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什么玩笑啊!
晏容秋嘴角紧紧闭着,脸上努力维持着冷静从容的表情。
但是,从他明显突起的咬肌线条,可以看得出他正用力咬着牙,仿佛一个愤怒的人正在竭力地逼迫自己不要爆发。
这样一来……
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不都付之东流了吗?
台下,一位英利娱乐的代表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这出一般,朝身后的秘书满意地笑了笑。
恐怕,晏容秋做梦都不会想到吧,自己竟然被绊死在这种地方。
根据事先的充分调查,晏容秋是不会任何乐器的,连碰都不曾碰过。
这个人……这种人,就是无知无觉的冷血机器人,最擅长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
倾轧、扩张、吞并。
以主办方名义谎称活动变更遣送原表演者,进入监控室关掉后台监控,最后偷偷换掉最后的提词卡——再没经验的新人主持都知道,最终流程从来都是以提词卡上的内容为准,就能轻轻松松地在最关键的时刻,给出致命一击,让整场通通垮掉。
晚会的前半部分有多完美多出彩,这里也就有多尴尬多失败。
所谓登高跌重,不过如是。
而且,这样一来,被毁的远不止光惠明星慈善夜。
晏容秋的形象,整个晏氏集团的形象,都会受到相当大的影响。
而且,对这种关系到上上下下数万职工生计的大企业而言,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能造成的蝴蝶效应着实无比重大且不可估量。
没人会认真追溯出现今晚这种失误的原因,所有人能看得到的,只有作为晏氏集团代表的晏容秋在蓝湖音乐厅的窘迫、无措、仓皇的丑陋姿态。
闭上眼睛,已经可以预见明天各大媒体的头条头版被晏氏集团股票骤跌的新闻占据。
光惠明星慈善夜?
不,分明是、他晏容秋永生难忘的耻辱之夜啊!
穿黑色燕尾服的工作人员推着一个水晶柜走上台前,停在晏容秋的面前。
晶莹剔透的闪亮光芒中,一把小提琴正静静地躺在深红色的天鹅绒软垫上。
它叫“弥赛亚”,迄今已有三百年的历史,诞生于世界最有名的制琴大师斯特拉瓦迪里的“黄金时期”,具有极高的价值与声望。
此前,“弥赛亚”一直被收藏在英国牛津的阿什莫尔博物馆,上个月才被晏容秋以二千万美元的高价买走。
它就像一个古老而美丽的精灵,只待被人从沉睡中唤醒。
许许多多的音乐爱好者与音乐界的大咖,都对这把琴慕名已久,他们希望能借这次机会能好好聆听,它在大师演奏下所绽放的美妙而动人的旋律。
是了,“弥赛亚”的身上,也被寄予了深重的期待与热情,一旦它被不通音律之人辜负、亵渎,那将是多么不可饶恕、甚至会引起公愤的罪孽啊。
“砰。”
整间音乐厅的灯光彻底暗了下去,只留一束柔明的雪白光亮,倾注在了晏容秋的身上。
本来,这是为营造更好的气氛与效果而故意设计的,现在倒成了天大的讽刺,好像要让这个丑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得明显一点、明显一点、再明显一点。
最好能被全世界耻笑!
台上,晏容秋正缓缓俯下身,从水晶柜中取出了那把小提琴。
他将头扬起一点来,把小提琴放在左锁骨上,冰凉光滑的琴身仿佛有生命般,自然而然地稳定在肩膀和下巴之间。
倒是个标准的姿势。
他右手握住琴弓,抬起来,想放到琴弦上去,可中途却又像突然折断一半,颓然垂了下去。
一副放弃挣扎的无力模样。
“怎么回事啊?”
“出什么问题了吗?”
“难道他是太紧张了?”
“不可能吧,那可是晏容秋哎,晏容秋会做没把握的事情吗?”
“为什么不把‘弥赛亚’交给真正的小提琴家演奏啊?”
“就是说啊,晏容秋说到底还是商人吧……他真的能拉好这把琴吗?”
“还是贝多芬的高难度名曲,他到底行不行啊?”
“真是的,都最后了怎么还出这种问题啊,太扫兴了吧?”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失,台下浓郁的黑暗之中,那些嘀嘀咕咕的骚动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像深海中那些蛰伏的水母突然张开巨大的触须,伸展着,密密麻麻地朝晏容秋包围过来。
他的手开始颤抖,胸口微微起伏着,光洁的额头上也不断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我……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
贝多芬F大调第五小提琴奏鸣曲,因为四个乐章的主题都具有绚丽甜美的特质,一如春光灿烂,所以也被人们赋予“春天”之名。
春天奏鸣曲。
以前,他最喜欢演奏的曲目。
温苓心手把手教他的第一支曲目。
但是,事到如今,他已经再也不可能重现那美妙的春日风光了。
小提琴也好,《春天奏鸣曲》也好,曾经对他而言象征着温暖与美好的事物,早就被肮脏不堪的沉重回忆深深吞没。
再也回不来了。
周围的氧气仿佛一点点被抽离,变得越来越稀薄,晏容秋就像失了水的鱼,艰难地拼命呼吸着。
很久没有再犯过的胃病,似乎在此刻又卷土重来。一阵阵钝痛在他的腹中来回牵扯,沉重的,反复的,无休无止。
晏容秋再次试着举起琴弓。
不能输。不可以认输。
这种事情算得了什么?
可是,这种事情……这种事情……
为什么偏偏发生在他身上呢?
他睁大眼睛,茫然地望向台下,那里明明应该是一片黑暗,可他偏偏却看见了。
看见了。
看见了父亲和母亲,他们是唯一有色彩的,是唯一有形体的,他们正在看着他,他也在看着他们。
晏容秋站在原地,愤怒与失望在脚下生出根来。
那段积蓄在心里的肮脏记忆,此刻被摔碎成一千片一万片的零碎破烂,所有的锋利碎片一齐翻涌上来,呼啸着席卷他的脑海。
变成了憎恨。
变成了不甘。
变成了委屈。
变成淬毒的带刺藤蔓,穿透身体的每一寸每一部分,几乎要像冬虫夏草般将他整个人吞噬干净。
那年夏天,去很像西衡洲的地方过暑假的夏天,是晏容秋记忆中最最快的一段时光。
闪闪发亮,充满希望。
爸爸妈妈难得相处得非常和睦,不像以往那样冷冰冰的互不相干,他感觉整颗心都变得轻松了,再没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无力感。
晏铭和温苓心大概以为,他们这样不吵不闹,只是划清楚河汉界地过日子,并不会对儿子造成影响和伤害,更何况他还小,小孩子能有什么感觉?
其实,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
晏容秋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但他从不会表现出来,也不想让爸爸妈妈发觉。
他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足够听话懂事,用功努力,就能让他们开心起来,就能让他们的关系变好。
他真的很爱他的爸爸和妈妈。
特别是妈妈。
所以,为了和温苓心亲密一点,为了和她呆得久一点,晏容秋生平第一次说谎了。
“妈妈,我想学小提琴,您能教教我吗?”
温苓心曾经是有名的天才小提琴少女,如果不是早早嫁到晏家为人妇,只怕现在也是卓有成就的小提琴演奏家了。
谎言生效了。
虽然很短暂,但还是带给了晏容秋一段与妈妈在一起的幸福记忆。
可是,就在那年暑假结束后没多久,晏容秋迎来他生日的那一天,一切都急速地滑向了无可避免的黑暗。
就像被一整个夏天的暴雨冲刷浸泡的山坡,终于轰隆隆地塌方了。
晚上,他兴高采烈地小跑着奔向晏铭的房间,爸爸答应过今天要陪自己过生日,可等了半天不见来,温苓心便让他亲自去叫晏铭过来。
他的手上,还拿着一把漂亮的小提琴,那是妈妈刚送他的生日礼物——原来那把已经被他练断了琴弦,他满心期待,想在自己的生日上,为爸爸妈妈演奏他最喜欢的《春天奏鸣曲》。
房门就在眼前。
他轻轻地敲了敲,“笃笃笃”三下声响,传递着压抑不住的快乐心情。
没有反应。
难道爸爸是没听见吗?
他握住门柄,试着转动了一下。没锁。
于是乖巧地说了句“爸爸,我进来啦”,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朝里走去——
暧|昧的黑暗中,是交缠在一起的恐怖“怪物”。
恶心的、肮脏的、污秽的——
“怪物”。
空气中,也弥漫着微妙的怪异气味,像是从沼泽上吹过来的一般,潮湿而黏腻。
他听见,一个“怪物”用带着浓浓鼻音的娇柔声音说:“晏先生,我记得你之前好像说过,今天是你家小少爷的生日呀,你在这里陪人家真的没关系吗?”
另一个“怪物”低低地“啊”了一声,满怀懊丧道:“要死,我差点忘了!小丑八怪不会正等着吧?唉,真是麻烦死了!”
“砰”!
小提琴重重砸落在地上,崩断的琴弦还持续发出微弱的不甘心的嗡鸣。
两个“怪物”惊慌失措地从床上跳下来,想要伸出手来抓他,嘴巴不断地一张一合,仿佛在努力说些什么。
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他拼命地往后退去。
他要逃跑。
不然的话,会被“怪物”们抓住——被“怪物”抓住,变成和他们一样肮脏不堪的存在。
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脏死了……好恶心……!
别碰我……别靠近我!
他跌跌撞撞地转身,一头撞进了一个柔软而单薄的怀抱。
云一样洁净,云一样飘渺。
“妈妈……”他仰起头。
温苓心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漠然滑过,静静地投向那两个“怪物”。
空洞,茫然,疲倦。
她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然后,她轻轻地——轻轻地,但是又很坚决地推开了他。
像是赶走什么脏不可触的东西一样。
耳边,像是有一台老旧的唱片机沙沙地转动起来,真切地播放着只存在于幻想之中的温柔声音。
“小容,祝你十三岁生日快乐!”
“吹蜡烛前要记得闭眼许愿哦!”
于是,他乖乖地紧紧闭上眼睛,鼓起腮帮——
“呼!”
爸爸妈妈一同开心地鼓起掌来。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
“生日……快乐……”
声音像是突然卡带,被拖长成吱吱嘎嘎的诡异声响,在耳膜上一下一下地凿着。
一瞬消失,是比真空的宇宙还要绝对的死寂。
晏容秋掀起眼睫。
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跳动着叠影,好不容易才重新聚拢定形。
他还是站在台上,架着小提琴,握琴弓的手垂在身侧,保持着一模一样的姿势。
不过短短几分钟时间,台下交头接耳的声音更大也更喧哗了,几个视频平台的直播间更是要被弹幕刷爆了。
【现在什么个情况?】
【放送事故吧?!这绝对是放送事故吧!】
【emmmm所以明明不会为什么还要硬着头皮上啊?】
【尴尬到我脚趾都能抠出三室两厅】
【比明星撕逼扯头花抢合照C位那届还令人窒息】
【蓝湖建成到现在都没发生过这种事吧?】
【资本可以不要来玩弄古典音乐界吗?感觉好恶心】
那几个英利娱乐的代表的彼此对视一眼,笑得更开心了。
知道晏容秋会下不来台,但没想到他竟难堪到了这种程度,实在是过瘾,实在是解气!
对付这种人,就是要摧折他的自尊,让他有苦难言,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努力化为乌有,让他在数百万人的眼前,体会到最重视的集团形象因自己而被破坏的无力感、挫败感、羞愧感!
此时此刻,晏容秋也确实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切齿拊心地憎恨着自己、苛责着自己,一遍又一遍,诅咒着自己的软弱无力。
可是……
做不到!
他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那曾经最熟悉的旋律,双手好像被看不见的幽灵钳制着,牢牢限制住了他所有的行动。
放弃吗?
放弃吧。
晏容秋憋紧的呼吸慢慢扩散在了空气里。
“我……”
突然,包围着他的浓重黑暗像是被戳出一道口子,舞台的另一侧,有一道雪白的灯光蓦地笼罩下来,照亮一方不大不小的范围。
光晕与光线四处迸散,肆意洒落在钢琴边高挑青年的身上。
一接触到他,似乎又迅速暗淡下来,最后消亡。
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最为耀眼的光源。
“来,开始吧。”
青年侧过头,淡淡微笑。
“真正的——”
“春天奏鸣曲。”
第27章 背后拥抱
贺铸抬起双手, 白皙的指尖在琴键上轻轻落下,滑出一串温柔灵动的和弦音符,如同被清风吹皱的春日池水, 荡开层层涟漪, 回荡在整座音乐厅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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