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如斯觉得酒劲有点上头,脑袋微晕,决定先冲个澡去床上躺着。
她抱着浴巾推开卫生间门准备进去,听见居然在身后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一句:“老师,他绝对是gay。”
第37章 琐碎
冬至,一场大雨突如其来。
顷刻间,地面就积起大大小小的水洼。一些淘气的男生在和女生错身而过的时候,故意抬脚用力跺在水洼上,飞溅而起的雨水裹挟着地面积淀的灰尘和泥土,在女生们的校服裤腿和外套上留下灰黑色的泥点子。
然后,尖叫声、咒骂声、笑闹声乱哄哄一片,瞬间就被雨声吞没。
凌如斯没带雨伞,站在办公室窗前看被雨水冲刷的窗棂。
早知道会来这样一场雨,下课就该直接回宿舍,为了拿支用惯了的钢笔,现在被困在办公室走不了了。
这见鬼的强迫症!
“凌老师。”凌如斯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身看见是今年刚大学毕业分配过来,教数学的李佟。
李佟站在自己办公桌边,双肩书包背在肩上,手上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伞柄是深褐色的,弯成一个问号形状被他捏在手中。
凌如斯记得,这种伞她外公也有一把,又重又大,雨淋在上面就像淋在厚厚的油布上,吵闹的很。
李佟说:“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我送你回宿舍吧。”
凌如斯看眼窗外如同被人兜头浇下的雨水,打消了起先想拒绝的念头,对李佟点点头。
这种长柄黑雨伞通常都很大,但再大的雨伞也遮不住,虽同行却在伞下隔开一定距离的两个人。
李佟尽量把雨伞往凌如斯那边举,自己左侧的肩膀已经被淋湿大半。大部分雨伞遮在凌如斯这边,但被风卷进来的雨水仍是打湿了她的衣服。烟灰色毛呢直筒裤的裤脚已经完全浸湿,变成了深黑色。
两个人就这样不尴不尬地走着,一路无语。
尽管李佟平时没少找凌如斯搭话,但实际上并不是健谈的人。而凌如斯本身就不喜欢没话找话,她向来觉得和不熟的人在一个空间,彼此沉默好过没话找话。
更何况,雨这么大,全世界只能听见一片稀里哗啦,跟老天在打碟放劲爆舞曲似的,聊天还不得靠吼。
办公室去宿舍楼不算远,也不算近。要经过图书馆和操场,操场旁边的小花园有条近路可以直接穿过去。但此刻雨太大,那条小路肯定被水淹了。只能从图书馆旁的大路绕回去。
走到图书馆楼下,凌如斯远远看见路边站着个修长的身影,下身深灰色运动裤,上身黑色半长款运动式棉服。举着一把粉红色草莓印花的雨伞,雨伞遮住了脸,看不清面容,但凌如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居然。
居然就站在路边的梧桐树下,不前进也不后退。等到李佟和凌如斯走到她面前,她把遮在自己脑袋上的雨伞往两人面前一递,自己瞬间暴露在雨幕中。
凌如斯向李佟道声谢,从黑色大雨伞下跑出来,接过粉色小草莓,伸长手臂举高遮在她和居然头顶。就几秒时间,居然的头发被打湿,水珠顺着她的额发往下滴,整个人看上去湿漉漉气哄哄的。
居然面色淡漠,紧闭的嘴角扯出拒人千里的弧度,整个人看上去又冷又酷。
她沉默着从凌如斯手里拿回刚刚自己递出去的粉草莓,把凌如斯往自己怀里一揽,转身走了。像个没有感情的送伞机器人。
回到宿舍,居然一言不发地低头进卫生间冲澡。凌如斯脱掉湿外套,换下裤腿已经潮透的裤子。看居然冲好澡穿着棉睡衣,双手拿着毛巾在脑袋上边胡乱地擦着边走出来。凌如斯上前把人拉到椅子上坐好,从她手里扯走毛巾,一下一下擦拭着居然的短发。擦完给吹风机通上电,不紧不慢地吹着。
柔软的发丝在指尖缠绕,风筒里暖暖的风吹热发丝吹热指尖。
居然抬手抓住凌如斯拨弄她发丝的手,握紧拉到唇边,轻轻吻着。
居然说:“老师,对不起。”
凌如斯笑笑:“傻猪。”
居然:“我不该跟你生闷气。”
“你再等等我,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
凌如斯关掉风筒,站在居然身后双手贴着她的脸捧起,让居然仰头看她,说:“然然小宝贝,来,亲个嘴。”
第二天,雨过天晴,万里无云。
凌如斯在自己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发现一把折叠整齐,套着伞套的粉色小草莓。她看眼外面的天气,看眼一旁若无其事的居然,默默把伞拿出来放在书桌上。
结果,中午在包里拿饭卡的时候,又看见了那把粉色小草莓。
居然站在她旁边,一脸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做的表情,语气轻快的和食堂阿姨说:“阿姨,给我来块大排,我要最大的那块。”
前面的陈亮亮刚买好饭,转头看见居然,推推鼻梁上的酒瓶底,点个头表示打招呼。居然在他端着的餐盘上扫一眼,点点头。
买完饭经过陈亮亮餐桌时,居然把装大排的碟子放在陈亮亮面前,随意说:“阿姨买一送一,我吃不完,帮个忙解决一块。”说完没等陈亮亮回话,转身找座位去了。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凌如斯的语文课。预备铃响后一分钟她单手拿着课本和教案走进教室,刚站上讲台,看见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对她招招手。
班主任也姓汪,和汪保来先生五百年前是一家。不过是位女性,看外表估计四十岁上下。长度到耳垂下方的短发永远中分样式,一丝不苟的梳在耳后,两边耳朵上方别两根细细的黑发夹。
喜欢在宽松没有腰身的西服里面搭配衬衫和V领羊毛衫,衬衫纽扣扣到第一颗,西服外套纽扣也是扣得整整齐齐。一年四季换来换去,衣服的颜色不外乎黑色、灰色、藏青色,几乎没见过这三种颜色以外的色彩在她身上出现。
凌如斯和她相交不深,甚至可以说互相有点不大待见。起初汪保来推荐凌如斯来代课,反对声最大的就是汪班主任。凌如斯并不怪她,毕竟她太年轻没经验反对是正常的。她只是觉得和这位汪老师气场有点不大合,所以彼此间一直以来的交集也就偶尔沟通下班级学生问题,平时见面打个招呼。
凌如斯:“汪老师,找我有事?”
汪老师站姿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说:“凌老师,耽误你几分钟,我有点事情和同学沟通一下。”
凌如斯点点头,侧身往旁边站站,给汪老师让位。
汪老师迈出第一步走进教室,方才还在教室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同学们瞬间一片寂静,全部端坐在课桌后,看着汪老师。
汪老师走路的步伐非常有节奏,黑色的方形中跟皮鞋在教室地砖上踩出的声音,让人听上去都觉得异常严谨。如果这时,谁在课堂上打个嗝放个气估计都会被汪老师以不尊重师长为由拖出去教育。
汪老师一站上讲台,讲台下班长嘹亮的一声:“起立!”
同学们齐刷刷站起身:“老师好!”
汪老师右手一扬:“同学们好,坐下吧。”
就算不是上课,对于严谨的汪老师来说,该有的流程和仪式还是一样不能少的。凌如斯斜靠在教室门口,努力地憋笑,后来,实在觉得憋不住,索性转身往门外走几步,双臂撑在栏杆上欣赏学校花坛上开得五颜六色的三色堇。
“同学们!”汪老师铿锵有力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凌如斯身后响起:“今天我来是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和大家沟通一下。大家最近应该有听说我们班陈亮亮同学的父亲出了车祸,已经在医院住了些时日。”
“大家都知道陈亮亮同学家里条件困难,为了不影响陈亮亮同学的学习,我希望我们班同学要发扬互助友爱的同窗情谊,给陈亮亮同学提供生活以及学习上的帮助。捐钱捐物都可以,周末大家回去可以和各自家长商量一下,下周一我们会抽个时间为陈亮亮同学进行集体募捐。”
汪老师的一段发言声情并茂,慷慨激昂,语毕教室里响起来潮水般的掌声。
片刻后,慷慨激昂的汪老师踩着她严谨的步伐走到凌如斯身后,说:“凌老师,我的事情讲完了,你可以上课了。”
凌如斯转过身,没急着进教室,而是懒散地靠在栏杆上,看着汪老师,面带微笑和缓道:“汪老师,上节是您的课吧?”
汪老师沉默几秒:“耽误你几分钟,不要介意。”说完刻意挺起已经足够笔直的背脊,转身走了。
凌如斯走进教室,学生们已经开始前后左右三两成群议论开来。还有人跨过几个座位,凑到陈亮亮课桌前说:“我说陈亮亮,要不你直接告诉我你缺啥,我回去让我爸全买了。”
“唉,亮亮,要不咱们直接给钱吧,实在。”
“陈亮亮,你爸撞的严重不?”
“你妈好像身体一直不好,在家待着吧?”
“那你家最近是不是基本生活都成问题啊?”
“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呢?”
“真可怜。”
陈亮亮坐在座位上,涨红着一张脸一言不发,脑袋几乎要埋到胸前。
凌如斯曲起指关节敲敲讲台,淡淡道:“上课了。”
整堂课她有意无意观察陈亮亮的反应,发现平时上课眯着双眼,透过厚厚的酒瓶底努力看清黑板的男生,一直没抬起脑袋,双眼死死盯住面前的课本,不知道在想什么。
凌如斯忽然想起她的一位小学同学,外号“寒号鸟”。
“寒号鸟”其实不是鸟,是鼯鼠。
第38章 小时光
凌如斯和居然一如往常,两人面对面坐在宿舍书桌旁,一个批改作业,一个写作业。
偶尔伸手在桌上捞起对方的手,十指交握。这时,谁也不会抬头,另一只手该批作业批作业,该写作业写作业。
平静而又安宁。
“居然,还记得以前和你说过的那个小学同学,“寒号鸟”么?”凌如斯低头看作业本,突然问一句。
等半晌没等到居然回答,抬头看她,看见居然疑惑不解地看着她,眼神深邃。
“没和你说过么?大概做梦和你讲的。”凌如斯不动声色自己接一句,继续低头批改作业。
凌如斯的小学同学其实和“寒号鸟”没什么关系,无论长相、性情还是其他。
是二年级的时候从旁边小镇转学来凌如斯班级,那时候孩子相对简单,没那么多排外的心思,同学之间也就是一个陌生到熟悉的过程。
熟悉了之后,课间休息也都一起嬉戏玩闹,相处融洽。
有天课本里讲到关于“寒号鸟”的故事,男孩子大名叫韩昊,于是下课后,大家就热热闹闹把这个外号给人安排上了。韩昊也不生气,大家叫他就笑笑,看上去憨厚温和。
某天,班主任突然在班级里搞了个扶贫募捐活动,大家才知道“寒号鸟”家境异常贫寒。父亲走得早,母亲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瘸了一条腿,没有正式工作,靠平时帮别人接一些缝缝补补洗衣服的活养家供他上学。
日子虽清贫,但母子两靠自己能力挣钱生活,倒也知足。
募捐时同学都很热心,问家长要来的零用钱,自己还没用过的文具,新买的辅导书。大家都在努力贡献自己充满童真炽热的真心。放学后,热情的班主任带着几名班委把募捐得来的物资、钱款,帮韩昊同学一起送回了家。
一路上韩昊脸色通红,直到进了家门都没有褪下去。尚且年幼的同学们相信韩昊一定是太感动了。
募捐之后,大家依然玩闹照旧,嬉笑照旧。只是慢慢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韩昊会因为大家叫他的外号而发怒,会因为同学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和人打架。
每次他闹情绪发脾气,就会有同学一旁说几句:“你发什么脾气,大家对你那么好,还给你捐过钱。”
“就是,真是没良心。”
二年级,七八岁的男孩女孩有几个人懂得良心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无非是茶余饭后从大人嘴里流传出的闲话。小孩子好的简单,坏的也简单,听到什么就说什么。
日子一久,韩昊性格越来越孤僻,和同学越来越格格不入。
后来小升初,班里同学大多分去不同的学校,凌如斯也没再见过韩昊。
在那个年纪里,她也和其他同学一样,一度认为你家这么可怜,大家都给你捐款捐物,还动不动发脾气,真是没良心。
时隔多年,有人建了个小学同学群。把韩昊拉进群,有同学说,我记得你,“寒号鸟”嘛。微信聊天看不见表情,只见韩昊打出一行字:那么久的事情,我还记得外号是凌如斯取的,希望大家以后别提了。
凌如斯看见群里的聊天记录始终没出过声,其实,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这个外号是她取的了。
她曾经和居然聊过,说人其实真的很复杂,那么小的年纪搞场募捐很多孩子莫名其妙就在心底生出了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而被捐赠者慢慢在时间里被磨损了自尊。
当时太小人事不懂,还学那些世故的大人责问别人良心可在,从没想过别人被伤害的自尊心。
凌如斯问居然:“你们老班给陈亮亮的募捐怎么样了?”
居然听完“寒号鸟”的故事,若有所思,说:“最近陈亮亮话很少。”
凌如斯:“其实搞这样的募捐大可不必,要真心想帮他完全可以私下沟通。陈亮亮那孩子别看平时话少,心思却很重,只怕他以后会一直觉得自己欠了大家,矮人一截。”
居然:“我也觉得这样不好,如果换成是我,我会觉得很没面子。”她曲起食指,在两个人交握的手上挠凌如斯的手背,软声说:“老师,管管?”
凌如斯反手按住居然的不安分的手指,说:“怎么管?我又不是管老师。”接着,话锋一转道:“你明天让钟心去班里把所有参与募捐同学的名单列出来,捐了什么捐了多少,这事让她去做,她最擅长。”
“然后把清单给陈亮亮。如果他不愿觉得自己亏欠大家可以给大家写张欠条,等以后有条件时再做偿还。”
“如果,等他走出社会事业有成之后,还记得赤子初心,他会知道怎么做。如果没有也没关系,大家不会记得那些捐出的小钱小物。但至少他们在剩下的同窗时光里,都可以平等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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