那人顿时好似霜打了的茄子,蔫了下去,他心里叫苦连天,直道再也不要对上纪绯川这用心险恶的小崽子了。
第45章 番外 云外青山(三)
比武结束后,弟子们齐齐松了口气,相约着下山喝酒,沈云涵本想辞了邀请,可见纪绯川也同去,便也木着一张脸跟去了。
玄清山对弟子饮酒虽没有严格规定,但要是喝得烂醉回去,总归不成体统,因此众人只是凑在一起说笑取乐,以酒佐兴,并不敢贪杯。弟子们见沈云涵面色不好,劝慰几句见效果甚微,便由他一个人自斟自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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