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励说:“原来如此,我初来乍到,的确不甚清楚!”
“哟,我说呢!老爷是何时来的?前阵子皇城上头有佛祖显灵,不知老爷见过没有?”
“还有这等事,那可真是稀奇!”
“可不是,当时这城里的百姓都争着去看佛祖,我浑家也去了,鞋子都被人踩脱了。您可别说,自从这佛祖显了灵,这叛军被打退了,圣上他老人家还下令,减免三年赋税!果然是菩萨保佑啊!”
顾励笑道:“看来我后楚福祚绵长。”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顾励说:“我酉时还得出门,你能否帮我雇顶软轿,在二条胡同东路口等我?”
车夫爽快道:“那有什么难的,您就请好儿吧!”
顾励交代他:“我就住二条胡同东头往里数第五间屋子。轿夫来时,让他在我门外敲三次,说‘顾哥儿,俞相公命小人来接您了。’”
这般奇怪的要求,车夫也不多问,笑道:“老爷好精致的排面,放心吧,小的必定叫个伶俐哥儿去接您。”
顾励在护城河边下了马车,又付了软轿的定金,便径自往二条胡同内去。
进了宅院,陈奉倒没他想象中的形单影只,凄凄惨惨,他进屋时,这位大爷正躺在窗下看一份抄本呢。
顾励看了一眼桌子,桌上只一个粥碗,一个药碗。顾励问道:“吃午饭了没?”
陈奉看着他,嘴角带笑道:“没呢。”
顾励总觉得他的笑怪瘆得慌,难道是自己一夜半天未来,陈奉这小狐狸起了疑心?
陈奉问道:“你这一夜去哪儿了?”
顾励一脸无辜:“昨天不是说了,俞公公找我呢。我可是伺候了俞公公一整夜,近午时才勉强起了床,若不是惦记你,我就住在俞公公那处,不回来了。”
陈奉说:“想不到你还挺关心我。我还没吃午饭,喏,钱拿去,今天我想吃鸭子,你去买只来。”
顾励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嘀嘀咕咕:“就知道差使我,要不是看在你有伤在身的份上,我才不搭理你!”
嘴上说着,还是拿着钱出去了。
陈奉放下手中的邸报,皱着眉头,夷辛进来时,身上带着一种奇特的熏香。据他所知,这种香只有宫里才有,可若说夷辛是从俞公公处沾染来的,也不是说不出去——大太监们窃取宫中禁物作为私用是常有之事。
但是——想起他今天从京城的线人那里听到的消息:昨天陛下偷偷出了宫,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听说宫里那位最厌腥膻臊味,羊肉、牛肉都得挑部位吃,鸭子是从来不沾筷子的,他倒想试试,这身透御香的夷辛,究竟是真小唱还是假小唱!
顾励一无所知,回来时还喜滋滋的,把手里拎着的鸭子亮给陈奉看:“瞧瞧!多漂亮的小麻鸭!养了一冬的肥膘,保准肉质鲜嫩!”
见陈奉只打量他,不说话,顾励有些忐忑,小声道:“也没花多少钱,别这么看着我了,我这不是看着你受伤了,想给你弄点好吃的嘛!”
顾励嘀咕着,坚决不承认他是馋宜兴老家的鸭浇面了。
他坐在厨房里,手脚利落地烧开水,去鸭毛,煮面,蒸鸭子,陈奉站在外边,看着顾励头发上黏了根鸭毛,脖颈处一点若隐若现的红痕,忽然觉得自己太草木皆兵了。
看这人干活的利索手脚,别说是皇宫里来的,就是南方的士绅人家,也不可能有这种子弟。
陈奉回到卧房里,等了有一会儿,顾励端了两碗鸭浇面出来,虽然他中午吃了饭,但自从昨夜把文御厨辞退,宫里的伙食就一落千丈,吃得他食不知味。这时候能有一碗家乡风味的鸭浇面,他又怎能不食指大动?
陈奉跟他一起坐在窗边,闻着面的香气,不禁也勾动了食欲,难得地称赞一声:“想不到你烹饪的手艺不错。”
顾励低着头吃面。
陈奉问道:“剩下的钱呢?”
顾励手一顿,小声哔哔:“你知道这么一只鸭子要来到咱北直隶多不容易吗?它先得从宜兴坐船到杭州,再从杭州北上,途径十二道运河关钞,晕船上吐下泻不说,还得防备关钞小吏盘剥,能在这餐桌上与它相遇,乃是你我的荣幸!”
陈奉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励:“……钱……没剩下。”
其实钱还是剩下了一点的,但是他亲自下厨,收点钱难道不是应该的?他也不容易啊!堂堂一国之君,手头的钱还没有陈奉这个反贼多!
陈奉眼前一黑,简直被这败家玩意儿气到吐血。他深吸几口气,忽然一筷子夹走了顾励面条上的几块鸭肉,义正言辞道:“你昨夜刚伺候了俞公公,遭了一夜的罪,还是用些好克化的面食吧!”
陈奉这人……可真是气人哪!
顾励捧着面碗吃了个干净,把两人的碗洗了。顾励走过来,说:“要上药吗?”
陈奉把衣裳解了,坐在窗边,让顾励给他上药。
陈奉弄来的邸报就放在窗边,顾励扫了两眼,上完了药,问道:“能给我看看吗?”
陈奉递给他。这邸报都是竖排,顾励读着有些费力,陈奉笑话他:“识得字吗?”
顾励翻他一眼,问道:“我不识得,你要来教我吗?”
陈奉倒来了兴致,把邸报铺在桌上,当真一个字一个字教起他来,间或向他讲解一下邸报上的信息,顾励则在琢磨,陈奉是怎么弄到这张邸报的?
如他所料不错,陈奉在京城中,必然还有其他的线人。毕竟他形貌特殊,就算蒙上眼睛,这般打扮,身高,也很是扎眼,外出行走不方便,这邸报定然是别人帮他弄来的。
“免税三年?想不到这狗皇帝居然有这等魄力!”陈奉哼了一声,眼神冷冷的,盯着邸报。
顾励亦看向邸报,只见纸张上由右至左写着“邸报”二字,下栏写着:正合四年二月十九日
上谕:着各地员吏筹措春耕事宜,务违天时。民苦三饷久矣,自今起免除三年赋税。钦此。
因为纸张昂贵,所以邸报上的消息都写得极为精简,下面一则讯息,写得则是已抓住叛军首领张慈儿事宜。此外还有恢复佛教、寺庙正常运行、流落在外的僧人们自行还寺云云。
顾励正要继续看下去,就看陈奉把邸报折起来丢到一边,显然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顾励问道:“怎么了?”
陈奉回过神来,看着顾励,窗外碧树春景,暖风如熏,不饮也醉。陈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顾励的脸,那眼神竟似有一瞬间的眩晕似的。
顾励嗯了一声,问他:“干嘛呢?能不能别老摸我。”
陈奉收回手,回过神,说:“夷辛,我要你替我办件事。”
顾励问他:“什么事?”
“你去弄清楚,那日明光阁上的佛影究竟是怎么出现的。又究竟是何人在为狗皇帝出谋划策。”
顾励问道:“你为什么认定是有人在给皇帝出谋划策?”
陈奉哼了一声,松开手,往躺椅上一靠,看着窗外:“那狗皇帝,我为了对付他,研究了他许久,他一向蠢笨如猪,若不是有人在为他出主意,他又怎么想得出免税这种笼络人心的手段?”
顾励勉为其难道:“那好吧,不过能不能打听的出来我可不能保证。”
陈奉躺回椅子里,看着窗外,兀自琢磨道:“这人究竟是谁?穆长龄?狗皇帝一向厌他,怎么会听他的?左世爵?这老狐狸倒是有几分本事,可他可弄不出佛影来。定然是另有其人。”
顾励看着他,问道:“你怎么笃定这佛影是人为的?大家都说,是菩萨显灵,后楚气数未尽呢!”
陈奉看向顾励:“你有没有听说过,海上蜃景?都说蜃景乃是蜃吐气所化,其实蜃景的出现与光有关。”
顾励耸然一惊,陈奉的直觉居然这么准,很接近真相了。
陈奉推测道:“如果佛影当真是这人弄出来的,那么这人倒有点本事。就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顾励问道:“怎么说?”
“既然他让狗皇帝免税三年,那我倒要看看,这太仓府库的收入,要从哪里来!九边军镇的军饷,要从哪里来!”
第25章
陈奉午睡去了。
顾励出门走动,从二条胡同走到取灯胡同。胡同口坐着几个老人,正一边纳鞋底一边聊天。
“要我说呀,陛下定然是受了佛祖的感召,所以才给咱老百姓免税三年呢!”
“那佛祖怎么不直接帮咱们把北边的鞑子给灭了呢?我家小二可还在关宁呢!”
“瞧你说的,什么事儿都让佛祖干了,要咱们皇上做什么。你们听说了没有,那福王在河南府作威作福,这次也是让佛祖给收了。”
“瞎说什么呢,你是嫌日子太好过了?”
“嗨,可不是我瞎说。听说叛军们都快打到洛阳城了,城里人劝福王拿钱出来募兵,福王都不答应。一石草(张慈儿)进了城,那福王立刻求饶。嗨呀,可真是孬,死得好!”
“行了,别扯天家的事儿了。就说咱真定的周总兵吧,夫妻俩与家仆们悉数战死,两个儿子也下落不明,可怜呢。”
顾励驻足听了片刻,继续往前走。
就在这时,一阵打骂声传来。顾励循声望去,一中年男子正提着一个小孩儿连踢带踹,不一会儿地上便见了红。
顾励连忙赶上前,这一看不得了,原来这小孩儿他认识,正是昨天抢了他奶皮饼子的小乞丐。
顾励把中年男人拦着:“够了!别闹出人命来!”
中年男人大骂:“少来多管闲事,这小杂碎偷了老子的东西,你替他赔不成?”
顾励问:“他偷了你什么东西?”
“我放在灶上的两个馍馍叫他偷了。”
顾励从怀中取出买鸭子剩下的银子,数出几枚利禄通宝,递给中年人。那中年人这才罢休,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乞丐躺在地上,人事不省,顾励把他抱起来,这孩子年纪这般小,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受了这么重的伤,真是怪叫人心疼的。
顾励去了之前买过药的药房,药房的朝奉见了他,笑道:“这位老爷,又是您呐?”
顾励把小乞儿往地上一放,对朝奉说:“快给他看看。”
朝奉走过来,瞧了一眼,边撸袖子边笑道:“老爷,您在咱这儿看过之后,还是去太仆寺街拜拜吧。”
顾励纳闷道:“为什么?”
朝奉说:“您这家里头总有人受伤,可不得去拜拜么?我跟你说,太仆寺街离光明阁最近,那地方福运好。”
顾励啐道:“能不能不要贫嘴了?快点给他看看吧。”
朝奉已给乞儿把了脉,啧了两声。
顾励问道:“怎么地?治不了?”
“不是……您家这孩子,可真脏啊。”
“这不是我家的!”
朝奉给小乞丐号了脉,把人收到后头的医床上。顾励给了钱,又交代道:“我明天还会来看他,务必把他治好了!我……我在顺天府署可是有熟人的!”
“得嘞,您放心吧!咱定春堂要是敢瞎给人治,早叫街坊邻居们砸了招牌了!”
顾励看看小乞丐,摸摸他的头,听见那小乞丐喃喃叫了一句:“方哥哥……”
是在叫方从鉴吧。这俩人也是够命苦的,同病相怜啊,方从鉴刚在牢里受了一顿酷刑,还不知生死呢,转头这小乞丐就让人给打成这样了。说起来,也不知那方从鉴如何了,顾励想着找个由头把他放了算了。
顾励把小乞丐留在医馆,一个人回去了。
陈奉午睡已经醒了,正坐在窗下看书。见顾励进来,衣衫上沾了血污,陈奉问道:“你这是怎么的?我错个眼你就钻狗窝去了?”
顾励呸了一声:“你祖安人吗?一张嘴就能气死人。我这是救人弄的!”
顾励把救下小乞丐之事说了。
陈奉幽幽开口道:“这世道乱着呢,人命如草芥,你自己都未必能保全,又何必去管其他人。”
顾励也知道这个道理,只不过他一个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人,深知生命的宝贵,怎么可能见死不救。更何况他还是一国之君,天下百姓都是他的责任。
顾励郑重地回答道:“因为有一位伟人曾经说过: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就算我是只萤火虫,也想照亮黑暗。”
陈奉细细咀嚼着这话,一时间没说话。顾励满以为把他唬住了,还挺得意,就听陈奉问道:“你哪儿来的钱?是不是买鸭剩下的零头?”
这个陈奉,真是好精明一男的,顾励实在是遭不住了,厚着脸皮说:“您比当今皇上还有钱,能不能别再惦记那三文五毫的了?我就不能用俞公公赏我的钱救人吗?”
陈奉被他一顿抢白,微微一赧,转移话题:“行了,你衣服脏成这样了,换一件吧。”
顾励打开衣柜,衣柜里还是上次从那小唱方从鉴家离开时,打包带走的衣服。
顾励刚要伸出手,头皮就炸了。
不行,他不能当着陈奉的面脱衣服!
他与方从鉴身量相仿,这些衣服倒可穿得,只不过他身上可是皮光肉滑的,压根不像伺候过人一夜的样子,脱了衣服,他就露馅儿了。
陈奉在他身后问:“怎么了,还不换衣服,嫌自己不够脏么。”
顾励关上衣柜的门,看向陈奉,佯作气恼状,问道:“不是,你到底什么意思?”
陈奉颇意外:“什么什么意思?”
“先前在我脸上摸来摸去,现在又催我换衣服!我看你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陈奉,我可告诉你,咱们俩可不是从属关系,只是合作关系而已!我们地位平等,你可别想搞潜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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