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绯川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心中忽然浮出一股无法言喻的熨帖。
几人用过早膳,沈夫人为纪绯川量过尺寸,先行出了园子。
沈云蕊多留一步,幽幽对两人道,“昨晚的事,穆姑娘和我说了。小川他无法无天也就罢了,大哥竟然也跟着他一起胡来。”说罢,朝纪绯川瞅了一眼,“纪绯川啊纪绯川,你可真是作了孽了......”
纪绯川满不在乎回嘴,“我作过的孽可太多了,单单只这一件,能煞住我做其他坏事的瘾,难道不是大功德一件?”
“言之有理。”沈云灼简明扼要地点评道。
沈云蕊登时哭笑不得,“好在穆姑娘是心胸开阔之人,知道前因后果也就不计较了。要是让别人碰见,再传出去,看你们怎么收场。”
“沈师兄都不怕,我就更不用担心了。”纪绯川正倚在书桌旁翻弄沈云灼的字帖,又朝他招手,“师兄这个字写得好看,快来教教我。”
沈云灼就着他手上的字帖一看,瞥了他一眼,“......这不是我的名字吗?”
“我就喜欢这个‘灼’字,你教我写写。”
沈云蕊留下只为通知一句,好让沈云灼放心,可看了他两人反应,才知他二人压根没把事情放在心上。
几句话说罢,沈云蕊快步追上沈母,商量晚宴筹备之事。
“你大哥既然交代你操持家宴,一应事务自然全凭你安排,不必事事都来请示我,我另有话问你。”沈夫人不欲与她聊这些琐碎之事,“云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云灼和小川之间的事情了?”
沈云蕊讪笑一声,“阿娘是说哪一件?”
“拢共就那一件要紧事,还能是别的不成,你大哥昨日都与阿娘说了,你还替他装什么糊涂?”
“咳,女儿这不是......顾念手足之情嘛。”沈云蕊眨眨眼睛,“小川多好啊,阿娘既然那么疼他,让他直接管你叫娘亲,岂不好?”
“我何尝不想,可这是两码事啊。”沈夫人叹道,“原本还指望你能帮着劝劝,谁知道......”她又爱又恨地戳了戳沈云蕊的额头,“早有那耳根子软的投了敌营了!”
“天地良心,我可没收受大哥半点贿赂,”沈云蕊连忙指天发誓,“完全是出于为真心所感!阿娘,你听我慢慢跟你说呀......”
她挽住沈夫人的胳膊,一路走,一路将沈云灼与纪绯川两人相处的点滴细节与母亲细细道来。
第42章 终章
沈府夜宴选在了府内戏楼里举办,沈家旁系亲眷众多,这日聚在一处,宴席足足摆了四五桌,又请了外面的戏班子进府演出,一时热闹非凡。
沈云蕊既要顾着招待客人,又要忙着协调府上大小杂事,忙得晕头转向,好容易抽空来坐下喝两杯酒,见沈云灼气定神闲地坐在纪绯川身边给他剥螃蟹,羡慕得直想咬手帕,“大哥,你也太惯着他了,都不知道来帮帮自家妹子。”
纪绯川舀了一勺肥得流油的蟹黄进嘴,“沈师兄为沈家忙前忙后十几年,都没抱怨过半句,你这才第一天就想撂挑子不干?”
“云涵也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了,何不叫他帮你分担些?”沈云灼朝沈云涵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厮正一脸殷勤地围着穆姑娘打转,急于在姑娘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沈云蕊惋惜地摇摇头,凑近了低声道,“云涵还不成器,人家穆姑娘未必瞧得上他。若是大哥你这样的,说不定......”
纪绯川正竖着耳朵听,闻言一把抱住沈云灼的胳膊,冲沈云蕊呲了呲牙,“你再说!”
“呵,小崽子还挺护食。”沈云蕊嗤笑一声,听见身后有人叫,又急匆匆地走开了。
沈云灼喂给纪绯川一口蟹肉,同他道:“看那边。”
纪绯川顺着沈云灼的话一抬眼,看见沈家爹娘正双双看着自己,一边看一边不知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纪绯川手指稍微一动,登时把沈云灼的手臂搂得愈发紧,就差整个人狗皮膏药似的贴在他身上。
“我爹娘又不是你的仇人,瞪得那么凶做什么。”沈云灼瞥他一眼,“放松些,你这样我怎么替你剥螃蟹?”
纪绯川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你娘正冲我招手呢,她让我过去。”
“去吧。”沈云灼擦干净手,替他倒了杯茶,“把这杯茶一并端过去。”
纪绯川不明所以,照着他的话端起茶杯,在众人的目送中来到沈家二老面前。
没有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厉声盘问,沈家父母和蔼可亲地注视着他,围观的沈家众人亦是满脸笑意,一边打量他,一边与身边人不知道悄声说着什么。
他来到沈父沈母面前,心跳得厉害,正愁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忽然听沈云蕊在旁边鼓励似地道:“小川你还愣着做什么,快跪下磕头啊,阿爹阿娘都在等你呢。”
“磕头?”纪绯川懵了,回头去看沈云灼,“为什么要磕头?”
沈云灼端着一杯酒来到他身旁,又替他接过茶杯,“小川,爹娘要认你做沈家的孩子,你若愿意,就向爹娘磕个头,敬杯茶,从此沈家基业有你的一份。若是不愿,就站着敬杯酒。无论怎样,今后爹娘都会将你视如己出,今日有沈家上下和陈夫人为证,作不了假。”
纪绯川这才反应过来,他望着满目怜爱的沈父沈母,嘴唇嗫嚅了一下,“真的吗?”
沈夫人抚了抚他的脸颊,又看了眼沈云灼,柔声道:“傻孩子,你云灼师兄说的话,岂会有假?”
纪绯川垂下眸,眼尾印上两抹红,忽然“唰”地一撂衣衫下摆,笔直爽利地跪下,“沈家爹娘在上,受小川一拜!”说罢,恭恭敬敬地磕了一记响头。
沈父沈母感动得热泪盈眶,双双将他扶起。
沈云灼见势又添了杯茶,将托盘递到纪绯川面前。
纪绯川向二老逐一敬过茶,这才起身,周围传来阵阵拊掌叫好,旁支众多亲眷又纷纷向沈父沈母连声贺喜,纪绯川被人群围绕着贺喜着,一半无措一半喜悦,手脚顿时不知该往何处放,视线四处找寻沈云灼,却早已失去了他的踪影。
穆姑娘循着笛声来至后山溪涧旁,见沈云灼正独自一人在水潭边静立,估摸着他是听到身后脚步声,索性住了笛音。
“沈道长怎么一个人来了此处?”穆姑娘好奇地问道,“方才我可是看得真切,你先递的茶,后送的酒,纪公子明明按你的授意认了亲,为何沈道长的笛音里反而有怅然若失之意?”
沈云灼兀自望着东边天际徐徐升起的圆月,未置一语。
“不妨让我来猜一猜。”穆姑娘略一思索,笑道,“是了,沈道长大约是在惋惜,不能好事成双,人月两圆。若方才那两杯茶是你与他一齐敬上去的,便更好了。我猜的对不对?”
她的话一语中的,引得沈云灼不由朝她多看了一眼,“碧血山庄出来的人,都是这样一副玲珑心肠?”
“非也,只是恰巧经人点拨。”穆姑娘神秘一笑,从袖中取出战帖递上,“先前与沈道长初会,未敢唐突。可看情形,沈道长不日就要远行了,我受人所托,也该尽力帮上一帮。我们家小少爷等这一战,可是等了许多年了。”
沈云灼接过那帖子一看,果见其中狂草写就的“陈落鱼”三个大字,信手收入袖中,“那就有劳姑娘传话,九月武林大会见。”
正待离去,他忽然想到一事,开口道:“昨夜之事未曾想叫姑娘撞见,失礼了。”
穆姑娘今日见他举止气度,从容磊落,本不觉有他,经沈云灼一提醒,脑海中忽地浮现出昨夜纪绯川那副媚气横生的模样,登时脸上一赧,讪讪道,“原是我好奇心胜,误打误撞,该是我赔礼才对。”
两人正欲折返宴席,忽见沈云蕊急匆匆寻过来,“大哥,小川向阿爹阿娘辞行了,事前也没听到风声,你知道他今晚要走吗?怎么也不拦着?”
“昨日听他说过。”沈云灼若有所思,“走陆路还是水路,行李盘缠可都打点好了?”
“走水路,船早就在码头等着了,说是本来想白天启程的,为了拜见爹娘这才留下参加晚宴。”沈云蕊喘着粗气,纳闷道,“你到底是清楚还是不清楚啊,怎么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那个......穆姑娘啊,我三弟正满处找你呢。”
穆姑娘笑着点点头,快步回了宴席。
“走水路,那便不用着急。”沈云灼道,“近日江北水匪猖獗,等他的船只经过那里,也许会耽搁上几日。云蕊,我走以后,家中诸事就拜托你了。”
“早都应承下来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沈云蕊直摇头,惋惜得不得了,“大哥你中途离席,平白错过了一场好戏,小川那张嘴可真能说。”
沈云灼微怔,“他说什么了?”
“字字真情,句句肺腑,非得亲耳听他说出口才能知其意,你自己亲自去问他,我就不在你面前学舌了。”沈云蕊促狭一笑,转身溜了。
沈云灼低头望了望手中玉笛,心道,是时候将它送出去了。
翌日,沈云灼备好行装,向父母辞行。
沈夫人仍旧舍不得他远行,她深知沈云灼这一走,从此便彻底归于江湖了。
可想起昨日宴上,纪绯川言辞锋烁道出的种种,虽句句恭敬,却无一字不暗藏机锋。那孩子是在替沈云灼抱不平,暗指他们做父母的多年来挟恩图报,她又满心愧疚,无言以对。
这一夜她与沈老爷促膝长谈,反复商定,最终还是决定放手。
沈老爷不善言辞,只简单交代了几句,嘱咐沈云灼在外照顾好纪绯川,便拄着拐杖进了内室,留下素日里忧心思虑的沈夫人,今天倒一反常态地没有落泪。
“母亲不必担忧,此次离家匆忙,只因武林大会开幕在即,加上师父闭关期满,需回山门接洽。待诸事平定,一定带小川回来看您。”沈云灼说完,跪下磕了个头,“小川昨日言辞,如有失礼之处,儿子代他一并谢罪。”
“小川昨夜才认亲,你今天倒要来替他赔不是,这样生分,当心让他知道了骂你。”沈母打趣了一句,将屋里凝重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她俯身将沈云灼扶起来,神色伤感之中带着几分慈祥,“你啊......以前有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不说,时间长了,人人都以为你是木头做的,没了七情六欲呢。就该找个能替你说话的人凑成一对,所有好的不好的、开心的不开心的话,通通替你说出来,以后在我跟你爹面前,也不必委屈了自己。”
沈云灼听闻这话,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沈夫人,触及她笑中带泪的神情,连日来不上不下悬着的那颗愧疚的心才算是归了位。
他面上未曾展露更多,声音里却隐隐多了一丝感激,“孩儿,多谢母亲成全。”
沈夫人点点头,挥了挥手帕,“去吧,男儿本该志在四方,从今往后,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沈云灼深深地看了沈夫人一眼,颔首应是,转身大步离开了沈府。
午后,自临安北上的一艘小船终于驶离了江南地界。纪绯川背倚着船蓬,一身红衣灌满了江风,猎猎作响。
眼看黑衣人站在船头朝天射出一记响羽,城南驿站方向遥相呼应般,传来了信号弹响彻天际的声音,纪绯川捋了捋凌乱的鬓发,饶有趣味地问道:“消息这就算送出去了?”
黑衣人点头,“正是,每发一箭,当地潜伏的隐卫就会收到公子入境的信号,护你周全。”
“也就是说,你不中用了?”纪绯川眉梢一挑,笑得有些恶劣。
黑衣人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他胳膊好像有些发麻,腿也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动步,“公子且慢,其实我还有些用处,我——啊!!”
纪绯川懒得听他啰嗦,抬腿就是一脚,把人踹进了江里,啐道:“杀千刀的,紧赶慢赶地催老子上路,又不是赶着去投胎,害我跟沈师兄分开不说,还吹了一晚上冷风!”
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喷嚏,连带着船身也轻微地摇晃了一下,纪绯川狐疑地转身朝后看去。
船篷另一头,一道清冷而又动听的声音略显无奈地传来,“他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捉弄一下便罢,真要淹死了才能解气么?”
“沈师兄!”纪绯川大喜过望,朝船舷处长身玉立的男人飞扑过去,“怎么这么快就跟上来了?我还以为至少要等上四五天呢。”
沈云灼将纪绯川抱了满怀,点了点他的鼻尖,眼中笑意清浅:“想你了,想早些见你,所以就追上来了。”
————终————
呼......终于顺利写完了!(擦汗)
接下来陆陆续续还会有几篇番外,敬请期待~
第43章 番外 云外青山(一)
又是一年初夏,玄清道观新任掌教继位已愈半载,终于迎来了五年一度的开山门收徒之日。自五月初,踏入玄清山地界的车马游人便络绎不绝,为向来宁静祥和的小镇带来了许多繁华气息。
山下值守的弟子忙得马不停蹄,待夕阳西下才送完最后一波客人,已是累得满头大汗,忽听一阵清越悠扬的笛声伴着松林晚风而来,顿时一扫周身烦闷与燥热。
那笛音自环绕玄清山的玉带江传来,弟子们互相对视一眼,旋即探头朝江面一艘竹筏上望去,见到那鲜妍明亮的红蓝二色交叠的衣袂,众人脸上不禁露出喜色。
“小纪回来了!”
“半年不见还怪想的,这下可好,玄清山又有得热闹了!”
“我去告诉掌教师兄,他要是知道小纪回来,一定高兴!”
“傻子,你先通报了哪还有什么惊喜?当心小纪回头削你!走,先打个招呼去!”
那三五人相伴来到岸边,冲着竹筏上的人连连挥手,未及开口,那人笛声骤停,仰天便是一阵大笑。
“我纪绯川又回来啦!孩儿们,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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