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正午,小荣焉穿着阮晴歌给他改合身的新衣服,神情茫然,若有所失。
“好了。阿焉要回家了,当然还是穿的干净漂亮才行。记住了,要听爹爹的话。”
“阿娘放心,我一直很听话的。”
阮晴歌不舍地替小荣焉整了整衣衫,良久,叹了口气,重整笑容,把眼泪流进心里。
小荣焉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荣玉摧冷漠地瞥见他出来,冷漠地扔下一句,“跟紧了,别走丢”,就迈着步子离开了。
小荣焉跟在他身后有些吃力,低着头小步快跑起来。
马车停在主道的驿站上,小荣焉正要上马车,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一窝蜂地往一个方向跑去,他好奇地回过头,入目却是河岸的滔天大火,熊熊燃烧在草坯房的位置。
“阿娘!”
小荣焉的脸上第一次表现出如此鲜明的情绪,仿佛世界都开始崩塌,他当即抛下一切,想要原路跑回,却被荣玉摧紧紧拽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阿娘!!!”
小荣焉凄厉的叫喊着,疯狂挣扎了很久,才恍然意识到荣玉摧是决定一切的那个人,于是一边推着荣玉摧的手,一边语无伦次的恳求道,“您放开我,求求您了,放开我,阿娘她生了病,身体很虚弱,她跑不出来怎么办?她会被烧死的,多疼啊……求求您了,放开我,我想去找我阿娘……”
荣玉摧依旧无情地制止了他的动作,冷眼旁观着。
众人纷纷跑去救火,却奈何灯油助燃,救火不成还险些波及烧到隔壁的唤朱楼。
小荣焉喊哑了嗓子,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熄灭,眼中的光辉也彻底暗淡下去。
那个小小的草坯房,连个架子都没剩下,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阿娘……”
小荣焉终于放弃了挣扎,脱力地坐在地上,低哑着声喃喃着,“阿娘……”
他的手腕被荣玉摧攥的乌青,失魂落魄了片刻,才勉强摇摇晃晃站起身,四处寻找着熟人的踪迹。
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小荣焉的涣散的视线停留在荣玉摧的身上,嘴唇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向荣玉摧伸出手,似乎是想要一个拥抱。
可他什么都没有得到,就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一辆马车疾驰在蜿蜒山道上。
“老大!家里来了两只羊!”
“肥不肥?”
“卸下一个腿够兄弟们啃半年!”
叉着腿坐在虎皮椅上的疤面男人眼中精光一闪,抡起重刀插在地上,沉声命令道,“动手!”
铃铛的轻响随着[笃笃笃]的敲击声响起,荣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收回手对着外面赶车的沈昼眠道,“你们沈家,真的已经穷的只剩钱了吗?”
这千金难求的水铃木,居然用来造马车?!
“不过身外之物,沈家并不在意这些。”沈昼眠云淡风轻道,“水铃木质地轻,韧性大,又防火防水,轻易不会损毁,一架水铃木造的马车可以用上百年,可以说是一本万利。”
荣焉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理由,不再讲话了。
沉默了片刻,荣焉忽然又拖长音调,撒娇一样地喊道,“沈昼眠——我饿了。”
“等行过这个山头,我就去找吃的,好吗?”
荣焉点了点头。
又隔了片刻,荣焉又道:“沈昼眠——我想吃糖。”
熟知荣焉秉性的沈昼眠持缰勒马,回头无奈道,“师兄坐乏了吧?下来活动一下,如何?”
荣焉终于达成目的,眼前一亮,兴冲冲地就要跳下马车。
潜藏在暗处多时的箭应声离弦,破空直奔荣焉而去。可惜射箭之人力道不足,失了准头,箭擦过荣焉的脸颊,钉在了车门上。
沈昼眠眸色骤然转冷。
荣焉自认年事已高,应该学会礼让谦和,给小辈留点面子。趁沈昼眠还没发火,荣焉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火速滚回马车。
黑压压的土匪一窝蜂地涌现出来,将马车重重包围。
“年轻人,江湖有江湖的规则,过山,就得留买路财。”为首的疤面男人扛着重刀,拦在路中央,“识相的就把东西都交出来,别磨磨蹭蹭浪费爷的功夫。”
沈昼眠挑起细长的眉,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嘲讽道,“跟沈家人讲江湖规矩,你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荣焉在马车里嗤笑出声。
疤面男人听见笑声,想起之前遥遥一瞥,就认定了马车里坐的是个漂亮的姑娘,顿时色心大起,拎起刀直指沈昼眠,道:“规矩不仅要讲,还要跟着爷的心意改,马车留下,我允许你带点银子离开。”
沈昼眠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电光石火间,枯荣剑[锵啷]出鞘,沈昼眠脚掌发力凭空而起,凛冽的剑气划出一周。
冰凉的空气灌进喉管,包围在马车附近的土匪面面相觑,惊恐地从对方眼底看见自己脖颈上的血线。
那么细小的伤口,居然也能要了人的命。
土匪被划开了喉咙,纷纷倒地而死。沈昼眠握着长剑,剑身上的血滴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江湖的规矩讲过了,现在就该听听我青州沈家的规矩。”沈昼眠坐在马上,神情阴暗似风雨欲来,“拦我路者,死。”
疤面男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惊恐,他仓惶欲逃,长剑仿佛长了眼睛,精准地擦过他的喉颈。
叫喊声哽在气管里,天地在疤面男人的眼中变成了血红色。
尸体混杂着鲜血躺了一地,浓重的血腥味儿让荣焉有些难受——若非有人许愿,他并不喜欢杀戮。
枯荣剑回归剑鞘,又是一副无害而简朴的模样。
“怎么了?不舒服了吗?”沈昼眠看着荣焉苍白的脸色,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柔声安抚道,“不要害怕,没什么大事,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我很快就带你离开这里。”
荣焉顺从地点了点头。
“驾!”
沈昼眠扬起马鞭,丢下一地尸体,驭车绝尘而去。
第15章 扬州卷三
被土匪耽搁了一些时间,没能在日落之前下山,沈昼眠只好把马车停在林间,撒了一圈防蚊虫的草药,生了火,提着剑出去转了一圈。
夜幕四合后,沈昼眠拿着烤好的山鸡回来了。荣焉坐在火堆旁,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山野之间不比客栈,要委屈师兄了。”沈昼眠有些愧疚地看着荣焉,“先填饱肚子,等明日下山,再买好吃的。”
荣焉抿了抿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赶车的是你,解决土匪的是你,生火的是你,找食物的也是你,真要内疚,也该是坐享其成的我来,怎么好像你欠了我千八百万似的?”
说着毫不犹豫地将两条鸡腿分给沈昼眠,催促道,“快点吃,吃完了好睡觉。明天早起赶路,说不定能吃到山下小摊子的馄饨。”
“好。”沈昼眠看着荣焉吃的狼吞虎咽,板了一下午的脸终于温柔下来。
荣焉觉得气氛过于安静,想了想,没话找话地夸赞道,“你今天用的那个剑法看起来很厉害。”
“那是沈家的独门剑法,师兄若是想学,我可以教给你。”
“我就算了吧……”荣焉险些噎住,“我没什么天分的。”
“师兄很聪明。”沈昼眠吃完了鸡腿,随手将骨头扔进火里,“是他们有眼无珠,不识珍宝。”
荣焉脸皮薄,经不得夸,红着脸乖乖闭上嘴,一心一意填饱肚子。
“今夜得委屈你睡在马车上了。”沈昼眠掏出手绢,仔细擦干净荣焉的双手,“去睡吧,我在外面给你守夜。”
“你又不是仆人,守夜做什么,你家马车这么大,睡两个人应该……”荣焉突然说不下去了。
他觉得马车够大,是因为他身形偏瘦,个头不高,若是沈昼眠挤进来,地方真的会不够用。
即便如此,荣焉的手依旧死死地拽着沈昼眠的袖子。
大不了两个人挤一挤。荣焉一言不发,坚持地扯着沈昼眠的袖子。
“好,我这就上去。”
沈昼眠别无他法,只能如他所愿,钻进了马车,原本富足的空间瞬间变得拥挤,荣焉小心翼翼的蜷在角落,试图让沈昼眠变得舒服一些。
“师兄。”沈昼眠凑到荣焉身边,想要把他护在怀里,“不用躲得那么远,小心磕到头。”
为了方便明日早行,马车没有卸下车辕,还拴在马身上,山间夜里虫萤较多,惊扰了马匹,带动马车向前移动,车轮压在石头上,马车随之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尚在调整姿势的沈昼眠猝不及防,整个人压在了荣焉身上。
“沈昼眠,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硌到我了。”
沈昼眠身体僵硬的像块石板,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是…是从…从沈家带的…暖…暖玉,想给你暖暖手的……”
雾隐山地处西南,终年积雪不化,荣焉与雾隐山灵融合后,就一直浑身冰凉,沈昼眠如此解释,倒也说的通。
折腾了一天也累了,荣焉抱着沈昼眠,很快沉沉睡去。
这就苦了沈昼眠。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怀里,两人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只差临门一脚。沈昼眠满身欲望无计可施,却又因怀抱着荣焉,心中苦甜参半。
两个人身形交叠,安然无恙度过一夜。
翌日,荣焉被颠簸的马车摇晃而醒。
暗红的布衣盖在他身上,隔绝了清晨的凉意,荣焉起身,推开马车的门,带着几分起床气道,“走的不是官道?为何这么颠簸?”
沈昼眠耐心解释道,“我看了一下地图,距离出山还有些远,怕你吃不上馄饨,就抄了小道。”
他的青丝凌乱地披散着,衣衫半挂在肩膀上,露出大半个光洁白皙的胸膛,沈昼眠不经意地瞥他一眼,随即像是被蜜蜂蛰了一般,慌乱地收回视线,喉头微动,心虚道,“师兄,先把衣服穿好。”
荣焉低头看着自己的衣着,觉得着实不太得体,却嘴硬道,“你我都是男子,不必在意那么多。”
他的衣衫本就褴褛,拢了三次都没能整理好,纳罕地检查一番,才道,“沈昼眠,你将我的衣服扯坏了。”
边说着,边扯着衣襟给沈昼眠看,比划道,“这里,撕裂了,穿不上了。”
“吁——”
沈昼眠停下马车,咬牙切齿地拿过车中的布衫,兜头将荣焉罩的结结实实。
“昨夜行事鲁莽,弄坏了师兄的衣服,下山后,我赔给师兄一件新的。”
“那说好了,不许反悔。”荣焉暗搓搓兴奋起来。
他好像很多年没穿过新衣了。
年幼时家中贫穷,他穿的衣服,都是捡了邻里不要的旧衣,经由阿娘巧手一改,便干干净净毫无破损。
回到归云山没多久,他就陆陆续续捡回一群小崽子养,自己的吃穿住行自然就顾不上了。
跟着母亲长大的优势,在这时开始显露无疑,归云山春夏秋冬,人手四套的弟子服,荣焉靠着精细的针线活,一直保存完好如新,就这么一直穿到了他被送往邪道之前。
印象里仅有两次穿上新衣,一次让他失去了阿娘,一次让他失去了性命。
荣焉知道,这不是新衣服的问题,只是他命不好而已。因此,直到现在,他对于新衣服的执拗也不亚于三岁孩童。
死而复生后,他的命运与雾隐山灵想通,运气再无好坏之分,孑然一身,也不会再出现死亲友、丢性命的事情,可惜下山次数太少,而且每次皆是来去匆匆,置办新衣的事情就被搁浅了。
沈昼眠要给他买衣服,就是变相满足了他的心愿。
荣焉穿着沈昼眠的布衫,坐在马车上偷笑许久,为了维护颜面,还要故作矜持道,“馄饨……倒是不急着吃,穿着你的衣服终究不太体面,还是先买衣服为好。”
一直衣衫褴褛的居然也要体面了?沈昼眠好气又好笑,想起他过去冬日里洗了棉袍,只能穿着春秋的单一,还要逞强说不冷的模样,心里又开始泛疼。
他对荣焉一向温柔体贴,此刻就像是对待三岁孩童般,细声哄着:“要先吃了饭才成,不然走到半路,怕就没力气了。”
“……也是。”荣焉嘀咕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被人如珠如宝的对待,慢条斯理地爬回马车,准备睡个回笼觉。
“咴——”马匹突然受了惊吓,抬起前蹄仰天嘶鸣,险些带翻了马车。
荣焉踉踉跄跄险些摔倒,沈昼眠一手控制着缰绳,一手揽着他的腰,眨眼间稳住局势。
沈昼眠抬起头,冷漠地看向罪魁祸首。
从陡峭的崖壁上叽里咕噜滚下来的男子,此刻已经满脸是血陷入昏迷,荣焉光着脚跳下马车,跑过去试了试他的鼻息。
“还活着,肋骨断了两根,右脚踝脱臼,额角磕破了,没大事儿。”
检查一番后,荣焉下了定论,“把他带下山,找个大夫治疗吧。”
说着吃力地把人架起,准备送到马车上。
沈昼眠沉默地把人接过来,动作粗暴地扔进马车里——他并不在意是否要救人,而是叮嘱荣焉道,“下次记得穿鞋。”
“哦,好。”荣焉敷衍地应下,跳上马车,坐到了沈昼眠身边,没过多久,就靠在身侧之人的肩膀上,睡着了。
日出东方,晨光熹微。
山下是个方圆不足百里的乡镇,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馄饨摊就开在山下,两文钱一大碗,各个剔透饱满,葱香四溢,荣焉和沈昼眠解决了晨膳,才不紧不慢地找了个药堂,把昏迷的男子送了过去。
荣焉对着山羊胡子的老大夫道,“这人是我们在山上捡到的,还会喘气,您给看看能不能救?”
10/58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