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里透露着明显的愧意,令艾德里安觉得再追究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走进银湾塔时,艾德里安突然意识到自己漏掉了什么:谢默斯压根没跟他提“报酬”的事——虽然艾德里安不需要钱,但替人打白工总觉得哪里不对。
索菲娅的亲笔信十分管用,艾德里安很快调阅出了档案馆保存的土地登记簿册,其中就包括那片葡萄园的地契底本和过往交易的记录。依照索菲娅的吩咐,他将关键信息誊抄下来,以便回报。
完成手头的工作,他向档案管理员道了谢,想起谢默斯拜托自己的事,又问道:“请问贵馆的馆长在吗,我受人之托,急需和他见一面。”
管理员对艾德里安印象很不错,说话也很客气:“馆长一直在办公室里,你现在就可以见他。他年纪大了,最近精神也不太好,还请注意一下言辞。”说罢,直接领着艾德里安来到办公室门口。
银湾塔图书馆的馆长与艾德里安对“老学者”的想象大致相符。六十岁上下的年纪,发须花白,穿着厚重的深色外袍,垂头丧气地坐在堆满典籍的书桌后。
直到艾德里安说明来意,点出“是谢默斯介绍我来的”,馆长才缓缓抬起头,精神压力和睡眠不足导致的黑眼圈勉强托起一双疲惫的眼睛。
“托雷索家的年轻人,谢谢你的关心……谢默斯呢,他本人怎么没来见我?”
艾德里安停顿了一下:“他觉得不太合适。看他的表情,好像仍对您抱有歉意。”
馆长摇了摇头,面露遗憾。他又对艾德里安说道:“无论如何,我相信谢默斯的眼光。既然他说你能帮得上忙,我自然能放心地拜托你。丽兹——我的孙女——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自打她的父母病逝,我就一直照料着她。丽兹一直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我们俩一次架都没吵过,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会突然离开……”
幼年失去父母的艾德里安对亲情有着别样的感触,馆长的陈述无疑触动了他的内心。
“我会尽量帮助您找到丽兹。”艾德里安不再犹豫。“我可以看看她的住处吗?那里也许还有什么线索。”
话分两头。
谢默斯最近一直没碰上路易斯是有原因的:这位形单影只的赏金猎人随手接了个护送货物的委托,帮忙把一批名贵的葡萄酒从酒庄运到附近的另一座城市,往返就花了三天半。
回到玛伦利加后,路易斯慢悠悠地踱到码头的边缘,盘腿坐在垒起的空板条箱后,对着银湾移动的帆影默默地抽烟——此处是他最钟爱的独处场所,也是和艾德里安初遇的地方。
啪嗒。
这是落在他身边的第三颗石子了。路易斯默默叹了口气,伸手抓住扔来的第四颗石子。
“找我有什么事?”路易斯无奈地转过头。
扔石子的陌生人就站在不远处,是个剪着短发的年轻女孩,穿一身码头少年似的男装,打扮得像个假小子。
假小子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是赏金猎人吧?听那边的人说,你好像很厉害。”她指了指酒馆的方向。
路易斯对比自己年幼的人总是很有耐心:“没错。”
“只要我付的钱够多,你就能帮我干活?”
“只要不是什么违法的行当,都可以。”路易斯打量着女孩奇怪的装束,心知其中必有蹊跷。“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切”了一声,似乎不太情愿回答,但最后还是开了口。
“丽兹。”
作者有话要说: Bonnie At Morn - Jeff Victor
☆、第二十二章 旧日之梦
作为玛伦利加共和国记忆的核心,除了光荣与梦想,银湾塔也如实记录了这座城邦经历的灾难,就像我正在进行的工作——回忆与书写,将一切留在文字里。
自打我降生以来,即玛伦利加陷落前的这五十年间,它只遭遇过一次鼠疫的侵袭。那时我还在银湾塔工作,眼看着整座城市戒备起来:总督府下达了禁足令,守卫关闭了城门和港口;神殿里开辟出一片临时治疗区,由教团医官和教外的医生共同负责。
幸运的是那场瘟疫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市民们已经见过它夺走生命时的模样。在死亡面前,生存的价值显得前所未有的崇高。
——银湾塔杂记·瘟疫与灾荒
“丽兹,在你说明自己的目的之前,我是不会轻易答应的。”路易斯站起身,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位过于年轻的委托人。“说起来你多大了,成年了吗?”
丽兹不满地白了路易斯一眼:“我早就办过十六岁的成年礼了,别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她从腰间取下钱袋,在路易斯眼前晃了晃,似乎在强调自己付得起钱。
——看这模样顶多十七岁,比艾德里安小不到哪去。等等,倒过来说的话,岂不是艾德里安也没比这姑娘大多少?
路易斯不由得联想起之前的事,只感到不合时宜的苦恼。
他将这种感觉暂时置于脑后,专心应付眼前的情况:“好吧,丽兹,那我们最好像成年人一样对话。直说吧,你希望我帮你干什么?”
丽兹说话时语速很快:“我赶时间出城,但预定好的马车正被几个流氓占着。你先帮我把马车抢回来。”
丽兹的描述语焉不详,似乎在刻意遮掩着什么,而路易斯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环着手臂,慢悠悠地回应道:“财物被霸占,你可以去找守卫啊。这又不是无光者伤人,他们会管的。”
“我不能去找守卫,”丽兹不自在地吸了吸鼻子。“不然我就出不了城了。”
“哦?”路易斯扬起一边眉毛。“你该不会干了什么坏事,正在被总督府通缉吧。这样的活我可不接,要是帮你偷渡被逮个正着,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丽兹皱起眉头:“我才不是坏人!按照玛伦利加现行法典,只要能自证对委托人的真实目的不知情,又没造成严重后果,赏金猎人是不用对委托人的行为负责的,连罚金都没有。况且我只是出趟城,又不是不回来了。”
路易斯笑了:“你对这方面倒是挺熟悉啊,从小就通读法典?”
“那当然,我可是——”丽兹赶在下意识自报家门前闭了嘴。她清了清喉咙,有种强装大人却力不从心的局促。“总之,先把马车从流氓手里夺回来,再掩护我混出城,你的工作就结束了。”
“出城?你要去哪儿?”路易斯留了个心眼。
丽兹仍不愿意透露自己的打算:“这你就别管啦。”
路易斯干脆用上了推销自己的手段:“城外是有劫路强盗的,你不打算雇一个保镖?我可以给你打个折,反正没别人跟我分成。”
丽兹倒是对路易斯保持高度警惕:“那要是你见财起意,等到城外僻静的地方,反而对我下手怎么办?”
路易斯笑道:“我要真是这种人,早就没法在道上混了。你可以找别人求证我的信誉,比如飞狮公馆那的托雷索族长,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其实这也就随口一说,路易斯知道丽兹不会真的跑去到处找人,张口就问“这个路易斯·科马克是不是道德败坏的危险分子”。
丽兹想了一会儿,权衡利弊后,觉得路易斯说得有点道理:“……行吧,那我就雇下你了。但别想着耍小聪明!我会盯着你的!”
“好好好,那我们可以走了吗,‘老板’?”路易斯伸了个懒腰。“凡事都得一步一步来。有小流氓占着你的马车不放,对吧?我先帮你教训他们。”
丽兹将翻开的帽子重新戴上,带着路易斯往海港区深处的巷落走:“我知道他们在哪,跟我过来。”
馆长和丽兹的家离银湾塔不远,就位于中心城区与贵族区的过渡地带,外观精致而低调、装潢素雅,不难看出主人的审美品味和家世背景。
走进丽兹的房间时,除了掩不住的紧张,艾德里安也不禁为她屋内书籍的藏量感到意外:厚薄不一、主题各异的书本挤满了墙边的书架,窗前木桌上垒起的两摞文献和摊开的笔记上布着隽秀的字迹,就连床边的矮柜都倒扣着一册描写古帝国君王的传记。
这样的东西太多,令人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丽兹小姐也很喜欢读书吗?”艾德里安问道。
馆长忧愁的脸上难得扬起几分自豪的神采:“是的。她从小跟我待在图书馆里,把银湾塔当成了第二个家。这两年她还和其他学生一起,帮我整理建城初期囤积下来的民间史料。丽兹很聪明,记忆力又好,在银湾塔基本算是半个图书馆员。”
机敏、好学、充满求知欲,再加上馆长提过的“懂事乖巧”,这就是目前艾德里安对丽兹的大概印象。身为青年男性,他不便翻动年轻女孩的私人物品,只得委托女仆再次检查丽兹的衣柜和床铺。
等待女仆检查完毕的间隙,艾德里安问馆长:“听说她在离开时给您留下了信件,请问我能看一看吗?”
馆长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笺,递给艾德里安。
丽兹留下的信很短,只有一句话:“我要去找回本应属于银湾塔的东西。”词与词之间带着连笔的痕迹,看来写的很急。
“‘本应属于银湾塔’……”艾德里安轻声念出令他感到疑惑的表述,随即转向年迈的馆长,想从他那儿获取更多信息。“馆长,银湾塔最近丢失了什么东西吗?”
馆长摇了摇头:“没有。如果真的存在书籍和藏品遗失的情况,我会是第一个知道的。所以我也觉得奇怪,不明白丽兹指的到底是什么。”
另一头,女仆也翻查完了丽兹的衣柜和床铺,大致确认了衣物和其他私人物品的情况。她垂着手站在一边,等待艾德里安问话。路易斯不在的情况下,艾德里安不得不独自和人打交道。
对他来说,这是很棘手的难题:社交辞令也好,察言观色也好,虽然外人通常觉得艾德里安在这方面做得很出色,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相应的自信。
艾德里安的心理活动在遇到困难时格外活跃。
——如果是路易斯的话……
“和以前相比,这里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呃,我是指丽兹小姐是否从这里带走了什么?”
女仆略一思索,答道:“虽然她自己的钱匣已经空了,但衣物基本没少。小姐连夜离开时就穿着一套常服,和她平日在银湾塔时穿的一样。啊,首饰架上倒是缺了一串项链和一对耳饰,是从北方运来的成套的嵌石饰品。”
“丽兹很少穿戴这些东西,但从客商那儿淘买了不少——大概就是喜欢看着吧,她的母亲也很喜欢这些东西。”馆长补充了一句。
钱倒是拿走了,但丽兹并没有打包随身衣物。要么是并不打算在外头待太久,要么是想防止因为穿着自己的衣裳被熟人发现,二者都能说得通。
联系信上那句话,艾德里安认为丽兹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该干什么,且很可能会在达到目的后返回家中。但见馆长忧心忡忡的模样,艾德里安知道,现在这节骨眼上,冠冕堂皇的安慰是徒劳的。
他又将视线投向那张略显凌乱的书桌。细看桌上摊开的书籍和笔记,艾德里安发现,丽兹正在阅读库诺大陆的瘟疫史,最新的笔记正好写到十四年前玛伦利加被鼠疫波及的一段。
那场瘟疫发生时,丽兹应该才两三岁,不会有太多记忆;至于当时年仅六岁的艾德里安,由于鹤山庄园本就孤悬于人群聚居的城市与乡镇之外,基本没有受到鼠疫的侵扰,他也只模糊地记得长辈们似乎提过这么一场危险的瘟疫。
但对馆长来说,那场瘟疫并不是可以轻松谈起的往事,而是无法释然的一道疮疤。看着孙女的笔迹,他的情绪显得十分低落,显然被勾起了惨痛的记忆。
“丽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儿子和儿媳,他们正是死于这场鼠疫。”他低声说道。“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城郊的别墅里。那时瘟疫还没传到半岛,他们只是赶回玛伦利加参加盛夏狂欢,却没想到会在回城后染上这种致命的疾病。”
艾德里安知道该在这里打住了:“抱歉,还请您节哀,您不必勉强自己回忆这些事。”
馆长舒了一口气,向艾德里安投去感激的眼神:“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了,我早就接纳了这一切,就像包容着所有文字的银湾塔那样。历史已成历史,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它的每一个面相完整记录下来,让过去的声音成为后人的路标。”
“我对您的觉悟深表敬意。”艾德里安向馆长轻轻颔首。
“不,这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对于图书馆长这份责任的一点理解罢了。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丽兹的安危。”馆长摆了摆手,接着去看笔记上的内容。
“这段时间,银湾塔正筹备汇编近两百年的民间史料,丽兹也帮了不少忙。说起来,她的父亲虽然没在银湾塔里待多久,但也做着类似的工作。他是个内向寡言的孩子,偏偏喜欢收集各地的民谣和传说,记录它们的源流和谱系。丽兹降生时,他给她唱的都是旁人没听过的异域摇篮曲。就在城郊那座宅子里,他和妻子写过不少未曾问世的作品,可惜就连我都没来得及读到它们。现在想来,那些日子就像是漫长的梦境,美好得令人不愿苏醒。”
远郊蜿蜒的河流,河上涌动的波光,庭院里葡萄架下的微风——如果那场瘟疫没有夺走丽兹父母的生命,她或许还和他们住在城外的别墅,每日注视着这样旖旎的风景。
“对于瘟疫爆发前的日子,丽兹小姐大概没什么印象吧。”
馆长无奈地摇摇头:“是的。她对父母的记忆也很模糊,我只能像讲故事一样告诉她过去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位老人或许也在孙女的身上寻找着自己儿子的身影。
艾德里安再度环视四周,注意力很快集中到了床榻附近的墙面。那里钉着一块软木板,四面浮着彩漆花纹,软板上还扎着几枚图钉。
“这上面应该钉过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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