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谢瑾白之所以出手教训赵妈,还当真没有什么别的理由。
前世,他身负多重罪责,被关刑部。
昔时亲朋,旧日好友,早已不复往来。
唯有唐未眠,偶有前来,且从不空手。
所送之物,不过是一盆腊梅,一方暖炉,几样家常小菜,几本民间话本。
每次送完东西便走,从不多做逗留,更不道一言一语。
他以为唐未眠是专为看他笑话而来,故送些寻常之物进来,暗讽他以阶下囚身份,这些寻常之物都再享受不得。
他便偏偏上下打通,命人送白虎皮子,黄花梨交椅,兽金炉子进来。
那些人忌他却也惧他,恐他一朝出狱,再沐隆恩,故而都不敢得罪。
他那间牢房的东西也便一日奢华一日。
那之后,唐未眠果再鲜少出现。
余琢那番话才终于令他想通,唐未眠所赠寻常之物,哪里是为了嘲讽、刺激他,分明是……为了慰藉他。
双腿因他而残,更是因为他而家破人亡。
近十年朝堂之上的争锋相对,眼见他陷入污泥之中,不但没有重重踩下,反而又因他上书皇帝,结果被杖责于宫廷,连床都下不得。
这份情谊,太厚重了。
前尘不可追。
他还不了唐未眠,故而他特意求书颍阳,讨了那瓶续筋生肌膏,又亲自给小公子送过去。
续筋生肌膏被挥落的那一刻谢瑾白动了怒。
自小受家风熏陶的缘故,谢瑾白鲜少会生气动怒。
他不是个能委屈自己的人。
他既动了怒,便一刻也不愿再勉强自己待下去。
因而一走了之。
心中气闷未散。
翻了窗,见那赵妈行踪鬼祟,站在海棠树下同人商量肮脏事,极污他的耳。
他便略施小计,吓她一吓。
至于那赵妈是真疯了还是借故装疯,谢瑾白自是不关心,也不会因此愧疚半分。
“所以,小唐公子现能否为在下解惑,究竟为何你那般笃定,赵妈发疯一事定然与我……”
谢瑾白转过头,但见小公子靠着柱沿,嘴巴微张,已然睡着了,嘴角还淌着晶莹的口水。
青鸾在远处等了许久,不见公子回来,急得不行。
她让府中其他人替她看一下行李。
还有些百姓是没睡的。
她便四下向人打探,可有人见过她家公子。
终于,在漆红石柱后头瞧见了她家公子今日所穿绣金线流云纹的绛紫绸衫。
青鸾心中一喜。
“公……”
青鸾走上前,瞥见阖眼倚着柱沿的谢瑾白着实一愣。
为何谢巡会在此处?
再一看她家公子,脑袋枕在人腿上,嘴巴张着,身上还盖了一件不知从何处得的薄被,睡得人事不知。
青鸾眉心拧了拧。
公子什么时候同这位谢巡按感情这么好了么?
公子身上的伤,不是都是因了这位谢巡按的缘故么?
青鸾百思不得其解,眉头拧得更深了。
她迟疑着,到底要不要上前叫醒自家公子。
虽说公子并不是女子,无所谓名节不名节,可公子身为老爷唯一的嫡子,日后始终是要成婚娶妻,继承唐家香火的,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总归对公子不好。
青鸾犹豫地走上前。
“回吧。”
青鸾才刚刚上前走了一步,尚未近身,忽听倚在石柱闭目而睡的谢瑾白懒懒地出声道。
青鸾吓了一大跳。
她惊疑不定地一个劲地盯着谢瑾白瞧,但见后者仍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未动过的模样。
青鸾的心跳砰砰跳得厉害。
她不确定方才出声的人到底是不是谢巡按,可到底不敢再贸然上前。
私心而言,青鸾也是不舍得将人叫醒的。
因着身上的伤结痂发痒的缘故,公子已是连着好几日不曾睡过一夜好觉了。
可要她就这么走了,她也是不放心的。
青鸾只得回原先的地方,把她跟公子的包袱一并拿过来,在柱沿的另一边寻了个位置,翻来覆去,许久才沉沉睡去。
夜已深。
百姓们大都相继睡去,只有守夜的官兵还守在大门。
就连外头连下两个日夜的风雨似乎都小了一些,大殿里只有间或响起的几声咳嗽声。
天方欲晓,百姓们需相继起床洗漱,活动,大雄宝殿大门不再关闭,大殿亦不再有人官兵看守,守夜的官兵们大都派去了寺庙的各大入出口。
有早起的百姓披着蓑衣,持着火把到外头去,爬上在寺庙位于山顶的山亭,眺望城内的情形。
因着山上雾气缭绕,什么都瞧不见,众人只得返回。
到了辰时,天色大亮,又有百姓不死心,或披着蓑衣,或持伞又去那山顶山亭。
山间仍是云雾缭绕,可总算能够依稀辨认山下情形。
雨幕中,淳安城如同未施粉青黛的妇人,安静地熟睡在群山之间,而赤丈河就如同一条绸带环绕着她。
这本该是叫人心怡的一幕,恁是谁见了家乡的秀婉,不为之所折服呢?
可百姓见了眼前的这一幕却是真切地愤怒了。
“不是说赤丈河上的堤坝会决堤,恐有水患吗?看呐,那堤坝不好好地伫立在赤丈河上头吗?”
“是啊,前些日子向咱们征调男丁,日夜不歇地重建那堤坝,还有防水河堤。还以为今年秋汛能过几天安稳日子,秋汛都还没到呢,官兵便兵便挨家挨户地敲门,跟赶牛羊鸡豚一般将咱们驱逐到这山上来。说是这几日突降大雨,那赤丈河堤坝怕是守不住,非要我们连夜搬上来不可!
好么,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拖家带口的一并到这山上来了。说好的淳安会发大水!大水呢?大水呢?!?乡亲们,你们看,你们看呐,这赤丈河像是要发大水的样子么?”
“还口口声声声称是为了咱们的身家性命,呸!这是拿我们寻开心呢吧?”
“咱们现在就回去,要求必须放咱们全部的人下山,下山回家!”
“对,下山,回家,回家!”
十来个百姓回转过身,奔下山亭,直奔大雄宝殿而去。
“乡亲们!乡亲们!都醒醒,别睡了!别睡了!”
“乡亲们!别睡了,别睡了!”
此时,大殿中大部分百姓都还在睡梦中。
听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纷纷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有小儿被吓哭,妇人忙柔声安抚着,抱着怀中稚儿,同大殿里其他被惊醒的众人一样,惊疑不定地望向门口那十几个奔进来的汉子。
人们纷纷慌张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其中一位年纪较长的男子代为答话道,“乡亲们,咱们被骗了!我们几个刚才几个去山顶那山亭瞧过了,咱们淳安根本就没有发大水,那堤坝也根本没塌。乡亲们,咱们现在就动身下山!要求他们放咱们下山!下山回家!”
大殿宽阔,那位年长男子的声音清晰地传至大殿里每一位百姓的耳中。
“什么?堤坝没垮,也根本没有发大水?那咱们还耗在这里做什么?乡亲们,咱们收拾收拾包袱,现在就动身下山去!我倒要看看,咱们这么多人,那些官兵怎么拦!”
连夜冒雨从舒适的家中被迫迁往山上,数百人挤在这冰冷的大殿过了一夜。
百姓心中本就不满极了,又听说山下城内风平浪静,根本就没有水患,那堤坝也未塌,累积许久的怒火在眼见官兵伤人的这一刻终于爆发。
“对!咱们这么多人,不怕他们!”
大殿的百姓们纷纷动手收拾包袱,即刻就要下山归家。
唐小棠已经许久没有像昨夜睡得那么沉了。
耳畔听见吵嚷声,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奈何,眼皮太重了。
只睁了睁,便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了过去。
忽地又是什么人大声说话的声音。
这一下,唐小棠被吓了一跳,他兀地睁开了眼。
映入他眼帘的,是青白的襕衫。
唐小棠睡得迷迷瞪瞪。
他揉了揉眼睛,总觉得这青白襕衫上的如意纹,似是在哪里瞧见过。
视线往上,对上一双风流的桃花眼。
唐小棠陡然瞪圆了眼。
他,他怕不是还在梦里?
唐小棠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不疼。
对么,他怎么可能枕在那人腿上睡着了。
他果然是在做梦。
唐小棠复又闭上了眼。
谢瑾白看着小公子迷迷瞪瞪睁开眼,又亲眼瞧见他傻乎乎地去拍自己的脸,他也不出声提醒,等着欣赏小公子惊慌失措的模样。
哪想到,那小公子拍了拍自己的脸,又继续在他腿上寻了个舒服位置,分明是睡回笼觉的架势。
“小唐公子打算,在本大人的腿上枕多久?”
第29章 情郎
他猛地坐起身,“抱,抱,抱,抱……”
风流的桃花眼微挑,懒懒地道,“怎么?小唐公子将本大人的腿当成枕头枕了一夜不够,睡醒后还要向本大人索抱?”
索,索抱什么的是什么鬼!
唐小棠涨红脸色,好半天,憋出几个字,“才,才,不,不是!”
“杀人啦!官兵动手打个人了啊!”
“死人了!死人了!官兵打死人了啊!”
“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来庆,我的儿,我的儿啊!谁来救救我的儿!谁来救救我的儿啊!”
妇人凄厉的嚎啕声,官兵的叱咤声,百姓的喊叫声,吵吵嚷嚷,响成一片。
唐小棠此时才注意到大殿的动静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发,发生了,什,什么事了?”
他茫然地转过头,看向谢瑾白,却见后者不知何时已然起身。
“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谢瑾白对唐小棠交代了一声,又对柱子后头,早已醒来,只不过一直没出身的青鸾吩咐道,“看住你家公子。”
青鸾吃了一惊。
她醒来至现在都未出过声,这位是什么时候发现她已然醒了的?
“喂……”
唐小棠刚要从地上起身追上去,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跤。
“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青鸾转过石柱,就瞧见她家公子摔在了地上,连忙过去将人给扶起来。
“我没事……”
唐小棠摇头,着急地站起身。
抬头一看,哪里还有谢瑾白的身影。
唐小棠生气地踢了踢脚边的东西,看是什么东西把自己给绊倒了。
低头一看,竟是一条薄被。
薄被?
他的身上怎么会有薄被?
唐小棠忽地想起,他坐起身时,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滑落了下去,只是他当时犹在犯困,故而并未在意。
又想起他醒来时,并未在那人身上瞧见过被子或者是衣服之类的防寒之物。
唐小棠愣愣地盯着地上的薄被。
所以,昨天晚上,是那人将他的薄被让与了他?
“这被子怎么掉地上了?”
青鸾顺着自家小公子的视线,瞧见了唐小棠脚边的薄被,她赶忙弯腰将地上的被子捡起,拍了拍上面的尘土,“这薄被应当是那位谢巡按的,咱们可得收好,到时候好还给……”
唐小棠打断了青鸾的话,对青鸾道,“青鸾,你替我将被子收好,我去看看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青鸾劝阻道,“公子,您忘了,方才谢大人说要您不要乱跑?”
“你是我的婢女,还是他的婢女,你怎么能听他的?再说了,他能去看个究竟,我怎就不能去?好青鸾,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啊。”
“公子,公子!”
青鸾想追上去,偏偏她手里拿着薄被,又有行礼要看着,实在腾不出身,只能在原地着急地跺了跺,担心地不行。
“儿啊!我的儿啊!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吓阿娘啊!儿啊,你说句啊!有没有大夫,有没有大夫?!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儿子,救救我的儿子啊!”
“杀人偿命!乡亲们,今日我们跟这些狗官们拼了!”
“拼了!跟他们拼了!”
群情激愤,百姓们叫嚣着,如潮涌般涌向手持长矛的官兵。
殿□□有百姓数百人,而官兵不过才十几人。
纵然每个官兵手中握有长矛,可面对数百人之众,又因为上头下了命令,不得动手伤及无辜百姓,故而只能被动地,狼狈地往后退。
很快,有人以身体冲开了官兵以长矛筑成的防护。
官兵们自然不能束手待毙,只好暴力驱赶百姓。
“住手!”
眼看百姓就要同官兵起肢体冲突,现场陷入一片混乱,一道低沉中蕴着威仪的声音响起。
一身青白襕衫的谢瑾白从人群当中走出。
“这人谁啊?”
“好年轻啊。”
“不止年轻,还很俊俏呢。”
“俊俏,莫非,这位就是……那位,那位谢巡按啊?”
人群里,有人认出谢瑾白就是颍阳来的谢巡按,他指着谢瑾白大声地道,“乡亲们!他就是颍阳来的谢狗官!就是他!嫌咱们日子过得过得□□生,从昨日起折腾我们到现在,到现在还不愿放我们下山!不仅如此,那些士兵还打死了人,乡亲们,今日我们无论如何都要他给我们一个交代!”
“好哇!原来你就是那姓谢的狗官,害得咱们百姓如此折腾!今日更是闹出了人命!必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兵卒们一听也急了,其中一人疾步谢瑾白的面前,双手抱拳禀报道,“谢大人,您切莫听这帮刁民血口喷人!我们谨遵知府同您的吩咐,根本不敢随意伤害百姓。我们的人更是根本不曾碰到那个年轻儒生,那个年轻儒生便自己躺在了地上!还请大人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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