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杜氏在唐时茂请出俞氏牌位的那一刻,座位下便似有火在炙烤着她,勉强挨到仪式结束,又有外人来访,随意寻了个理由,也便回内院了。
唐时茂也不去管她。
唐不期不大放心阿娘的脸色,可今日是弟弟大喜之日,若是他同阿娘都回内院,终究是不妥,故而再担心,也还是留了下来。
须臾,一身青色皂袍,年过五旬,便是鬓发都有些发白的中年吏人被请进大厅。
许是未曾料到会在大厅里有这么多的人,那吏人着实一愣。
他环顾左右,见这大厅里除一名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想着这二位应该便是淳安知府唐时茂了。
然而,除却厅内一位相貌冷峻的男子,以及那位年龄偏小的小公子,其他三位瞧着年龄相仿,一个个相貌出众。
那皂吏先是对知府唐时茂行了行礼,自报乃是扶风县衙总捕头王鹏,并且向唐时茂出示了自己的捕快令牌,以表身份。
由于王鹏一时间也认不准哪位是自己的新老爷,故而拱手,环顾左右,“敢问,哪位是扶风县信任知县谢怀瑜,谢老爷?”
“我是。”
那吏人寻声看去,但见一位身着青碧罗衫,相貌姝绝的男子,坐在左边下首的第一个座位上,淡淡地出声道。
王鹏此便曾听闻过这位新任知县的大名,知晓对方年少时便已是名动东启的大才子,有国子监“双珏”之称,对对方过人相貌多少也有些耳闻。
如今亲眼瞧见本人,委实一愣。
这……相貌,担任他们扶风县知县……
怕是,怕是直接被那些土匪连骨头渣也一并啃了去不可。
王鹏到底是县衙的老捕头了,见过些许世面,便是呆愣也只是须臾功夫。
须臾,他手脚有些迟缓地单膝跪地,对着谢瑾白磕头道,“小人王鹏,拜见谢大人。还请谢大人救郭大人以及各位同僚一命!”
“王捕头请起来回话。”
这王捕头的年纪比唐时茂还要大,跪下时腿脚又明显有些不便,谢瑾白命他先行起来。
“多谢大人。”
王鹏从地上起身,开始备说详细。
事实证明,唐小棠的嘴约莫是开了光的。
还真是那扶风县县令出了事。
约莫在八月初,扶风县县令公子在迎亲途中遭土匪劫掠,惨死在土匪手中。
可怜郭县令喜事成了丧事。
郭县令只这一个独苗,痛失爱子之后,被彻底激怒,不顾众人反对,执意率众捕快上山剿匪。
这扶风县自古便是贫瘠之地,只要遇上个连年灾祸,百姓颗粒无收,加之官府赋税、徭役催逼甚急,百姓放下锄头,拿起镰刀便上了山,入草为寇,占山为王。
他娘的,老子都活不下去了,还交毛的赋税!
东启建国之初,曾经派兵力大规模剿匪过,加之建国后休养生息,国泰民安,百姓同当地官员倒也相安无事。
毕竟百姓么,但凡能吃饱饭的,大都绝不会心生反心,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去干土匪这种脑袋别在头顶上的行当。
可自从兴德帝推崇道教,对国事漠不关心,朝政由国舅康伯侯国牢牢把持着,卖官鬻爵,各捐杂税,民不聊生。
如今虽然已是昭旸帝继位,小皇帝自己尚且只是个傀儡,哪里分得了神来处理这小小扶风之地。
是以,扶风县的匪患便一直愈演愈烈。
偏生东启又是以文治国,重文轻武。
地方驻军疏于练兵,几次上山剿匪都被打得灰头土脸,毫无招架之力。
兵弱匪盛。
郭知府只带数十名衙役上山,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这不,折了县衙大部分衙役不说,连他自己都被扣在了扶风山土匪头子严虎的手里。
那严虎不愧是山匪头子出身,绑票的行当都干到县令跟衙役的头上来了。
派人传了人前去县衙传口信,命县衙各人的家人筹钱来赎人,不然他就直接把这郭嘉还有幸存的几个捕快都结果了。
可谓是狂妄至极,目无王法至极。
捕快也不过是寻常百姓,家中并不富庶,哪里出得起这个钱。
家属们便天天聚集前来县衙门口闹事。
扶风县县令都被土匪给劫走,县衙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王鹏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知晓这位新知县数月前便已经上路,他估摸着行程,猜测谢大人才可能会在淳安附近,以这半截都要入了土的身子,就这么一路上风餐露宿,一路打听,一路探寻,期间也寻空过,好在,好在上天垂了,最终还是被他给寻见了这位新的县令大老爷。
因为谢瑾白乃是扶风县继任县令,自己日后的新上级,王鹏也不敢有所隐瞒,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
唐小棠听后,脸色微微发白。
这……这扶风县到底,到底是个什么豺狼之地啊。
光天化日之下,于官道上抢劫迎亲队伍,犯了命案不说,竟然在扶风县令率人前去剿匪,还……还将县令也给扣了下来,向县衙勒索赎金!
小玉哥哥此番前去扶风县赴任,会,会不会太,太危险了?
“自己前去送死也便罢了。为报一己之仇,枉顾县衙其他衙役性命。这种狗官,还去赎他作甚?不若让山匪替天行道。总归小五马上就要去扶风县赴任了,你们很快就会有新县令了,那郭县令就留给山匪头子当下酒菜吧。”
尽管王鹏在言语上对那位郭县令并无任何诋毁之词,可在场的都是心思通透之人,哪里听不出那位郭县令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谢为朝更是沉着连,半点不给面子地直言道。
王鹏不知这位面容冷峻的男子是个什么身份,但是能够在知府老爷,乃至自己这位即将赴任的知县大人面前这般直言不讳,又亲昵地称呼谢大人为小五的,身份定然低不到哪里去。
他垂首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只好求助地看向他的新顶头上司谢瑾白。
毕竟,这件事究竟该如何应对,还是要看新老爷的意思不是。
谢瑾白却是并未直接给出正面答复,只是表示自己知道了,命王捕头先回他所下榻的客栈休息,并且将客栈名字告诉于他。
至于具体什么时候随他动身回扶风县,是否前去营救郭县令以及他的各位同僚,却是一字未提。
王鹏一听,心下凉了半截。
郭县令确是自作自受,可他还有那么多同僚在那匪人的手中。
若是那些同僚出了事,每一个同僚的背后,便是一个家庭的破碎。
可要人家一个还没赴任的县老爷为了救郭大人以及他的那几个同僚去以身犯险,尤其是人还是堂堂太傅之子,又这般年轻,确是,确是强人所难了一些。
王鹏心下重重地叹了口气,拱手而退,忧心忡忡地走了。
“这件事,小玉哥哥打,打算如何处理?要,要去救,救那郭,郭县令,以及,以及扶风县的那,那几个县令么?若,若要去救,会,会不会有,有危险?”
王鹏一走,唐小棠,他便再难掩饰自己的担忧,当即看着谢瑾白,紧张地问道。
唐时茂沉吟,“此事确是棘手。倘若那位郭县令当真是自私自利之徒,自是死不足惜。只是如今那位王捕头既是求到贤婿跟前来,若是见死不救,传出去恐于贤婿名声有碍。
若是要救,那扶风山的山匪头子竟是连县令之子亦敢轻易杀害,如今更是将扶风县令以及衙役一并给囚于山中,恐怕也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此等亡命之徒,地方官兵尚且束手无策,贤婿一介儒生,手中又无一兵一卒,除非当真听那山匪的,将赎金给了他们。
哎。如何尚未上任,便遇此头疼之事。”
唐时茂叹息着摇了摇头。
“唐知府所言甚是。若是怀瑜兄此番坐视不理,他日若是有个什么,再想命那些衙役听命于己,定然难以调度。且身为地方父母官,人心向背甚为重要。
那位郭大人人品如何暂且不议,那几个随郭大人上山的衙役到底无辜。他们当中大部分应该也不过只是领朝廷微薄俸禄的普通百姓人家,若是不设法前去营救,恐寒了那些衙役家人的心,亦寒了当地百姓的心。”
萧吟出身底层,除却官场名声,他的顾虑显然更为实际。
但是便是有心要去救,如同唐知府所言,手里头没兵,拿什么去救人?便是求得地方驻军相助,匪盛兵弱,去了也只是送人头。如何能去?
一时间,去与不去,竟都成了两难。
谢为朝看向谢瑾白,“小五,你呢?你心中是何打算?”
众人纷纷将目光转向从方才起,便一言未发的谢瑾白。
谢瑾白却是语出惊人地道,“那位王捕头有问题。”
闻言,众人自是吃了一惊。
唐小棠吃惊地看着谢瑾白,问出大家心中疑惑,“那王捕头,有,有什,什么问题?”
第53章 前尘
谢瑾白没有马上回答唐小棠的问题,而是有心引他自己思考。
“你仔细回想,那位王捕头身上可有什么地方让你有违和之感?”
唐小棠困惑了。
王捕头有何违和之感么?
身上是寻常的皂吏打扮,鬓发微白,一副老实相貌。
对方的手脚瞧着不大便利,可能会让人对他的捕快身份产生怀疑。
但是唐小棠自小在衙门长大,见多了像王捕头这般已到了该退休的年纪,却因贪图每个月那么点微薄俸银而占位不走的。
对方的一言一行,同他以往见过的那些衙役差不多,也出示了捕快令牌,捕头的身份应是没有作假。
忽地,唐小棠眼睛一亮。
“我知道了!他……他的衣衫,鞋子都太过干净!倘若,那位王捕头当真如他所说,风餐露宿,那他的,他的衣、鞋都不该那般干净才是。再有,他说话时,我隐隐有,有闻见一股子海鲜味。
县令以及府衙同僚为山匪所困,王捕头却还有心情贪一时口,空腹之欲,这本身就不大寻常。
再则,时下淳安的海鲜虽然便宜,可却也不是普通人家轻易能够消费得起的。
扶风县乃是贫瘠之地,又盗匪横生,县中衙役定然多少油水,他一个衙役,如何舍得非诸多银钱,去下馆子,吃海鲜?”
唐小棠越想,越觉得那位王捕头确是可疑,便是对方看起来颇为老实的相貌,此时回想起来,只觉透着一股子阴险诡诈。
唐小棠思绪越来越顺畅,说话也便越说越流畅。
谢瑾白点头,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唇角微勾,“嗯,分析的极是。我的小果儿真聪明。”
他那双桃花眼,本来就天生含情,那般宠溺的望过来,说的又是夸奖的话,还是当着大哥跟阿爹,夫子还有兄长他们的面,唐小棠当下就有些招架不住,面颊更是隐隐发烫。
这一把恩爱秀的。
谢为朝当即露出震惊的表情。
这,这嘴巴跟抹了蜜似的人,是,是他家小五么?
唐时茂同唐不期父子二人却是实实在在,被唐小棠的聪颖着实惊讶了一回。
王捕头身上的这些疑点,便是连他们都没有瞧出,棠儿却能够在谢怀瑜一句简单的点拨下,便思考得出王捕头身上的诸多破绽……
萧吟早就见识过了自己这位挚友在他学生未眠面前的厚脸皮,只脸红了一下,倒是没太多尴尬。
唐小棠的这一番推论,令萧吟想起他同怀瑜兄的第一次见面,在赤丈河河畔,怀瑜兄也是这般,通过他衣衫、乌鞋上沾的泥土,推断出他那时是从赤丈河堤坝监工处赶来。
那日,怀瑜兄的观察力就令他惊叹了一回,未曾想,未眠竟也不遑多让。
果然,这两人会走到一处,不是没有原因的。
单是这过人的观察能力,就足够令他人自叹弗如了。
萧吟心中还是有所疑惑,“怀瑜兄一开始就看出那王捕头有问题了?”
“嗯。”
严格说来,王鹏的破绽算不得明显。
鬓白的发丝,腿脚不便的身体,老实的相貌,这几点组合在一起,足够令寻常人堆他掉以轻心,轻易不会对他起疑。
只可惜,破绽这种东西,更是只要存在,不管再微小,都能将人出卖。
当然,若是扶风县的下一任知县不是谢瑾白,而是其他官员,那么很有可能便着了王鹏的当了。
谢为朝这时也总算从他家小五竟然这么会甜言蜜语的震惊当中回过神来了,他皱了皱眉,“你既是已开始就瞧出那王捕头有问题,为何还将人给放走了?你是……怀疑他还有同党?”
谢为朝行军打仗,军中难免会有细作混入。
通常发现细作,他们也不会急于考问,而是派人盯着,看其是否还有其他同伙,之后再将其一网打尽。
谢瑾白点了点头,“我已命公明跟着那位王捕头。”
有没有同党,待公明回来,自然也便见分晓
其他人也是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先前还在厅子里头的萧子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再大厅里了。
唐时茂不得不再次感叹,谢怀瑜此人,心机确实极深。
在他们谁都没有瞧出那位王捕头有问题的时候,这人便已经一眼瞧出对方的破绽,不仅如此,便是连下一步都已经安排好了。
幸好这样的人,并非他的敌人,还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家人……
咳咳。
既然那位王捕头有问题,那么扶风县县令以及扶风县衙役是否当真为山匪所囚这件事也便存疑。
大家也就暂时不必为谢瑾白到底要不要去救人所伤神。
今日到底是嫡子同谢怀瑜结契的大日子,唐时茂道,“不管那王捕头是何来历,总归需萧侍卫跟踪回来后方能得知。老夫在家中庭院略备了薄酒,辰初,萧夫子,若是有时间,不妨随老夫一起移驾凉亭,大家一起喝个几杯?”
唐时茂说得委婉,但在场的人没有不明白的,那一桌酒席,便是谢瑾白同唐小棠二人的喜宴了。
既是谢瑾白同唐小棠的喜酒,谢为朝同萧吟自是没有不留下的道理。
于是,一行人移驾后院的凉亭。
小棠并不知道阿爹还在庭院中为自己备了酒席,他还以为只是简简单单地祭拜过先祖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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