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声道:“神女,最好的时机错过了。”
沈言川听懂了“神女”二字,将耳朵又朝下贴了些,果然听到一个柔婉的声线:“最好的时机?”
这声音来自彤妃。
漆黑冷暗的屋内,彤妃拿出一盏灯放到桌上。灯并无火,散发出一圈冷暗的光,堪堪能照亮她搁在桌上的手:“错过的,未必是最好的。”
男子站在银辉可照见的范围外,像是幽魂一般叹息一声,再次开了口:“那般近的距离,那般混乱的场面,不可能再重现第二次了。”
彤妃的声音中登时有了一股刺骨的寒意:“你是在责怪我吗?”
“无意冒犯神女。”男子语调立刻变了,说跪便跪,“我只是觉得可惜。”
彤妃听了,什么也没说。
男子继续道:“近来他们谈互市谈得很愉快,若谈成,今后结盟也是有可能的,对乌赞而言将是大大的威胁,还请神女尽早下令,让吾等动手!”
彤妃瞥了他一眼,眼睛里波动着水银般的光泽:“你今天来这儿,就是特地转告那些我已知道的话,是吗?”
“……”男子低下头沉默了片刻,随后低声道,“王上的意思是,越早动手越好,若到冬日,虫虿或死或眠,我们的优势就发挥不出来了。”
彤妃冷笑一声:“早?我身在后宫,只能筹划,没办法见机行事,本来就被动。如果急躁冒进,行差踏错一步,所有谍者都会受影响,孰轻孰重,你不懂得吗?”
似乎是为了安慰不悦的她,男子的语气柔和了许多,做了忠诚的保证:“吾等已做好准备,保证不会留下线索威胁到您。”
“天真!”彤妃轻声呵斥道,“上回你们没能一击杀死沈言川,对方已经提高警惕。若是北朔使臣死在宫中,就凭我的身份,他们找不到线索也会怀疑我的。”
“沈言川。”男子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因为他,那么多只精心培育的毒蜂都折损了……他就是个绊脚石,不如我们再动一次手,永绝后患吧!”
“然后再牺牲一个人吗?”彤妃站起身,直接甩了那人一个清脆的巴掌,“唐棣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说什么都会信的唐棣了,他本来就要仰仗沈言川,如今沈言川对他有了救命之恩,两个人更是难分难舍,沈言川若死,他绝对死咬着不放,到时棘手的反而是我们。”
男子捂了脸,头更低了:“抱歉,是属下思虑不周……”
彤妃一挥衣袖,袖襕微微闪烁:“够了,此事我另有主张,你先回去吧,就说使臣离宫后,王上想要的一切都会有的。”
男子应了一声,窸窸窣窣退到了更深的黑暗中,却是从屋头东南角的窗跳了出去。
这两人说的什么,沈言川听得一知半解,只知道他们围绕着自己和小皇帝讨论了什么,最后因为意见不一,彤妃不满地给了那男的一个大嘴巴子,把他赶出了门。
卧房重归于暗,沈言川赶紧覆好瓦片,身轻如燕地跟上了那个匆匆远去身影。对方从秋露苑后门跑出去,一路避开巡守的侍卫,经过某处的石灯笼时才现了个形,穿的竟是普通宫女的衣服。
沈言川嘴角似笑非笑地一扯——合着太鸿宫里头,男扮女装也并非是他开的先例。
男子一路跑到后宫一角的竹丛边上,谨慎地左瞧右瞧了一番。
沈言川隐匿了气息和身形,在暗处窥向他,就见他敛起裙摆走向河道,“扑通”一声跳了进去!
沈言川赶紧追到岸边,脱下外袍丢入竹丛,然后跟着跃入水中。
秋夜河水寒凉,底下幽暗异常,他通过水流感知到了那人游的方向,潜入之后游了没两下,便摸到了一排锈迹斑斑的铁栅栏。
就在此时,沈言川感觉到那人已经穿过了铁栅栏,游到了他的前方,便顺着往下摸,很快就摸到了两根被掰得朝两边弯的铁条。
看起来,有些人凭借此路联通宫内外已很久了。
沈言川熟悉皇宫的水道图,不过眼下找通译显然比追踪一个还有可能进宫的人更要紧,所以他不假思索原路返回,上岸穿好衣服离开了。
从通译处离开,沈言川忙碌了一整个日夜后悄悄回了养心殿。
“皇上?”
小皇帝吹熄了灯正要睡,听到沈言川轻声喊他,立刻又跳起来要抱他,然而一扑之下居然抱了个空:“躲什么呀!”
沈言川往后退了一步:“在外跑了一天,才擦过脸和手而已,衣服还没换。”
“当朕嫌你么?想当初你受伤趴龙床上十天没洗头的样子朕也见过了,”小皇帝一掀被子,拍拍软绵绵的褥子招呼他,“快脱了外衣进来,朕有话同你说。”
两厢都有话要讲,沈言川没再推辞,将沾了灰的外衣外裤并头巾一起脱下翻了个面放到地上,然后穿着较为干净的里衣钻进了被窝。
他刚侧躺好,小皇帝就像一枚熟透的果实一样,义无反顾地落到了他的怀里,在他嘴唇上亲出了“啵”的一声响。
沈言川于黑暗中弯起了唇角,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腰:“皇上要说什么?”
上方想起了低低的一声笑:“关于互市,朕有个好想法。”
“是什么?”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小皇帝兴奋地同他讲着自己的想法,“如果能在互市中交流一些双方感兴趣的问题的解决方法,太鸿和北朔之间就比较容易保持友好关系啦。”
“比如什么问题呢?”
“比如,如何培育速度快耐力好的良马,如何改善土壤质地让其适宜播种,如何移栽蜜香树……等等。”
沈言川略一沉吟:“如果办得好,倒是一桩互惠互利的事。”
“是吧!”小皇帝抱住他的脖子,“而且你想!百姓生活有所改善的话,北朔挑起zhan事的意愿就不会那么强烈了,因为北朔之所以想打我们,完全是他们那儿的人过得实在太糙了!”
“何以见得?”
小皇帝“嗨呀”一声:“你是不知道,今天朕尝了尝他们那儿的土特产,脸盘子大的一张饼!差点没把朕的一口牙硌碎了!怪不得这几天他们吃起饭来,都是见牙不见眼的——这是从来没吃过好的啊!”
第65章 枕头风
小皇帝简单地讲了下自己的构想,然后翘起脑袋等奖励落下。
沈言川摸摸他薄薄的耳朵:“很好的想法,再试试北朔使臣的意思吧,他们若诚心诚意要合作,就和礼部制定详细些的互市规则。”
“唔……”小皇帝声音里带了一丁点委屈,“就这样吗?”
沈言川闻言,又做了补充:“还有,在此期间,注意身边的每一个人,不管是谁,都不要太相信。”
“哎呀,朕不是说那个!”小皇帝急了,对准沈言川的腿轻轻踢了一脚。
“什么?”
“就……这个计划,朕想了好久呢,你怎么摸摸耳朵就完事儿了啊。”
眼前似乎已经出现小皇帝嘟着嘴不满的模样,沈言川觉得有趣,抬手捏住他的耳垂捻了捻:“谁让皇上一上来就先自己抢了一个奖励呢?”
“啊!可恶!”小皇帝悔恨不迭,将脑袋往沈言川的胸肌上磕,“早知道干脆亲久一点了!小气鬼……小气鬼!”
“臣妾不是说过吗?规矩就是规矩。”沈言川把他的脑袋按住了,“不过臣妾素来赏罚分明。等到互市谈成功,使臣顺利回到北朔,臣妾会给皇上一个大奖励。”
“大奖励?”小皇帝脸贴在沈言川胸口,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里头的心脏跳得有点加快的趋势,“有多大?”
“会让您舒服的。”沈言川托住他的脖子侧过身来躺,把他翻成了个背对自己的姿势,从后头抱住他,“所以别搞偷袭,安静地听臣妾接下来说的话。”
那承诺让小皇帝脸一红,小声道:“朕知道好歹,你说吧。”
“最近后宫有一个宫女被蜂蜇死,皇上可曾听闻?”
“死了?”小皇帝想起几天前传话太监的话,后知后觉道,“他们说的是蜇坏了呀?朕以为就是蛰了满头包……”
“那是防止冲撞您用的委婉说辞。”沈言川顿了顿,“其实蜂子蜇死人这一点,本来不是稀奇事,关键在于那个宫女。”
“她怎么了?”
“她是看管使臣吉服的人。”
小皇帝回想生辰宴那晚便有蜂子出现,立刻明白了沈言川的意思:“是那套吉服有问题?那让他脱下不就……”
“这样反而会增生变数,不如将计就计。”仿佛是惧怕隔墙有耳,沈言川将嘴唇贴近小皇帝的耳廓絮语。
片刻后,小皇帝腿抽筋般的挣动了一下:“那不行!太危险了!”
沈言川拍拍他的腰以作抚慰:“这点危险,对臣妾而言不算什么。”
“对你不算,对朕却算!”小皇帝一骨碌转过身,压低的声音也抬高了音调,“你知道清蛇毒那次有多险吗?你知道这几天你杳无音信,朕时时刻刻都在担惊受怕吗?”
沈言川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轻声:“跟中毒那回不一样,这次有准备。”
小皇帝扒拉开那只手,重新压低了声音,语气依旧是气哼哼:“朕担惊受怕是因为朕在意你!哪怕就是个蚊子叮你一下,朕都替你难受!更何况你再强也是肉做的,又不是铁打的!”
沈言川被他说得心头一动,很是温暖,然而心意已决,并不打算改变:“这件事只有‘消失’的我来做,才不会引起他人注意。”
“朕不管,反正不能是你!”小皇帝头一偏,是个耍无赖的样子,“你去了,朕就心神不宁,心神不宁,就影响朕的判断,就会影响互市,就会引起轩然大波!”
“没有人是铁打的,换上另一个身手不如我的,若是失手,只会波及更多人。”沈言川捧住他的脸,“这是皇上想看到的吗?”
“朕……”小皇帝反驳不了他,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一时间答什么都不好。
沈言川听他沉默了,把他整个人搂到怀里:“让臣去吧,给臣一个机会报仇。”
“……报仇?”小皇帝被他说得有点懵,“向谁?”
“向幕后黑手。”沈言川说,“过去的,现在的。”
他的声音被压成了一根细长的蛛丝,状若无物,掠过时却粘住了小皇帝的心。
小皇帝怔了怔,心中原本透彻的答案,忽然又不怎么肯定了——过去,哪一个过去?报仇,报的是谁的仇?
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转瞬即逝地没能捕捉到,所以他的问话也迟疑了:“究竟是……”
“以后,臣妾再同皇上解释。这一次就让臣妾去吧,反正您也拦不住。”
这大逆不道的话被沈言川贴着他耳朵徐徐地说,温热的气流划过他耳朵上min感细嫩的皮肤,直接渗到心里头去了,半边身体酥得难以动弹,牙根酸软,像是吃了一口糯米麻糍,热乎乎,糯唧唧,甜滋滋。
“嗯……”小皇帝没什么自觉地哼了一声。
“皇上答应了就好。”沈言川的声音猛然转回了平日里的清越寒薄,“君无戏言啊。”
小皇帝这才惊觉上当:“你、你居然给朕吹枕头风!”
“是啊。”沈言川松开手臂,径自平躺到一边,“以前臣妾觉得皇上耳根很软,是个容易被吹枕头风的模样,今日一试,果真如此。皇上以后可要留神了。”
小皇帝气他拿自己安危开玩笑,颇想捶他一顿:“滚!”
沈言川很听话的坐起身,两条长腿伸到床下去找鞋:“那臣妾就告退了。”
看他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要走,小皇帝急了,扑过去抱住他的腰,把他往被窝里拖:“滚回来!”
沈言川雷打不动地坐着,口中道:“滚来滚去,又是为何?”
小皇帝没好气地撒了手:“给朕暖被窝!”
随即他就被沈言川抱着滚回了榻上,被子一盖一卷,正巧把两人裹到了一起。
万籁俱寂中,他听见沈言川说道:
——“臣妾遵旨。”
小皇帝在沈言川的怀抱中睡得很安稳,然而在稀薄的晨光中醒来时,身边空空荡荡已无人,被子将他一人裹得严实,像糕点里包着的椰蓉馅儿。
昨夜发生的一切宛如在梦中,然而字字句句皆真实,又都不是梦。低头在被子当中嗅嗅,仍能闻到竹叶与清霜的气味。
小皇帝在这气息中闭了会儿眼睛,随后便听见小福子进门喊他起床的声音。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了正在卷帐幔的小福子:“昨晚他回来了吗?”
“没呢皇上。”小福子麻利地挂好两边的帐纱,扶他起身时还随口劝了一句,“皇上别急,说不定明天娘娘就回来了。”
第66章 险
从小福子的回答中,小皇帝听出来,沈言川的计划已经开始了,除他之外,沈言川对所有人都隐匿了行踪,而他要做的,就是装作全然不知,而后提高警惕,注意所有可疑之人。
与北朔互市的事情仍在讨论中,为了防止意外,小皇帝把整个北朔使团都接到了宫中,派了足够多的人卫护他们的安全。同时,为了减少众人面圣穿吉服的机会,他再没召见过北朔使臣,只将事务交由礼部大臣们,每天定时定点地听他们汇报一下进展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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