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另一位大爷是小腿骨折,昨儿拆了石膏,今天一大早就被家人簇拥着出院了,病房空下来,颇有些冷清。相比之下,沈垣的档案里写着孤儿,每天就只有孙覆洲在跟前忙前忙后。
念此,他掀了掀眼皮,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伺候人的命。
病床的床头柜摆着沈垣为数不多的生活用品,放眼过去一目了然。
小护士说沈垣昨儿回来的时候带了什么东西,孙覆洲理所当然地要一探究竟。床头柜就只有一层抽屉,里面整齐地放了套衣物。他伸手在表面按了按,没什么实感,便又掀开了两层边角,里面什么都没藏。
沈垣回到病房时,孙覆洲已经离开了,并给他留了一条短信。
餐盒在孙覆洲临走前被重新盖上,水蒸气在盖子上凝出了水珠,有些落到了桌面,晕成了水渍。
沈垣走到床边,将餐盒拉过来一一摆正,不紧不慢地揭开塑料盖。
小护士交班之前特意来病房区晃悠了一圈,走到门口,见他坐在床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蹑步走了进来:“吃早餐呢?”
沈垣悠哉地喝了口豆浆,点了点头。
小护士在他床边转了转:“你昨天去哪了?”
沈垣抬头看她,不解地歪了歪脑袋:“问这个干嘛?”
小护士直了直身子:“就问问,你怎么也是个病人,下次别回来那么晚。”
沈垣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不用担心,医生说明天就能拆线,住不了几天了。”
“你要出院啊?”小护士有些惊讶,“出院之后就回家?”
“不然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垣总觉得今天这护士有点怪怪的——有点过于关注他了。
小护士甩了甩胳膊,原地转了半个圈:“嗨。那挺好的,你本来也不用住院,当然还是家里舒服。”
“怎么,舍不得我?”沈垣咬了一口油条,低头刷起了手机,有意无意地说,“不过,你知道,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你没机会了。”
小护士微微弯曲左腿的膝盖,将重心挪到右边,靠着墙,尽量表现得轻松:“虽然你挺帅的,但我们取向不合适,而且你男朋友对你多好啊,昨天半夜还......”
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小护士的话一下就梗住了。
沈垣顺势一问:“还什么?”
小护士灵机一动,编故事的能力瞬间提升:“还......打电话问你睡得好不好,你不是出去了吗,怕你俩吵架,我就说你睡得挺好的。”
怕自己再呆下去更说漏嘴,小护士立马就敷衍了几句果断溜之大吉。沈垣盯她的背影盯了几秒,有些出神,很快他的视线渐渐向下,转移到了床头柜前的小块地上。
白色的瓷砖地面落了一小片纸屑,白色映衬白色,毫不显眼。
沈垣放下手中的早餐,弯腰将那一小块纸屑捻了起来,随后,他再抬抬眼,看向床头柜的抽屉,眉头紧锁。
·
刚踏进市局,乔当仁和乔不让俩兄弟就将孙覆洲一边一下给架走了,并美名其曰,开会。
会议室里本寥寥只坐了专案组的几个成员,不过很快,吴长海也来了,本来都以为他是来指导工作的,却没想到这位爷自己搬了个板凳坐后面旁听了起来,弄得在场的几位个个都绷起了神经。
会议围绕着专案组正在调查的新型毒品“白糖”展开进行,讲台上,整面白板被刘承凛贴满了照片,其中几个重要人物的照片上做了特殊的标记。
首先是大黑和华哥。
刘承凛作为主讲人,直接拿着记号笔做了注解:“大黑,真名宋彪;华哥,真名刘华,两人除了有经营各自的产业外,同时还都是赵氏的子公司——朝阳地产的股东,两人关系不错,大黑会经常出入华哥的酒吧,而之前一·二五碎尸案中,死者黄毛是大黑的小弟,另一位死者兼凶手王龙海,也有证据表明其生前与这两人有过接触。”
乔当仁举手补充:“另外,关于线人提供的,华哥名下酒吧里有毒品买卖这件事,我们尚未得到证实。”
沉默寡言实干型的弟弟乔不让将一叠资料按顺序分发。
孙覆洲接过来,哗哗翻阅了两页便没动作了。
“他们对警方的动作很敏感,戒心很重。”刘承凛说,“朝阳地产每一季度都会从水上运输沙石进城,借此转移毒品的可能性很高,酒吧只是一个中转站,货肯定分散在每个出口人手上,罗军说他的接头人是一个叫老龟的男人,特征是矮小,很黑,缺了一个门牙,经常出没在北聊区的酒吧街,孙覆洲,这个人由你和邱云去打听接触。”
孙覆洲响亮地答了一声是。
刘承凛将嘴抿成一条线,手里的笔尖一转,又转到了黄小山的照片上。自从结案以后,黄小山的尸体很快就拿去火化,骨灰第二天就被父母带回家埋了。
时隔多日,再次看见这张脸,孙覆洲竟有些恍若隔日的不真实感。
刘承凛特意将黄小山和王龙海的照片并列在一起,边贴着边,也不知道已经死去的两个人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会不会觉得好笑。
刘承凛在两张照片下面打了个问号:“我们昨天重新调出了黄小山的尸检报告,伤口的化验结果相信你们都有印象,右手锤握式持刀向下刺,创口呈右倾趋势,但肢解形成的创口则有左倾趋势,王龙海的惯用手是右手,哪怕是锯尸,也没理由换不熟练的左手拿工具。”
孙覆洲将尸检报告翻了出来,的确提到过,当时的猜想是凶手左右手轮番使用,加上手工木锯刀片的特殊性,在切割的过程中容易摇摆不定,这个细节就没有纳入参考。
直到他们拿出了抛尸的监控视频,才又重提。
刘承凛拿出一张照片贴在了黄小山和王龙海的照片中间,照片上是个陌生男人:“我们在案宗里找了樰城历年的碎尸案,其中有一起案件的在逃凶手就是一个左撇子。”
照片上的男人阴恻恻地盯着镜头,五官硬朗,样貌平平,但从肩部与脖子的肌肉比例来看,应该体格健硕。
“李爱城,09年樰城杀妻碎尸案嫌疑人,屠宰场工人,在案发当日失踪于樰城北聊区的家中,此后音信全无,警方怀疑该嫌疑人可能已经逃窜至外省,他杀人后的分尸手法与本案相似度很高。”刘承凛说着说着又扔下一颗重磅炸弹,“除了这两起案件,我们还调出了一些过往的旧案,在09年至今,省内共有两起左撇子行凶的案件,尸体被破坏程度都很高,死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凶手至今逃窜。”
会议室内悄无声息,别说针掉地上,就是呼吸都怕声音重了。
坐在后面的吴长海忽然开了尊口:“说简洁点!”
刘承凛顿了顿:“……肯定是买凶杀人。”
吴长海把脚往前一伸,重重地踏到地上,连带着地面都震了三震:“有没有证据?”
刘承凛微微低下头:“这些案件的凶手侧写出奇的一致,作案地区跨度很大,凶手与死者之间基本没有什么联系,且都是左撇子,我大胆猜想,这些凶手很有可能就是这个李爱城。”
孙覆洲翻阅着这个李爱城乏善可陈的生平,文化程度不高,屠宰场的下岗工人,同事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有说他爱使小聪明的,有说他为人机灵的,下岗后在赵氏的后厨当帮工,作案前刚被辞退。
赵氏......怎么这么耳熟?
孙覆洲的指尖在这两个字上磨了磨。这时,他放在桌面的手机亮了亮。
短信的内容是直接公开在锁屏上的,发信者是李儒:昨晚沈垣离开医院以后去了黑啤酒会所,接他的是陈禹和赵颂。
他看回讲台上,刘承凛已经说到了前天酒驾的面包车司机。
“.....查看行车记录仪时,我们发现这个司机之前一直把车停在路边,直到孙覆洲刚从店里走出来,他就立刻发动了车子。审讯时,他一直在否认,直到我们找到了他赌博的证据,他才供认是有人让他这么干的。”
所有人都看热闹似的,齐刷刷地看向孙覆洲。
而对孙覆洲本人来说,那场有惊无险的车祸依旧历历在目,记忆鲜明。
“这件事......”孙覆洲又看了一眼已经黑掉了的手机屏幕,缓缓开口,“……我怀疑跟沈垣有关,我申请调查。”
第29章 卷贰•新绿(九)
北聊区的酒吧街,路边的水沟散发着历久弥新的臭气,青苔攀到了路沿儿上。
孙覆洲领着打扮成了一个小太妹的邱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条街上。
为了避免过于相顾无言,孙覆洲一边观察着人群,一边将搭话:“王琴琴给的那把钥匙,有什么线索吗?”
邱云耳朵上挂了俩巨大的耳环,压得耳垂生疼,还必须装出一副享受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瘆人:“还没有,那钥匙型号很老,只能判断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卷帘门,仓库、商铺都有可能,我们已经让民警把有可能的商铺都试一遍。”
孙覆洲又问:“指纹或者dna呢?”
邱云扯了扯耳垂:“有黄小山的血渍,冲洗过,但缝隙里还是残留了一些。”
她感受到了几道视线,用余光回视,措不及防的撞见俩小年轻不怀好意地盯着她,这条路上多是些年轻人,他们三五成群,吊儿郎当地聚在一起,年纪都不大,神情却个顶个的嚣张。
邱云下意识离孙覆洲近了些,后者却在接电话,无暇顾及她。
乔当仁在电话那头说:“孙副,有经侦的兄弟查了赵颂的个人资产和公司资产,发现存在对不上的现象,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投资相当一部分资金在华哥和大黑的几家店,包括他现在接手了黑啤酒会所,但那些店规模都很小,理应不用这么大的投资。”
孙覆洲用力按压着睛明穴,双眼皮在拉扯下又宽了一层:“王龙海那边呢?”
“王龙海出来打工的时候是未成年,用的假证件,我们在与他共事过的人里打听了一圈,只说是北聊区,具体的无法确定,但很有可能就是华哥的酒吧。”
“好,接下来重点排查那把钥匙吧,或许那就是案发现场。”
他们调查的范围已经缩小在了华哥和大黑的身上,不过这两老狐狸手脚都洗得干干净净的,仅从他们身上,警方实在没法进展下去,只能尽可能多地从他们身边往下挖。
孙覆洲将电话挂断,却发现邱云正盯着他。
他不解地问:“怎么了?”
邱云组织了一下语言:“那个,孙副,你为什么要查沈垣?”
“他很可疑啊。”孙覆洲对她的疑问并不意外,“他跟华哥大黑他们理应是一伙的人,现在却反过来帮警察,他可以是被迫竞争的受害者,那为什么就不是扮猪吃老虎的加害者?”
“你怀疑他在利用警方铲除竞争对手?”
孙覆洲的目光沉了沉,这丫头说得太直白了点儿:“可以这么说,大黑那群人固然不干净,他沈垣未必就无辜?”
可是你们之前不还挺福尔摩斯跟华生的吗?邱云心想,没想到男人也挺善变的。
邱云说:“刘队也没反对你查,只不过吴局让我们把重点先放在毒品上。”
“我这不正查着吗?”孙覆洲瘪了瘪嘴,怎么刘承凛的正经还会传染,“你确定联络买家了吗?”
“老龟回复的地点是北边的废弃厂区,但需要我们先把钱放在酒吧街的垃圾桶里,等他们的人确认之后,会把货放在废弃工厂,我们再去拿。”邱云拿出手机,“那我联系警队来这边蹲守,我们去废弃厂区?”
孙覆洲头也没抬:“让霍队长派点人吧。”
邱云动作一滞:“我已经联系刘队了,老龟只是个拿着少量货的卖家,用不着那么多人。”
的确,随着警方的介入,部分拿着货的小混混都急着脱手,从罗军之后已经陆陆续续逮了几拨了,根据罗军等买家的描述,老龟手里的货很少,应该是个“个体户”。孙覆洲略微点头,表示没异议。
靠近河岸荒地的废弃工厂,杂草丛生,烂楼林立,孙覆洲两人将钱放在了指定地点,立马就有警员传来消息,确认钱袋的是几个混混,并且已经拿着钱进了缘来是酒酒吧后门,现在就等他们接触到老龟,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孙覆洲按掉蓝牙耳机后,无情地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的蠢还是太自作聪明,居然还敢把酒吧当中转站。”
邱云还在四下观察地形,谨慎得不能再谨慎。
孙覆洲试图让她不那么紧张兮兮的,便说:“我看你还挺有干缉毒的天赋,是不是进错队了。”
邱云张望的动作一顿,然后有些低落地说:“我妈不让我干缉毒,我爸就是在一次行动里牺牲了,她现在还以为我只是个文员。”
孙覆洲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抱歉,我不知道......”
邱云轻松地耸耸肩:“没事,作为警察的家属,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孙覆洲说:“不知道前辈是哪个单位的,我清明也去上柱香。”
邱云犹豫了半响,眼里波光涌动:“.....96年樰城市缉毒队队长——邱贺。”
一只橘猫从他们面前飞掠而过,只落下一道影子,他们已经穿过了大门后的小路,楼边的野草长出了两丈高,前面即将豁然开朗。
孙覆洲打断她:“回去再说吧,接下来小心点。”
“嗯。”
老龟给的地点是厂区内靠近东南角的废弃办公楼二楼,落满灰尘的楼梯间堆着破破烂烂的杂物,楼房内的家具都搬空了,只剩一个毛胚子。
孙覆洲两人上到二楼后,老龟还没露面,整个二楼只剩几面承重墙,地上的灰土积了很厚,一踩一个浅浅的脚印。
邱云没看到老龟的身影,忍不住说:“他不会跑了吧?”
孙覆洲摆了摆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整个二楼十分空旷,四面都通着,风灌进来有烈烈的呼啸声。
两人又往里走了一段,的确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忽然,孙覆洲看到前面的地上有个浅浅的脚印,是除了他们以外的第三个人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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